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逸势从方才起就无精打采地喝着葡萄酒。
酒杯是琉璃杯。
他不时盯着杯内满盛的红色液体,送到唇边,喝下一口后,又望向坐在垆对面的空海。
空海不知是否理解逸势想和他谈话的神情,径自专心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他几乎未曾碰触到琉璃杯。
此处是胡玉楼——以胡姬招揽客人的妓院。
地上铺着波斯地毯。
壁上挂的画、房内摆的壶,也都来自西域。
琉璃杯——就是从西域运到长安的玻璃杯。
他们和刘云樵会面后,归途上,逸势提议到胡玉楼,空海和逸势现在才会成为座上宾。
大猴在途中和空海、逸势分手,打算去探看丽香暂居的道士家动静。
“云想衣裳花想容……”空海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那目从刘云樵口中听来的诗句。
也就是刘云樵的妻子春琴化为老太婆后,边唱边舞时的诗句之一。
空海将纸搁在垆上,盯着纸看,口中喃喃念着这诗句。
纸张上所写的正是老太婆唱出来的诗句。
空海一旁的玉莲,柔顺地坐着,面带微笑,随声附和空海偶尔回过神来时所说的话语。
方才坐在逸势一旁的牡丹,突然不知想到什么,一转眼就不见人影。她离座已有一段时间。
逸势那无精打采的模样,大概和这有关。
“逸势啊,这真是好诗……”空海陶醉般望着纸片。
这句话,空海已说过三次了。
“我当然知道。”逸势的回答和前两次一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空海方才一直念的诗,是一首歌咏女性容貌的诗句。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春风吹拂栏杆,降于花上的露珠,又是多么娇艳呀。
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头邂逅,就一定在瑶台月下相逢。
诗句的涵义,大致如此。
所谓“群玉山”,是传说住着美丽仙女的山。“瑶台”也是传说中的宫殿,由五色玉建筑而成,也住着美丽仙女。
总之,这首诗所歌咏的女性,容貌有如仙女般美丽。
“真是绝妙好辞……”空海赞叹。
“什么?”逸势问。
“就是这首诗。”
“怎么个绝妙好辞?”
“我说的不是巧妙或写得很好的问题。这诗不是以诗理写出,而是以诗才写出的。”
“诗才?”
“才华洋溢。是汪洋恣肆的才华。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才华。
这般的才华,怕是永不枯竭的。这位才子,大概光是饮个酒或赏个月,就能在一夕之间,如同讲话一般,连续不断写下这样的诗句吧。”
“你赞美得也太过分了。”
“若是普通之才,多少需要些理论,且几杯酒下肚,恐怕就写不出诗了。然而,具有这种才华的人,酒喝得愈多,诗兴愈能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唔。”
“说起来,这像是在酒席之间随兴拈来就写成的一首诗。尤其‘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句,一般凡才,会不假思索写成‘衣想云彩容想花’,看到你的衣裳就想到云彩,看到你的容貌就想到花朵。这首诗的作者,却轻盈地倒写成‘云想衣裳花想容’——”
“是这样吗?”
“所谓花,指的是牡丹花吧——”空海说。
在空海稍晚的时代之后,日本称“花”,指的就是樱花。在中国的唐朝,“花”则指牡丹花或桃花。
“逸势啊,此人既然能够写下这种诗,就算我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也应当有人会知道才对。或许谜底很快就能揭晓了。”与其说空海是对着逸势说话,毋宁说他在自言自语。
“话又说回来,空海,牡丹到底跑哪儿去了呢?”比起这首诗,逸势似乎更在意不见踪影的牡丹。因空海讲到牡丹花的事,他又想起了牡丹。
“牡丹说过,她也许知道作者是谁……”玉莲说。
方才,牡丹看了空海纸上那首诗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或许知道作者,我去问问看……”说毕,牡丹便退出房间。
“你心中有谱吗?”逸势当时问。
她回头说:“有一点。”随即转身就走。
从她离席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逸势正闲着无聊,叹了口气。走廊足音逐渐靠近,牡丹进到房内。
“方才的诗,已经知道了。”牡丹明快地说,右手拿着一张纸笺晃动。
“这是那首诗的后续部分。”听到这话,空海眼神里闪烁着光辉。
“这实在太厉害了,让我看一下。”牡丹边坐到逸势一旁,答了一声:“好。”就把那张纸笺递给了空海。
接过纸笺后,空海摊了开来。
逸势从旁探身,凑过头来看。
清平调词诗题如此写着。
所谓“清平调”,是唐朝音乐曲调名。
加上“词”字,大概就是以清平调所唱的歌词。
“这首诗歌全部有三阕,听说空海先生纸上写的是第一阕。这里写的是第二和第三阕。”牡丹说。
“谁帮你写的?”玉莲问道。
“这等一下再说,先请空海先生过目吧。”牡丹也探出身子,望着那张纸笺。
纸上还残留着墨香,端正的字体写着两阕诗。
字体看来很眼熟。
不过,空海无暇去考虑到底是谁的字迹,先念了起来。
清平调词(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清平调词(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纸上是如此的诗。
空海边念边说:“逸势,你看这首诗的辞藻多么华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可以说是浪费才华。不过,再怎么浪费也不会枯竭,这也是一种才华啊。”看来空海对这首诗作者的赏识、感动,更胜诗歌本身了。
逸势约略能理解这首诗。
因此也能明白空海话中的含义。
“你好像对诗人的才华,比对诗句更感动。”逸势说。
“也可以这样说。”
“不过,空海啊,你的说法,我听来有些嘲讽的味道——”
“听得出来吗?”
“听得出来。”
“逸势啊,你说的没错。说穿了,这是一首应酬诗。不过,虽为应酬而写,有才华的人写来,就不仅止于此。我本来认为对方浪费才华,事实却又不然。因为无论汲出多少水,才华之泉却永不干涸……”空海一边微笑一边说着,“真不愧是大唐长安啊!竟然有这样的才子,轻轻松松就能写下如此的诗句。”逸势对着发出此言的空海说:“对了,空海——认为‘浪费才华很可惜’的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才华吧?”
“你说呢?”空海虽然无意岔开逸势的话,却还是换了个话题。
“牡丹,这是谁的诗呢?”
“听说是个名为李白的人——”牡丹说。
“喔……”空海低声叫道,“原来如此。这是李白翁的诗呀?”空海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自顾自地点起头来。
当时,李白的诗尚未正式传人日本。
空海入唐时(公元八零四年),李白业已不在人世。早在此前四十二年(公元七六二年),便以六十二岁之龄辞世了。
李白这首诗,在日本最早的记载,为宽平年间(八八九~八九八)藤原佐世所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李白诗歌行三卷》。
就算这本书刊行于宽平初年(八八九),此时空海也早已不在人世。
那是空海死后五十四年的事了。
李白死后到空海入唐的这段期间,日本遣唐使船曾两次出使大唐。
这些遣唐使船,多少或曾带了些李白的诗回到日本吧。稀世罕见的大文章家空海,入唐前也因此有可能读过李白的诗。不过,话虽如此,他说什么也不可能读到稍后唐朝由魏颢所编纂的《李翰林集》和李阳冰所编的《草堂集》等别集里面的诗文才对。
空海对李白的认识,应该是入唐以后的事。
不过,彼时,李白的诗文集尚未编纂成册,无怪乎空海不曾读过这阕《清平调词》。
但是,关于诗人李白的评论,他应该有所耳闻了,譬如杜甫《饮中八仙歌》中所记载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样的文史知识,空海应该也有吧。
“原来如此,若是谪仙的诗,也就无怪乎了。”空海望着纸张说。
谪仙——也就是被贬下凡的天上仙人。
这是贺知章对李白诗才的惊叹,将李白誉为“谪仙”,因而有此称呼。
“到底谁告诉牡丹这首诗的呢?”空海问。
“是白宫人。”牡丹答道。
“哎呀!就是上次提到的白官人吗?”玉莲恍然大悟。
“白官人?上次你们拿他的诗给我看的那位吗?”空海问。
不久之前,空海和逸势来到胡玉楼时,听玉莲和牡丹谈起有位客人,经常要玉莲准备笔墨,以备写下像是诗的东西。
这位客人,姓白。
空海见过这位白姓客人所丢弃的纸张,纸张上写着诗文。
那可能是某长诗的起首,光看那几行,就可推测作者怀着满腔热情,绞尽脑汁想要完成这首尚未写成的诗。
“是啊。”牡丹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觉得眼熟。”空海露出“若是这人会背诵李白的诗也不奇怪”的表情,喃喃自语。
“我看到这首诗时,想到或许白官人知道——”牡丹开朗地说,“刚好白宫人要回去了,在他离去之前,我赶着把空海先生那首诗拿给他看。结果……”接着,牡丹嗓音一变,模仿白官人的口气说道:“啊,这是李白翁的《清平调词》。”
“白宫人,整首诗您都知道吗?”牡丹问道。
“知道。”于是,就准备笔墨拜托如此回答的白官人,写下方才的诗。
“那么,白宫人呢?”空海问。
“写完后就离去了。说是要到某处——”
“问过他这首诗是何时写的吗?”
“对不起。我漫不经心,并没想到……”
“没关系,牡丹。只要能知道是李白的《清平调词》,就十分感激。其他的事,我想可以自己去调查。”
“空海先生感到开心,我也觉得很高兴——”
“你们说过白官人是一名官员。”
“是的。”
“大名是什么呢?”
“居易。姓白名居易。”
“自居易……”空海喃喃说道。
自居易——字“乐天”。
一年后,白居易以“白乐天”之名,发表长诗,在长安诗坛声名大噪。
不过,此时的“白乐天”还只是个名为“白居易”、默默无闻的小官吏。
同时,空海也只是从东海小国——倭国——来此的无名留学僧。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看过这首诗的第一行,正是题为、描述玄宗和杨贵妃爱恨故事的起首句,但空海还不知道此事。
白乐天,时年三十四岁。
沙门空海,时年三十二岁。
白乐天还是个把构思深藏内心,正想一展才华于世人面前的无名青年。
而空海,也还是个念想理解宇宙之法,而来到长安的无名沙门。
不久之后,空海带回日本国的密宗体系,将成为日后改变日本宗教史的强大力量,这是连当时在场的逸势做梦也料想不到的事。
只有空海,把这野心暗藏在自己心中——
“我要到马嵬驿。”翌日清晨,空海如此说。
“为何突然要去——”逸势大吃一惊。
逸势知道空海昨晚灯火未熄,不知彻夜在查些什么。
昨天晚上,空海和逸势知道《清平调词》的作者是李白后,早早就步出胡玉楼。
空海在此和逸势告别。
“我想去找些东西。”空海如此告诉逸势后,就不见踪影了。
等到空海回来时,早已是傍晚时分。
正是暮鼓乍响,坊门即将关闭之时。
从外头归来的空海,胸怀鼓鼓地站在逸势面前。
仔细一看,原来空海衣怀中藏了不少文卷。
“怎么了?”逸势问。
“借来的。”空海轻松回道。
“借来的?”
“待会儿我得好好读读这些文卷。”
“全部吗?”
“全部。”说完,饭也不吃,空海就躲到房里开始读了起来。
逸势就寝时,空海还在一旁的灯下翻读。
翌晨,逸势醒来时,空海早已不在房内。
他的床铺,也不像有入睡过的样子。
逸势走出房外。
发现空海人在庭院里。
他站在牡丹丛中,正伸出手罩在其中的一株牡丹上。
太阳正从地平线露出脸来,虽是晴空万里,阳光却还未洒进庭院。
寂静的夜气,仍然残留在庭院里。
逸势便是在庭院中发现空海的身姿。
“空海——”逸势唤道,“你一夜未睡吗?”
“是啊,没睡。”空海的声音清朗,完全听不出终夜未眠的样子。
“为什么不睡呢?”逸势走近空海。
“因为要读那些文卷。”
“读到天亮吗?”
“读到天亮。”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你有些地方,真的不像一般人。”逸势目瞪口呆。
接着,空海就说出“要到马嵬驿”的话了。
“不过,空海啊,马嵬驿离长安不是还有一段距离吗?”
“的确如此。”马嵬驿是位于长安之西,约莫八十公里处的小镇。
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村落。
空海为何要跑到那里去呢?因此,逸势才会问“为何突然要去?”
“昨晚读了那些文卷,突然心血来潮——”空海说。
“文卷吗?我想起来了,李白翁的诗文集也混在其中——”
“李白这人简直是个鬼才。他的才气如狂流奔放,四处横溢,毫不吝惜。昨夜真是太兴奋了。不过,我不只读了这些而已。”
“还读了其他?”
“嗯。”逸势以惊叹眼神看着如此回答的空海。因为空海好像真的在一夜之间读完全部文卷。
“发现什么吗?”
“与其说发现,不如说是明白。”
“明白?”
“所以才会想到马嵬驿。”
“喂,喂,空海,快告诉我到底明白了什么?”
“就是《清平调词》的事。”
“什么?”
“我已经明白那首诗是在何种情况写下来的。”
“听说是为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所写的——”
“正是。逸势,你听好——”空海开始叙述。
李白在天宝二年(七四三)写下《清平调词》,也就是空海入唐前六十一年。
李白,时年四十三岁。
玄宗皇帝,时年五十九岁。
杨贵妃,时年二十五岁。
那正是长安城最为繁华之时。
道士吴筠推荐李白到长安,是前一年的事。
那也是杨贵妃集玄宗宠爱于一身的第三年。
那年春天,玄宗带着杨贵妃,到兴庆池之东的沉香亭。
沉香亭是出了名的牡丹胜地。玄宗打算和杨贵妃一起赏牡丹,而行幸至该地。
随侍同往的还有宫中乐坊。玄宗从乐坊中挑选出最优秀的梨园子弟,计有宫乐十六部,在沉香亭举行了宴会。
歌者是当时第一高手李龟年。
李龟年手持檀板,正要开口吟唱时,玄宗却伸手阻止他。
“在贵妃之前,欣赏着如此美丽的花朵,何以尽唱些陈旧的老歌呢?”总之,玄宗的意思,是要众人为杨贵妃写下新歌词,在此高唱,这宴会才显得出价值来。
这当是脱口而出的随兴之言。
然而,脱口而出也罢,随兴之言也罢,这可是出自皇帝的金口。
于是,李白奉召晋见。
也因此,那位还在宿醉昏睡中的诗人,如此这般突然就被召进宴会来了。
李白的才华,充分满足了皇帝的随兴之言。
对这位天才诗人而言,不过是即兴游乐而已。
然而,在这即兴游乐里,李白却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以先给我一斗酒吗?”急忙赶来的李白,大概先说出如此的话吧。
在皇帝和贵妃面前,李白悠哉地喝下了一斗酒。
其间,李白的诗句便已构思好了。
虽说构思,也只是开头的第一、二行。
只要构思出起首一、二行,其他的就无所拘束了。
一斗,就是十升的酒。
喝完酒抬起头时,李白已经构思完成。
这时候,墨已磨好,笔也准备好了。
李白自信满满,左手持金花笺,右手握笔,不假思索,即席写下了三阕诗。几乎是即兴而成。
当时写下的,就是三阕《清平调词》。
李龟年就着新词,吟唱出这首歌。
杨贵妃的美丽,雍容华贵地表现在才华洋溢的歌词之中。
这真是天才诗人李白大展身手的时刻。
不过,李白后来却也因这首诗而被逐出长安。
这位临时加入宴会的李白,自从来到长安之后,很快就博得玄宗的宠遇。但是,有人对此事却感到很没趣。
此人正是高力士。
高力士是玄宗极为宠信的宦官。
沉香亭宴会上,李白借着醉意,要高力士替他脱靴子。且是在玄宗眼前。
这也是原因之一。
高力士后来曾批判这位天才诗人的《清平调词》。他说:这首诗中,李白将杨贵妃比拟为出生贫贱、最后沦为平民还自我了断生命的赵飞燕。根本是有意轻蔑贵妃。
这当然是“莫须有”的罪名。
然而,正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李白被赐黄金后,随即被驱逐出长安。
那是天宝三年——就是李白写下《清平调词》翌年的事。
空海简短地把事情前后对逸势叙述一下。
“原来……”逸势似懂非懂地答道,“但是,空海啊,虽然李白翁的事情明白了,这和马嵬驿又有什么关系呢?”空海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喂,空海,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卖关子,赶快告诉我啦。”空海再度朝着逸势露出微笑,然后说道:“逸势,因为杨贵妃的坟墓就在马嵬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