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国境处的小争端稍稍平息。这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以备更大的战争。
第二年是永禄三年。肥沃的海道麦子青青葱葱,樱花缤纷,新叶欲滴,处处是初夏的味道。义元在府中发布了上京命令。
大国今川庞大的军备让天下瞠目,豪壮的宣言让小国破胆:
“除掉一切阻挡我们行军的力量。”
“但凡迎接我军,以礼相待者,一律编入麾下。”
这便是那简明的宣言,可以看出义元率领下的今川家族是如何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根据出阵日记,出兵令是五月一日发布的,向今川党各领内诸城、各部门将士同时下达的出阵令。
端午过后五月十二日,义元的嫡子氏真留于府中守卫,其余诸将带领大部人马在沿途领民的欢呼相送中声势浩大而去。那华丽豪壮的武者、马标、大旗、小旗、马具等光辉耀目,眼前犹如展开了一幅绚烂的画卷。
兵数看起来有两万五六千,但行军时虚称有四万大军。
之后,前卫军的先锋于十五日宿于池鲤鲋宿处,十七日向鸣海方向进发,并向织田领土内的诸村放了火。
天一直都是散发着暑热的响晴。麦田的田垄,盛开着豆花的土地都干裂着。
从村庄中升腾而起的黑色烟雾四下飘散。织田领土内并没有响起一声枪响。百姓们看来都事先得到了织田家的避难通知,此刻村中已无一处人家在家中放有财产。
“清洲成了空城了吧。”
今川家的将士们因为过于顺畅,开始有些懈怠。
因为大将义元于十六日进入了冈崎,刈屋等地方更加严格地配备了守卫队和监视兵。
以松平元康为首的三河武士几乎都已不在冈崎城中了。因为预料到义元军通过敌方丸根据点时,必会遭到猛烈袭击,他们先一步出阵去了前方。
去年,元康在向大高输送兵粮起身前,义元曾立下约定:若是成功,便允许元康回归三河。
可事成之后,义元仿佛忘记了自己所说一般,直到今日都未见有什么履约的意思。
忍无可忍的一些三河武士开始策划在义元上京时采取一些行动,被元康制止了。元康依旧老实奉命,再次去往前线,攻打丸根据点的棘手敌人。
一片宁静。清洲城今夜也像往常一般宁和肃静,代表平安的灯火依旧亮起。城下的民众们关注着那灯火,可这似乎也是暴风雨之前的灯火。淡定的城中树木让人想起可怕的台风眼。
城内还没有向民众发布任何布令。提醒逃难的布令也好,责令进行抗战准备的布令也好,什么布令都没有。就连“请安心”这样的安抚民心的通告也未曾有。
商家店铺照常营业,匠人们一如既往地劳作,百姓也照常耕地。
只是数日前,街上禁止了旅人的通行。
町内因为这点稍显落寞了些,飘荡起了不安的气氛。
“据说西上的今川大军有四万大军。”
“打算怎么防御呢?……信长主公。”
“怕是怎么防御都无济于事。咱们的人数与今川军的比起来还不足人家的十分之一。”
町中常有人惶惶不安地议论纷纷。
今天佐佐内藏助成政带领小部分人马从春日井郡的居城赶到清洲主城。昨天,爱知郡上社的柴田权六登城。前天,西春日井的下方左近将监、丹羽郡的织田与市、海东郡津岛的服部小平太、羽栗郡栗田的久保彦兵卫、热田神宫的千秋加贺守季忠等等众多织田方将领都现身清洲主城。
也有将领退回领地,但至少有一部分留在了主城。
“现在是关键时刻!”担忧着领主浮沉的领民留意着将领的频繁往来,“是在评议是向今川家臣服,还是赌上身家一战到底吧!”
民众的猜测虽说不完全正确,却也相差不远。城内已经连续几日争执不休了。大家分为软硬两派,主张“万全之策”“家族重要”的将领认为此时向今川家臣服才是上策。
但这样的纷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其实信长事前早已自有打算了。召集老臣、族人前来,是为了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为了征求稳妥的保身方法和领土的保全策略。
有很多将领得知信长所想后,踊跃支持信长,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信长自己也催促他们快些回阵地,“这里没什么事。”
于是,清洲城看起来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依然风平浪静,人数也未见有所增加。只是信长并未就此平静。他好几夜都是几次起身看军中士兵送来的报告,今夜简单吃了几口晚饭,就坐在了大厅的阵务席上。
数日来没有离去的将领都在席间,他们紧锁眉头,愁苦的面容昭示着织田家兴盛以来遭遇的最大的国难。
虽然睡眠不足,但都绷着神经。
在座的有森三左卫门可成、柴田权六、加藤图书、池田胜三郎信辉等大将。
下首是服部玄蕃、渡边大藏、太田左近、早川大膳等。
隔壁房间、隔壁的隔壁房间,聚集着众多家臣。
像藤吉郎这样的,就不知被安排在第多少房间的角落里了。
让人窒息的沉默从前夜弥漫到今夜。
因为怕不吉利,所有将领都大气不出。也有人环望着白亮的蜡烛,在场诸位心中暗暗想:“看来又要一晚上了吧。”
在这样的境况下,只有信长时不时地独自笑上一笑,“哈哈哈哈!”
末座的人听到这笑声不知怎么回事,不知前面是不是说了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啪嗒啪嗒”,有传达卫士飞快从外面跑到大廊下。这时一般由信长的侍从询问听取战况报告,或接取前线传来的军报转达呈送给信长。
“啊,这……”
代读军报的柴田权六在向信长报告前先是变了脸色。
“主公!”
“怎么了?”
“刚刚收到了今天从丸根的佐久间盛重据点传来的第四封飞马告急。”
“啊,是吗?”
信长摆正膝前的左凭肘儿。
“内容如何?”
“骏河的大军已经过碧海郡的宇头、今村,傍晚时分向沓挂逼近了。”
“是吗?”
信长应道,随即便不再作声,只虚无地望向大厅的大楣窗。
“看来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日里再对他信赖有加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想。
沓挂、丸根已经是织田家的领土了。若是散在这一线的数处重要据点被突破,尾州平野直到清洲城下就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了。
“该怎么办?”
柴田权六耐不住性子说道:“听说今川军有四万大军,我们的不到四千。尤其是丸根据点那边,佐久间盛重手下只有区区七百兵。只今川的先锋,元康一队就有二千五百兵的话,丸根无疑就像怒涛前的一叶小舟。”
“权六、权六!”
“天明前丸根、鹫津能不能防守得住……”
“权六,听不到吗?”
“是!”
“你一个人自语什么。明摆着的事重复无益!”
“可是……”
正说着,廊下又传来匆忙奔来的传达卫士的声音。
在侧房门口处,传达卫士便肃然报告道:“中岛据点的构川一秀大人和善照寺据点的佐久间信辰大人先后有传令急使赶到。有两封军报呈上主公。”
大家都正沉浸在认为前线无法防守的悲壮之中,此时又传来中岛、善照寺两地飞报。
“大概这是对主城的最后通牒吧。”
等同于防御线呈递给主城遗书的这封书信中预测了敌方大军的配置和明日的攻势。
“再读一下关于敌方配置那部分。”信长抱着凭肘儿,向代为读信的柴田权六说道。
权六于是将信件中的这一部分向信长和其他在座各位又读了一遍。
一、攻向丸根据点的敌人,二千五百余,主队长松平元康;
二、攻向鹫津据点的敌人,二千余,主队长朝比奈主计;
三、侧面援军,三千,主队长三浦备后守;
四、清洲方面前进主力,六千余人,葛山信贞及其他各队;
五、骏河方本军,兵数五千余。
柴田权六自己又进行了些补充说明。大致说,除了上面列举的数字,不知敌人是否还有潜行的什么小部队。
另外,前些年,靠着顽强维持得以生存的今川方大高城,如今俨然变成了举足轻重的存在。加上,大高城在蚕食织田领土方面占据着地利,织田的防御线不可避免要在腹背受到威胁。
“……”
在以信长为首的所有人还在默然听柴田权六讲这番话时,柴田权六已经将卷好的书信呈递到了信长的面前,而后便深沉地凝望起了白色的蜡烛。
不管怎么说都要进行战争!
这是一定的,没有什么好再评议的,可现在的束手无策是大家最痛苦的事情。
鹫津、丸根、善照寺国境地带,离主城并不远,策马很快就可以到。现在似乎已经能看到、感受到今川那如潮的四万大军就近在眼前了。
“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可我觉得一心赴死并不算武门的真正作风。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考虑,就算有人骂我佐渡是胆小鬼,我也认为为了家族的维系,有必要再深思熟虑一下。”
沉默中一位充满忧虑的老人的声音响起,是在座当中最老资格的林佐渡。信秀曾将信长托付给三位老臣,如今这三位老臣就只剩佐渡一人健在了。
佐渡的话激起了同僚的同感和共鸣。大家都祈望信长能接受这位老臣最后的忠言。
“……啊,什么时刻了?”信长自顾自地嘀咕道,环望了一下惊慌失措的臣下。
“子时下刻。”有人答道,是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
又是一片沉寂,夜越来越深,心情也消沉了下去。
“啊呀主公!主公,再考虑一下吧,且再评议一下吧,佐渡拜托您了。”
佐渡将自己的席位稍稍移动,苍白的鬓首挨近信长说道:“天亮之时,我们的兵、据点都会抵挡不住今川军,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大败吧。与其大败之时和谈,还不如现在早做打算。”
信长瞥了一眼佐渡,“佐渡啊!”
“是。”
“你年事已高,久坐辛苦了。现在没什么要谈论的了,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您既然这么说。”
想到家园将毁,想到自己如今在主公眼中也就是个没用的老人,佐渡簌簌地落下泪来。
“既然您心意已决,佐渡就不再说什么了。”
“无须再多言!”
“是。可是,也要商谈下军事啊!前夜、昨夜,还有今夜,大家都只是这么束手坐等有关敌军的报告。若是决心出战,要有出战的样子。若是想让这座城被围困,想将敌人引到城下,然后接着继续烦恼的话,就这样吧。”
“是啊。”
“还有,我这个老人也赞成加藤将军、柴田将军最开始提出的意见。主公出城迎战的心意已决了吧!”
“是的。”
“敌人足足四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人家区区十分之一不到人数。平野交战将无半点好处。”
“固守城池的话有利吗?”
“固守城池的话,我们可以有我们的策略。”
“什么策略?”
“我们可以在城中与今川军对峙半个月、一个月,并在此期间悄悄派送密使到美浓、甲州,以优厚条件拜托援军。至于战法上,您身边的很多谋士可以出谋划策,让敌人头疼。”
信长的笑声响彻天花板,“哈哈哈哈,佐渡,通常我们是该这么做。可现在织田家所处的是通常时刻还是非常时刻?”
“这无法回答。”
“十日二十日,延了短短的命数后,无法保住的城终究是无法保住的。可是谁曾说过,命运总会在你最无望的时候为你安排转机。”
“……”
“信长现在看起来是在逆境的谷底,而且对手还很强大。不过,这逆境是命运赐予信长的一个机遇也说不定。我们怎能徒劳地在困城中祈求苟延残喘。人终有一死,这次你们就将自己的命献给信长一次吧,让我们在苍天下堂堂正正地死。”信长断然说道,接着,他口气一转,“大家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信长露出了些许苦笑,“佐渡回去休息吧。其他人也都早些休息吧。相信咱们这里不会有睡都睡不着了的胆小怕事的人吧。”
既然主公这么说,大家没理由不去睡觉再熬下去了。事实上,从前晚起,没有一个人睡上一个好觉。信长看起来是个例外,晚上照常睡觉,还午睡,可其实他也并未睡熟过。
“那么明天见。”
佐渡嘀咕道,向主公、向同僚们颔首告别,退下了。
“退下了。”一位接着一位。
像拔牙一般,在座的人纷纷退席。
终于偌大的房间只剩了信长一个人,他畅快了许多。
不,还有人。信长扭头发现两位少年正互相依靠着打着盹儿,是两位小姓。其中一人名叫佐胁藤八郎,今年十四岁,是遭信长贬斥驱逐的前田犬千代的胞弟。
“阿藤……喂,阿藤!”信长唤道。
“是!”藤八郎直直站起来,用手背拭着嘴角。
“真是个能睡的家伙!”
“请您原谅。”
“没事,我并没有斥责你,相反还要表扬你。哈哈哈,信长也要睡下了。有没有什么能当枕头的东西。”
“您就这样睡吗?”
“对。夜变短了,现在正是打盹儿的好季节。哦,把那边千鸟架上的手匣递给我吧,正好当枕头……”
信长说着弯下了身子,用手支着头,浮舟般放松了自己。
那手匣的盖上绘着松竹梅图案的室町泥金画。信长从小姓藤八郎手中接过后,将头枕了上去,笑着闭上了眼睛,“真是个不错的睡枕!”
在藤八郎熄灭一根根蜡烛的空当儿,信长的微笑融雪般愈来愈淡,终于变成了鼾声中的睡容。
“主公大人睡下了……请大家保持安静。”
藤八郎悄悄来到近侍们所在的房间通告道。
“是吗?”那里的近侍们点点头,他们都是沉郁、悲壮的神色。
每个人都认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晚,他们在城内一直眼睁睁地感受着死神的一步步接近,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死可以,可是怎么死呢?”
与其说不安,不如说纠结。尚有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这样会感冒的。”
有人悄悄为信长盖上了小棉被子,是位叫阿采的侍女。
接下来,信长大概睡了有两个时辰,残烛也快要燃尽了。突然有哭声传来。
信长抬起头来,唤道:“阿采!阿采!……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