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巴尔扎克 本章:第四部分(2)

    “让我崇拜您吧!圣人,超圣人!”我说着单膝跪下,亲吻她的衣裙,并用衣裙擦拭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他若是杀了您呢?”我对她说。

    她的脸失去血色,抬眼望着天空,答道:

    “那么,天主的意志就将实现了。”

    “国王提起您时,对令尊讲了什么话,您知道吗?他说:‘德·莫尔索那家伙,还要一直活下去吗!’”

    “在国王口中是句谚语,在这里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尽管我们提防,伯爵还是跟踪而来。他满头大汗地来到一棵核桃树下;刚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这里,对我讲了这句极有分量的话。我看见伯爵,便转而谈起收获葡萄的事。他无端起了疑心吗?我不知道;不过,他一言不发地审视我们,也不顾核桃树荫下有多凉。伯爵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中间还多次停顿,显然意在言外。继而,他又说心口疼,头疼,这次只是轻轻地呻吟,并没有乞求我们的同情,也没有用夸张的言词向我们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们都没在意。回到家里,他越发感到不舒服,说是要上床,而且没有拘礼就躺下了,那种随便态度是平日所未见的。我们趁他没犯疑心病的间歇时间,领着玛德莱娜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去了。

    “我们去划划船吧,”转了几圈之后,伯爵夫人对我说,“园工今天给我们打鱼,去看看吧。”

    我们从角门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缓缓地往安德尔河上游划去。我们就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孩子,观赏岸边的芳草、蓝蓝绿绿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肠寸断的哀伤中,竟能领略如此恬静的乐趣,我不免有些诧异。大自然无忧无虑,不因我们的争斗而止步,它的安宁不正可以抚慰我们吗?充满了欲念而又能够克制的爱情冲动,正好同潋滟的水波十分和谐;没有被人类的手蹂躏过的鲜花,表达着人们最隐秘的憧憬;轻舟荡漾,宛如思绪在心灵中漂游。我们感到这双重诗意的销魂魅力。话语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韵,而目光一旦融进倾泻在火红牧场上的阳光中,便显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径,我们沿着它飞奔。总而言之,我们没有像步行那样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万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欢欣雀跃,动作极为优美,话语极为撩人,不也是两颗自由心灵相悦的活生生形象吗?这两颗心灵息息相通,结合而为理想的绝妙产物,也正是柏拉图①所梦想的、青春时有过美满幸福的人所熟识的产物。我要向您描绘的是这一时刻的总的情况,而不是它的难以刻画的细节。可以说,我们彼此的情爱,体现在我们周围所有人、所有物体上;我们感到,我们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于我们的身躯之外。但是,这种幸福又如此强烈地沁人我们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脱下手套,把她一双玉手浸人水中,仿佛要冷却一下心中隐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传情逸意,可是,她的双唇像一朵迎风的玫瑰花,虽然微微张开,碰到欲望却会闭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么悦耳,您是有体会的。每听到这种和声,我总要忆起那一时刻我们两颗心灵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烟,再难寻觅了。

    ①柏拉图(公元前428-347),希腊哲学家。这里“绝妙产物”,是指他在讨论审美教育的《会饮》中提出的两性畸型人。

    “您让他们在哪儿打鱼呢?不是说只能在属于您的岸边打鱼吗?”我问道。

    “在吕昂桥附近打鱼呢,”她答道,“哈,哈!从日昂桥到葫芦钟堡这段河流,现在全归我们了。德·莫尔索先生用这两年的积蓄和补发的年金,买下了四十阿尔邦的草场。您感到奇怪吗?”

    “我呀,整个山谷都归您我才高兴呢!”我高声说道。

    她冲我莞尔一笑。我们船划至吕昂桥下,这里河身很宽,适于捕鱼。

    “喂!马蒂诺,怎么样啊?”伯爵夫人问道。

    “哦!伯爵夫人,我们真没运气。从磨坊上水到这里,有三个钟头了,一条鱼还没打到呢。”

    我们三人舍舟上岸,站到一棵杨树荫下,看看最后几网怎么样。这种杨树皮是白色的,生长在多瑙河、卢瓦尔河流域,也许在每条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见得到。一到春天,杨树的花萼随风飘散,宛如雪白的丝棉。伯爵夫人恢复了娴静端庄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觉得不该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该像约怕那样大声抱怨①,而应当像玛德莱娜那样饮泣,应当做一个玛德莱娜式的女子,没有爱情,没有宴饮,也没有欢愉,但不乏芬芳与妍美。拉网拖到她面前,满满一网鱼:冬穴鱼、小(鱼巴)鱼、白斑狗鱼、鲈鱼,还有一条大鲤鱼,在草地上欢蹦乱跳。

    ①《旧约·约伯记》中叙述约伯屡遭磨难,起初总是隐忍,终至大声抱怨。

    “简直太巧啦!”看园工说。

    雇工们都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对这个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像仙女一样,仿佛用魔棍点了渔网。这时,驯马师骑马直穿草场,飞奔而来。伯爵夫人一见不禁浑身惊悸。雅克没有随我们一起来。正像维吉尔用充满诗情的语言表达的那样,一有风吹草动,母亲头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雅克!”伯爵夫人惊呼道,“雅克在哪儿?我儿子怎么啦?”

    她并不爱我呀!她若是爱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会有这种母狮发狂一般的反应。

    “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

    她舒了一口气,带着玛德莱娜,同我一道往回跑。

    “您慢慢走吧,”她对我说,“别让我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气这么热,德·莫尔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树荫下,这就酿成了不幸。”

    她在心慌意乱中讲出这句话,更加表明她心灵的纯洁。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赶回葫芦钟堡,从围墙的一处豁口进去,穿过园圃。我按照她的叮咛,缓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头脑,然而像霹雳闪电一样,在照亮的同时,也把人库的谷物毁掉了。在泛舟过程中,我自以为是最受她喜爱的人,听了她这话,心里特别酸楚,觉得这是她的由衷之言。没有占据整颗心,就不成其为情人,看来我是单相思。我的爱情明确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于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并把心灵的欢愉和未来的欢愉融合起来,从而得到满足。即使说亨利埃特在爱着,那她对爱情的乐趣及其风波也毫无体会,可以说是靠感情生活,有如圣女心中只有上帝那样。她的思想、她那没有经意的感觉,确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开花的树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归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际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宝座的国王,心中不免自忖,谁能归还我的王国。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时候,甚至后悔自己太老实,未敢越雷池一步,没有大胆地密切我们的爱情关系;在我看来,这种爱情关系还不实在,而是极其微妙的,应通过占有而确立的实际权利才能像锁链一样把它牢牢维系起来。

    伯爵也许因为在核桃树荫下着了凉,几个小时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图尔城去请一位名医奥里热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带回来;他在葫芦钟堡待了个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尽管他已派驯马师去捉大量蚂蟥,他还是认为要尽快给病人放血,可随身又没带柳叶刀。我不顾天气炎热,赶到阿泽,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赶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钟,伯爵就要一命呜呼。虽然初见成效,大夫还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发高烧,非常危险;二十年没生过病的人,一病倒就是这样。伯爵夫人吓坏了,认为这场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经无力感谢我的帮助,只是冲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当于她从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宁愿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为亵渎了神明而忏悔,然而,一个纯洁的人这样忏悔,让人看着格外难受,那是对她视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钦敬的深情,并臆想出一桩罪过来自责。毫无疑问,她的爱,犹如诺伏的洛尔之爱彼特拉克,而不像里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爱保罗①。对于幻想这两类爱情能结合的人来说,这是多么揪心的发现啊!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与小叔保罗私通,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房间像个野猪窝。伯爵夫人躺在一把肮脏的扶手椅上,身体瘫软,双臂下垂,守了个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临走时对伯爵夫人说,要雇一个人护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时间。

    “雇人护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着,她一面凝视我,一面高声说:“我们来护理他,我们有责任把他救活!”

    大夫听到伯爵夫人激动的声音,深为诧异,特意瞟了我们一眼。这句话的声调令他怀疑是谋害未遂。他说定每周来诊视两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疗的程序,还说如果出现危险症状,一定要去图尔找他。为了让伯爵夫人起码能隔天睡觉,我劝她和我轮流守护伯爵。我费了许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说服她去睡觉。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后,有一阵伯爵昏昏沉沉睡着了,我听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嘘声,心里不禁惴惴不安,于是去看她。只见她跪在跪凳上,泪流满面,高声自责:“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我永远不再抱怨了。”

    “您丢下他不管啦!”她瞧见我,立刻说道。

    “我听见您哭泣,呻吟,担心有什么事。”

    “嗳!我呀,身体很好!”她说道。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德·莫尔索先生是否睡着了。于是,我们一道下楼,借着灯光观察伯爵。其实他并未入睡,而是由于大量放血,身体十分虚弱。只见他双手乱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

    “听说人临死就是这样乱抓,”伯爵夫人说,“噢!全怪我们,倘若他死于这场病,我发誓永远不再结婚。”她庄严地把手放到伯爵头上,又补充了一句。

    “我尽了全力救他。”我对她说。

    “唔!您心地善良,”她却说,“可是我呢,我是个大罪人。”

    说着,她俯下身子,看着伯爵变了样的额头,用头发拂掉上面的汗珠,圣洁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见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兴,认为她是以这种爱抚赎罪。

    “布朗什,水。”伯爵声音非常微弱地说。

    “您瞧,他只认得我。”说着,她端来一杯水。

    显而易见,她这声调、她这温情的举止,旨在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旨在把这感情祭献给病人。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求求您,去歇一歇吧。”

    “别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断了我的话。

    “您睡点觉吧,别病倒了。您的孩子,还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体。多顾点自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美德。”

    她打了个手势,把她丈夫托咐给我便走了。她的手势,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样优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会表明她要丧失理智了。假如用这颗纯洁心灵的平素状态来衡量,她此刻的举动实在可怕,我真担心她会神经失常。等大夫又来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洁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责,心情十分痛苦。这种内情,尽管我谈得很婉转,也还是解除了奥里热先生的怀疑。他对伯爵夫人说,其实伯爵的病症势在必发,他站在核桃树下的这件事,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有益,倒是把病引发出来了,一番话说得这颗美好的心灵平静了下来。

    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悬于生死之间。亨利埃特和我轮流看守,每人守护了二十六夜。多亏了我们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按照奥里热先生的吩咐护理,德·莫尔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学头脑的医生都很有眼力,只要看到在暗中尽责的美好行为,便会产生怀疑;奥里热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与伯爵夫人争着尽心护理,不免以审视的眼光观察我们,生怕自己佩服错了人。

    他第三次出诊时对我说:“伯爵的精神状态很糟,得了这种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难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护和他周围的人手中。他们的一句话、一个惊慌的动作,都具有毒药的效力。”

    奥里热一边对我讲,一边观察我的神态;然而,他从我眼神里看出的是一颗诚实心灵、一副坦荡表情。的确,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间,我的头脑没有产生一丝邪念,而这类不自觉的念头,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头脑中也会时常闪现。对综观整个大自然的人来说,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浑然一体。精神世界的运动,恐怕也遵循类似的原则。在纯净的环境中,一切都纯净。亨利埃特的周围洋溢着天国的芳香,谁有邪念,仿佛就会永远离开她。因此,她不仅标志着幸福,而且标志着美德。大夫见我们始终尽心护理病人,他的言谈举止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虔敬与感动,分明在暗想:“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们把自己的创伤掩盖起来,置于脑后!”德·莫尔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听话,从不发牢骚,表现得特别顺从;可是,他身体好的时候,一件小事也要纠缠不休,前后变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位杰出的医生认为,这种现象对重病人来说是相当正常的。伯爵从前否定医道,现在却老老实实就医,其奥秘就在于他心中怕死;在这个英勇无畏的人身上,这又是一种鲜明对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说明他的多种怪癖;他这种新性格,也是在苦难中形成的。

    我要向您承认吗,娜塔莉,再说,您会相信吗?这五十多大,以及后来的一个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心灵的无限空间里的爱情,不正像美丽山谷中的大河吗?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里;树木花草、岸边石子、巉岩峭石,也都坠入大河里;它容纳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细流,因此水势逐渐浩大。是的,人一相爱,一切都通向爱情。病人的危险期过去了,对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习以为常了。伯爵的卧室本来非常零乱,尽管护理病人又常常添乱,我们还是把它收拾得整洁美观。不久,我们待在这间卧室里,就像两个沦落荒岛的人;因为,不幸事件不仅使人与世隔绝,还能兔除世俗之礼。再说,为了病人,我们俩也必须经常接触,换个情况就不行了。我们的手从前那么胆怯,现在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触碰啊!难道我不应该支持和帮助亨利埃特吗?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样,顾不上吃饭;于是我给她端来饭,有时就放在她的膝上,让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这就需要种种细心照料。这种场面,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边游戏。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种种准备,尽量让伯爵少受罪;她还支使我干许多琐细的事情。病初危险期,大家都悬着一颗心,如同身临战场一样,也就不考虑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的优雅神态;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朴的女子,只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面前,无论言谈、表情还是举止,都得彬彬有礼,直到宽衣睡觉时为止;亨利埃特则毅然摈弃了这种礼仪。鸟儿刚刚唱晓,她就穿着晨衣来替换我,有时不是给我机会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宝物吗?我在狂热的希望中,还真把那宝物视为己有了。处于这种境况,她在保持庄严超逸的同时,能不随和一些吗?况且,在最初几天,伯爵生命垂危,我们俩密切的关系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义,因此她并没觉出有什么不好;后来自然考虑了,不过,也许她认为若是改变态度,对她对我都是一种侮辱。我们不知不觉地顺应了这种变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关系。她对我,对她自己都很放心,显得十分超脱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变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只能更加爱这个尽力做她第二灵魂的人。只要我的目光流露恳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凭我抚摩亲吻。然而不久,我对此就不满足了,转而醉心于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段,而她并不躲闪,在沉睡的病人床边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我们相互给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脉脉的眼神,怕惊醒伯爵而低声的交谈,我们的担心,不厌其烦议论的希望,以及两颗久久隔离的心完全相融的种种活动,这一切,在眼前场面的痛苦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在这场考验中,我们洞悉了自己的心灵;然而,炽热相爱的人若是这样终日厮守,朝夕相对,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轻松,感情往往就会疏远,甚至风吹云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会乱成什么样子:事务全部中断,一切陷入瘫痪。他一个人生活节奏失常,就打乱了全家的生活秩序。虽说全副重担都在德·莫尔索夫人肩上,但应酬门面的事还少不了伯爵,同伯农打交道,跟商人洽谈,收账,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说伯爵夫人是灵魂,那么伯爵就是躯体了。于是,我干脆充任她的总管,既让她安心护理伯爵,又不让外面的事务遭受损失。她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连一声谢谢也没讲。共同分担家务事,传达她的吩咐,这又是一层亲密的关系。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间,同她谈论她的收益、她的孩子;这样的谈话,又给我们的关系涂上一层临时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么愉快的心情,让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让我在餐桌上占据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园林看守人谈话,而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内心的乐趣。天下最贤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妇道、又能满足私欲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时,就会产生这种由衷的乐趣。伯爵卧床不起,丧失了对他妻子、家庭的压力;这样,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权关心我,给我种种体贴照顾了。她有一种朦胧的,也许还未及细想的念头,但话里话外却有意流露出来,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价值,以及让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在她身上发现这种念头,该有多么高兴啊!这朵鲜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气氛中,一直闭合着,现在却迎着我的目光盛开,而且只为我开放。她以无限欢愉对我展现她自己,正像我以无限欢愉向她投去爱恋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种种小事表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每逢我在病人床头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让我周围有一点动静;雅克和玛德莱娜不用母亲叮嘱,自动到远处去玩;她还找出种种借口,争取亲手服侍我吃饭;总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时候,动作显得多么欢跃,像燕子一样轻捷,像猞猁一样敏锐,脸颊又是那么红润,声音又是那么颤动,这些不正是她心灵的流露吗?她常常疲惫不堪,然而碰巧要为我做什么事,她就像为她孩子一样,又会产生新的力量,立刻动起手来,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就像太阳发光一样,她是多么喜欢向周围施放温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间就享有天使的天赋,像天使一样放射光明;默默无闻的哲学家圣马丁把这称为聪颖、和谐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确信我十分谨慎,便乐于拉开遮掩我们未来的沉重的幕布,让我看到她身上的两种女人形象:锁着的女人与自由的女人。锁着的女人尽管态度生硬,还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爱情地久天长。这是多大的差异啊!德·莫尔索夫人犹如运到寒冷欧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学家关在笼子里,忧伤地蹲在横木上,一声不响,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却像恒河畔树丛的鸟儿,在吟唱东方诗歌,又像活的宝石,在爪哇四季常开的大片树丛枝头跳跃。她的容颜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焕发了。这种持续不断的快乐的激情,是我们两颗心灵之间的秘密,因为对亨利埃特来说,那位上流社会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尔索先生的还要可怕。不过,她像我一样,以极大的兴趣巧妙迂回地表达思想,用谈笑掩饰她的愉悦,用感谢这种堂皇的旗号掩饰她表露的温情。

    “费利克斯,我们让您的友谊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神甫先生,我们可以让他像雅克一样随便,对不对?”她在餐桌上说。

    严厉的神甫蔼然一笑,显然这位虔诚的人揣透了我们的心灵,认为这心灵是纯洁无瑕的;而且,他对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对天使的崇敬成分。这五十来天期间,伯爵夫人有过两次可能超越了禁锢我们感情的界限;不过这两次情景还遮着一层幕布,直到最终表白的日子才掀开。那还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阵她挺后悔,觉得不该那么严厉地对待我,剥夺我纯洁感情所享受的清白无邪的特权。一天清晨,我等着她来替换我,由于实在困乏,头倚墙睡着了。突然,仿佛有清凉的东西接触我的前额,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一朵玫瑰花在我额上按了按;我醒来,只见伯爵夫人离我三步远,她对我说:“我来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时候拉起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潮乎乎的,还微微颤抖。

    “您不舒服吗?”我问她。

    “您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问题?”她反问道。

    我凝视着她,不由得红了脸,感到惭愧,说道:“我做梦了。”

    还有一次,那正是奥里热先生最后几次出诊的日子,他明确说伯爵进入康复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趴在台阶上,正用麦秆儿和钩针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棒。德·莫尔索先生已经睡了;大夫等人套车的工夫,在客厅里同伯爵夫人低声谈话。奥里热走时我却没有发觉。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们没注意,看了我们好一会儿。黄昏时分天气挺热,天空一片黄铜色;田野隐约传来万物的鸣声,此呼彼应。一抹夕阳在屋顶上渐渐隐没,空气里飘溢着国中鲜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铃声在远处回荡。在这温煦而恬静的时刻,我们怕吵醒伯爵,只好压低欢叫声。在衣裙窸窣声中,我猛然听到一声强压在喉咙里的叹息,起身跑到客厅,看见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捂住脸。她听出我的脚步,急忙摆摆手,不让我打扰她。我特别担心,还是走上前去,夺过她的手帕,发现她满脸泪痕。她逃进卧室,直到祈祷时才露面。五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并问她为什么激动。她却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说是因为听了奥里热讲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对她说,“我看见您哭泣的时候,您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谎话可是极端残忍的。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给您擦眼泪,那些泪水是为我流的吗?”

    “当时我想,伯爵的这场病,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一次暂歇,”她说道,“现在,我不再为德·莫尔索先生担忧,却要为我自己担忧了。”

    她这话讲对了。伯爵身体渐渐复原,怪脾气又重新发作,开始发牢骚,说是无论他妻子、我本人还是大夫,都不会护理他,我们全不了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对症下药;奥里热搞的什么医道,本来应当治疗幽门的病症,却只看到他的脾气变坏。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着我们,那神情就像窥视过我们,或者猜透了我们心思的一个人;他微微一笑,对妻子说:

    “哎!我亲爱的,假如我死掉,您当然会伤心的,不过,老实说,您也会安于命运的……”

    “我会按照宫廷的礼仪,穿上粉红和墨黑两色丧服。”她笑着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

    病人康复期,总感到饿;大夫却明智地规定饮食,不准病人吃饱。伯爵特别恼火,又吵又闹,比以往还要凶,因为他养足了精神,火气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医嘱,有下人的顺从,又有我的鼓励,胆子壮起来,任凭伯爵怎样发怒,怎样叫嚷,她硬是顶住,眉头也不皱一皱。她已经听惯了伯爵谩骂式的语言,知道他向来如此,跟孩子一样。我认为在这场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学会控制她丈夫,而且高兴地看到,她终于能驾驭这个头脑有病的人了。伯爵喊归喊,最后还得从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后就从命了。尽管治疗效果显著,可是看到这个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虚弱,脑门比落叶还黄,眼睛无神,双手颤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泪,责备自己太严厉,有时候就不忍心,给伯爵的饭食超过医嘱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对伯爵非常体贴温柔,因为前一段她就是这样待我;不过还是有差异,这使我的心充满无限喜悦。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别是当伯爵连续吵闹,抱怨别人不理解他的时候,她就让仆人去侍候。

    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弥撒,感谢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尔索先生的病。她要挎着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过,我趁她望弥撒的工夫,拜访了德·谢塞尔夫妇。返回的路上,她有责备我之意。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来不了虚伪那一套。我可以跳进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敌,可以脱下斗篷给他暖和身子,还可以宽恕他,然而绝不会忘记受到的侮辱。”

    她一语不发,把我的手臂紧紧压在她的心口。

    “您是天使,您宽宥的行为一定是诚心诚意的,”我继续说道,“一群暴民要杀害和平亲王①的母亲,她得救之后,王后问她:‘您当时在干什么?’她答道:‘我在为他们祈祷!’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个男子汉,所以必定不是完人。”

    ①指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马努埃尔·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鲁士签订条约,博得“和平亲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兹城居民暴动。

    “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摇我的胳臂,说道,“也许您比我高尚。”

    “不错,”我接过话来,“我愿意拿今生来世换取一天的幸福,而您!……”

    “我又怎么样?”她说着,骄傲地逼视我。

    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开她那闪电般的目光。

    “我呀!”她接着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许多我!”她指了指玛德莱娜和雅克,又说:“这两个孩子就是我。费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胆的声调说,“难道您认为我是自私的吗?您以为我会牺牲永世,来报答把一生献给我的人吗?这种思想可怕极了,它永远违背宗教感情。这样堕落下去的女人还能振作起来吗?她的幸福能补赎她的罪过吗?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决这些问题!……对,我内心有一桩秘密,现在终于要向您披露了;这个念头经常闯进我的心扉,我也经常以苦行来赎罪;前天您问我为什么流泪,正是这个念头引起的……”

    “有些事情,庸妇十分推崇,您不该看得太重,而应当……”

    “哦!”她打断我的话,问道,“您不看重吗?”

    搬出这种逻辑,就叫人没法说话了。

    “那好吧!”她又说,“告诉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遗弃这个老人,尽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们眼前的这两个小孩子,玛德莱娜和雅克,身体多么虚弱,他们不是得留在父亲身边吗?那我倒要问您,难道您认为,在这个毫无理智的人管制下,他们能活过三个月吗?我失了妇道,倘若只牵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样一来,不就是害了我的两个孩子吗?他们必死无疑。天哪!”她高声说,“讲这些做什么呢?您结婚吧,让我死掉算了!”

    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凄楚,十分深沉,扼制了我感情的争鸣。

    “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树下,您曾经呼喊过;我呢,在这些消树下发出心声,不过如此。从今以后,我缄口就是了。”

    “您的慷慨要折杀我的。”说着,她抬眼仰望天空。

    我们来到平台,看见伯爵坐在扶手椅上晒太阳。这副委顿不堪的面容,无力地微笑一下也显不出半点生气,自然就把从灰烬冒出来的火苗熄灭了。我倚在围墙上,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垂死的老人,左右守着妻子和两个生来孱弱的孩子;他妻子由于夜间守护而脸色苍白,由于辛劳焦虑,也许还由于难熬的两个月所感到的快乐而瘦损,但又因为刚才的谈话而心情激动,两颊通红。阴霾的秋天,灰暗的光线透过萧瑟的叶丛;面对叶丛中的这个痛苦家庭,我感到自己身上联结躯体和灵魂的纽带解开了,第一次体味到了精神优郁。据说,最勇猛的斗士在酣战的时候,就会体味到这种忧郁;这是一种极为冷静的狂热,它能使最勇敢的人变成懦夫,使无神论者变成信徒,使人们对一切事物淡薄,甚至对无比珍视的感情,对荣誉、爱情都淡薄起来;因为,有了怀疑的情绪,便无法了解自己,也就厌恶了人生。神经脆弱的可怜的人啊,你们被丰富的感情出卖,手无寸铁地落到什么样的魔掌中!你们的同类、你们的审判官何在?我理解了,一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既是谈判能手,又是英勇无畏的统帅,他已经把手伸向元帅的权杖,却如何成了眼前这无辜的凶手!我的欲望,今天饰满了玫瑰花,将来也会有这种下场吗?因与果同样触目惊心,我像不信宗教的人那样发问,此间的天主何在,两颗泪珠止不住从面颊滚落。

    “怎么啦,我的好费利克斯?”玛德莱娜稚气地问道。

    接着,亨利埃特又投来关切的一瞥,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心灵,终于驱散了这种晦瞑与伤感。这时,老驯马师从图尔给我带来一件书函,我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德·莫尔索夫人也不寒而栗。我看到朝廷的印信,原来是国王召我回去。我把信递给德·莫尔索夫人。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要走了!”伯爵说道。

    “我怎么办啊?”她对我说,第一次发现她的荒原失去了阳光。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越发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伯爵夫人无论对我讲什么,甚至讲无关紧要的事情,声调也完全变了,就仿佛一件乐器断了几根弦,余下的弦也松弛了。她动作迟缓,眼睛失去了神采。我问她有什么心事。

    “我还能有心事吗?”她答道。

    她把我拉进她的卧室,要我坐到长沙发上,又去翻梳妆台的抽屉,回身跪在我面前,说道:一这是我一年来掉下的头发,您拿着吧,这属于您的了;有朝一日,您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对着她的前额慢慢俯过身去;她没有垂下头躲闪,我的嘴唇贴上去,既无邪恶的醉意,也无强烈的快感,神态庄严而深挚,显得非常圣洁。她有意全部舍弃吗?还是像我曾经历的那样,仅仅走向深渊的边缘呢?倘若是堕入情网,她神情不会如此沉静,目光不会如此虔诚,也绝不会以纯洁的声音对我说:“您不再怨恨我了吧?”

    我人夜时动身,她一定要送我;我们沿着通向弗拉佩斯勒堡的路走,在那棵核桃树下停住;我指给她看,并且告诉她,四年前,我是如何在那儿望见她的。

    “那时山谷多美啊!”我高声说。

    “现在呢?”她立即问道。

    “现在,您站在核桃树下,”我答道,“山谷是属于我们的了。”

    她垂下头,我们就此分手。她同玛德莱娜重新上车,我则独自一人登上我的马车。回到巴黎,幸亏公务繁忙,分散了我的心思,迫使我回避社交界,社交界也就把我遗忘了。我同德·莫尔索夫人书信往来,我每周寄去我的日记,她每月给我回两封信。这个时期的生活既默默无闻,又非常充实,有如鲜花盛开而又人迹罕至的密丛;记得临别那两周,我常去树林深处,用鲜花编扎新诗束,在那密丛边流连忘返。

    啊!相爱的人们,你们承担起这些高尚的义务吧,接受应当遵循的准则吧,如同教会每天向基督教徒颁布的教规那样。恪守罗马宗教所创立的教规,可以说是一种宏伟的理念;这样,人就能怀着希望和畏惧的心情,不断以自身的行为,在心灵中沿着义务的拢沟向前耕耘。在这些细沟里,感情始终畅通无阻,积水澄清净化,心灵不断得到欣慰,生活也由隐伏的信念的大量珍宝所丰富;这种信念宛如神泉,会繁衍出专一爱情的专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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