她想她对那个她恨着的人已尽了一份心情。复仇的心情。她想不到她与他父女一场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她的至亲。他给予了她生命。而为什么他给予了她生命又要践踏那生命呢?她还报他以复仇的短剑,这终于算是他们之间已经扯平。尽管这平衡是在生界与死界的不平衡之间,但至少高阳是吐出了她多年郁积心中的一口恶气。她想那个唐太宗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他终于带走了那把剑,带走了高阳的仇恨。高阳不知道那短剑刺进李世民的胸膛时,他是不是很疼……
这是高阳第一次杀人。
她杀死了她已经死去的父亲。
然后她离开殡宫。她匆匆地和那些依然要守候在那个死人遗体边的众兄弟姊妹们告别。她庆幸她同父亲之间那众所周知的血海深仇使她可以想走就走。她可以不在这里守着,可以不对那个曾拥有过无上权力的先皇尽忠尽孝,甚至可以只是发出空洞的哭声。高阳想那些留在殡宫里的人是多么可怜,他们要夜以继日地在酷暑和异味中去守着那个死人。特别是那个已经继位的李治。
高阳和众兄弟姊妹们告别。
她在阴暗的殡宫里依然显得光彩照人。
人们不得不承认经历了磨难之后的高阳公主反而比从前还要漂亮。她天生的雍容华贵。她依然是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她依然像多少年前每每会照亮晦暗的太极宫的那一抹灿烂的阳光。
然而最需要那灿烂阳光照耀的人已经死去。
高阳不卑不亢地告别。
然后她终于来到了吴王恪的面前。她说,恪,我很想你,我想去看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
恪看着高阳。
恪说,我也很想你,我怎么会拒绝你呢?
不,你千万不要过早地承诺。我们已分开很多年,我早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高阳了。
我等你。恪很坚定地说,什么也不能改变我是你的哥哥。
高阳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这一次那泪水是从心底里漫上来的。
然后高阳离开了太极宫。
下车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冷漠。她扭转身,对一道返回的房遗爱说,我为你的淑儿报了仇了。
房遗爱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表现出了一副满腔的冤屈终于得到了昭雪的样子。
你还记得淑儿吗?
房遗爱有点紧张地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作答。他确乎已不大记得淑儿了。一切如过眼云烟。他是男人。他早就又有了新欢。天下美女有的是。只要卧榻有伴,他就一切足矣。
高阳公主在夜色降临之后,驱车赶往杨妃的宫邸。这几乎是辩机死后她第一次正式出门。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李恪了。尽管世事沧桑,她对李恪的想念时强时弱,但是她确实想他。那是很真诚的一种想念,发自她心里那一块只属于恪的永远的领地。她想见到恪,想对他说些什么。想告诉他这些年来她所有的生活,她的爱和恨。
她总得找个人诉说。
她世间唯一的挚友终于来到。
自从在殡宫见到李恪就盼望着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天黑。
她精心地打扮着自己。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修饰过自己了。因为没有人再需要她的美丽。
她在钢镜中对视着自己。
她对镜中的那个依然美丽的女人充满了恐惧和疑虑。
她不明白她何以还会如此地梳理自己。
自己的心不是已经死去了吗?
那么冷漠的僵硬的一块地方。
她就这样身着一套飘逸的白色丝裙上了马车。她催促着车夫催促着她自己的那颗慌乱的心。
高阳公主叩响杨妃的大门时,那宫邸中没有人想到这暗夜前来拜访的那个人会是高阳公主。连杨妃都很惊愕。高阳公主对后宫所有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早就死去的故交。人们已经很久见不到她了。没有过她的任何消息。就像她也同那弘福寺的和尚一样,早在半年前就在西市场的刑台上被斩杀了。
高阳确实就像是已经被她的父亲杀死过一次一样。
杨妃见到高阳公主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她一边有一种怜香惜玉的悲悯,同时又有一种英名其妙的恐惧。她本来很喜欢高阳公主,因为儿子喜欢她。后来她同高阳疏远,那又是因为有了李世民的旨令。她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高阳公主与沙门辩机的那一段乱情。她只是一直觉得把如此如花似玉的公主下嫁给房遗爱有点委屈了高阳。但那是皇帝的意思。一个区区女子又怎么能选择她的幸福呢?她只是叹息高阳命苦。她想她和高阳虽同是公主,而地却比高刚幸运。她能嫁给一国之君,在某种意义上还要归功于隋王朝的灭亡。如没有她父皇炀帝的死,自然也不会有她成为大唐李世民的皇妃。而高阳尽管天生丽质、心比天高,却只能足命如纸薄,下嫁无能的房遗爱。如今,在经历了那所行的事端之后,杨妃对高阳公主的拜访确实心怀了某种恐惧。正值朝廷易主的时刻,又有长孙无忌对恪的戒备,倘若恪与高阳过从甚密,将会惹出什么麻烦呢?高阳的绝世之美竟使杨妃觉得她反而不是人间之人。她是妖狐鬼魅,是专门来把那些好男人送进地狱的。
恪闻声而至。
他知道这夜晚的来访者定然是高阳公主。事实上他从殡宫回来就开始等她。
恪在母亲面前尽量显得矜持,但无论怎样仍无法掩饰内心中那一份跳跃。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挟持着高阳从他母亲眼前溜走了。
高阳一走进恪的房间就开始泪流满面。唯一的亲人。她抽噎着说,如今,她在此世间就只剩下恪一个人了。
她哭着走近恪。
她轻声地叫着,三哥。
像小时候一样,恪即刻把他最喜欢的这个美丽的小妹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恪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他们紧紧地搂着。仿佛在他们中间并没有阻隔着那漫长的岁月,仿佛他们仍在美好的童年时代。高阳公主在恪的宽阔而强壮的胸怀中尽情地流泪,尽情地宜泄着她所遭受的那所有的苦痛。
三哥,你听说我的事了吗?你知道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吗?我这些年来……
恪用他的脸颊堵住了高阳的嘴。恪说,你不要讲了,我什么全都知道。我远在吴国但却一直牵挂着你。我一直担心你不能挺过来。我害怕我今生今世再不能见到你了。
你不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吗?连父皇都那样看待我,他不,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你那么容易受到伤害,而我却隔你千里万里。三哥,我爱辩机,我们相爱很多年。可父亲怎么能就那样把他杀死呢?那就等于是杀死子我。其实我已经死了。我活着就如同是死了。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早已是活着的死人。人们污辱我耻笑我,把我当作淫乱的象征。不再有原先的那个高阳公主了。她已经死去,已经被皇室抛弃。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就是原先的那个高阳公主吗?你不是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边同我讲话吗?我不是紧抱着你的吗?你不要哭了,也再不要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我们兄妹难得相见应当快乐。你抬起头,看看我,好好看看你的三哥……
高阳仰起她的脸。
恪用宽大的手掌抹去高阳满腮泪水。
高阳久久地凝视着吴王。然后她问他,我还漂亮吗?
恪说你当然漂亮。比从前还漂亮。你这样问我,让我想到了你小时候。那时你只要一见到我就会问,我还漂亮吗?是不是这样?你还记得吗?
高阳伸出她细长的手去摸恪的脸。
她抬起脚跟去亲恪脸颊上的胡子。
高阳说,你这么多白色的胡须。白天在太极宫我就看见了。那些金色的胡子闪着光。我很心疼。我想我们都老了。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扬鞭催马的年轻王子了。
当然。恪说,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我现在的心态也很乎和了。
不再想当皇帝了?那可是你从小的梦想。
吴王说,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抱负和野心。我想是江南的阴雨洗刷了我性格中的暴躁。我慢慢地觉出那皇帝的位于本不是好坐的。你看李治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爬上那血肉筑成的高位。父皇亦是如此,他要在那玄武门前亲手杀掉他的兄弟。我实在是早已经厌倦了这手足之间凶残的杀戮。皇帝的位子就那么重要吗?苟且于江南一方又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只剩下一份阴湿的心情了。我只是怜惜九弟,他天性善良,对我们众多兄弟姊妹也很仁义。我担心他并不能将这大唐的天下坐稳。现在是那个长孙无忌外戚逞威,独揽大权,一言九鼎。李治全被他控制了,而他对我们这些皇子又深怀着戒备和憎恨。所以我只想走得远远的。远离这血淋淋的是非之地。京城对于我凶多吉少。长孙无忌随时都想拿我开刀。我看穿了这一点。我也无意于皇权。此次回长安纯为服丧,待父皇下葬之后,我立刻就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