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保罗的继续进步、成长与性格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狄更斯 本章:第08章 保罗的继续进步、成长与性格

    在时间(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它是另一个少校)的机警与注意的眼光下,保罗的睡眠逐渐地改变着。愈来愈多的亮光妨碍了它们;愈来愈清楚的梦扰乱了它们;愈益增多的事物与印象群集在他的周围,使他不得安息;他就这样从婴儿时代进入了幼年时代,成为一位会说话,会走路,会疑虑的董贝。

    在理查兹犯了罪过、被驱逐出去之后,育儿室可以说已经移交给一个特设委员会来管理了,正像有的公共机构如果找不到一个阿特拉斯①能顶得起它的重担的话,有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形一样。委员会的委员自然是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她们怀着十分惊人的热忱致力于所担负的职责,因此白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迹象提醒他,他已被抛弃了;奇克先生则由于失去了家庭的监督,就委身于消遣玩乐的世界;他在俱乐部和咖啡馆用餐;一天之内在三次不同的场合与他相遇,都能从他身上闻到烟味;他独自一人出去看戏;总而言之,正如奇克夫人对他说的那样,他已摆脱一切社会义务与道义责任的束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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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特拉斯(Atlas):希腊神话中双肩能掮天的巨神。

    虽然小保罗从一出生起就大有希望,可是所有这些警惕与护理却没有能使他成长为一个体格健壮的孩子。也许生来体质就娇弱,在辞退了奶妈之后他就消瘦、虚弱下去,而且似乎长久在等待机会,从她们的手中溜走,前去寻找他失去的母亲。在他通向成年的障碍赛马中,这个危险的地段虽然已经跳过了,但他依旧觉得道路崎岖不平,乘骑十分艰辛,路程中的所有障碍都使他苦恼不堪。对他来说,每长一颗牙齿都是一道极危险的篱笆,出麻疹中的每一个疹疱都是一道石墙。每一阵百日咳都使他摔倒在地;成群结队、接踵而来的各种小病碾压着他,使他再也不能起来。某种猛禽而不是画眉鸟钻进了他的喉咙①。如果鸡雏与那个以它们的名称来命名的儿童疾病有关的话,②那么连它们也变得很凶猛,就像豹猫一样使他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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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文thrush这个词有两个意义,一是画眉鸟,一是鹅口疮。这里指保罗患了鹅口疮,喉咙中像有猛禽在啄咬一样难受。

    ②指鸡痘(chicken-pox),即水痘。

    给保罗施洗礼时的寒冷也许重重地打击了他机体中某处敏感的部位,在他父亲的阴森的冷气的笼罩下,它不能痊愈,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一个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大嫂时常说,她从没有见过哪一位小乖乖这样受罪的。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侍者的妻子——那似乎就等于是任何其他男子的寡妇——;因为显然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去追求她或她会去追求任何人,所以她到董贝先生家里求职的申请受到了有利的考虑。在保罗突然断奶以后的一两天之内,她就被雇用当他的保姆。威肯姆大嫂是一位温顺的女人,皮肤白嫩,眉毛总是向上扬起,头总是向下低垂;她总是随时准备怜悯自己或受人怜悯或怜悯其他任何人。她有一份惊人的天赋,就是从极为绝望与可怜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事物,又援引一些可怕的先例来与它们比较,并从这个才能的发挥中得到极大的安慰。

    不需要指出,庄严的董贝先生丝毫也不知道她有这个优良的品质。如果他知道了,那才真是令人惊异的,因为公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连奇克夫人或托克斯小姐也包括在内——敢借任何口实向他低声说出小保罗有使人感到不安的一丁点理由。他认为,孩子总难免要通过某些小病小痛的例行过程,通过得愈快就愈好。如果他能出钱使他免受这些病痛,或者可以买一个替身,就像不幸被抽中服兵役时的情形一样,那么他就会毫不吝啬,十分乐意地这样去做。但由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只是不时傲慢地心中纳闷,大自然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并聊以自慰地想,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又走过了,伟大的旅程终点又接近好多了。因为在他心中压倒一切的情绪就是急不可耐,这种情绪不断地变得愈来愈强烈,并随着保罗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加深。他曾经梦想他们父子联合起来就会创建宏伟的业绩;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胜利实现这一梦想的时候来到。

    有些哲学家告诉我们,自私植根于我们最热烈的爱与最深厚的感情之中。董贝先生年幼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作为他自己的伟大的一部分,或作为董贝父子公司的伟大的一部分(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对他显然十分重要,所以他所怀的父爱可以像许多享有盛誉的华丽建筑一样,很容易就能追溯到它的埋得很深的基础。但他用他所有的爱去爱他的儿子。如果在他的冰冷的心中有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被他的儿子占据着;如果在它的十分坚硬的表面上可以铭刻什么形象的话,那么铭刻出来的就是他儿子的形象,虽然这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婴儿或是一个小孩,还不如说是一位成年人——董贝父子公司中的“子”。因此,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未来,匆匆地跳过了他历史中的中间阶段。因此,他虽然很爱他,但却很少或根本不替他担忧;他觉得仿佛这孩子具有驱恶避邪的魔力,·一·定能成长为他在思想上经常与他进行相互交谈的那一位成年人,仿佛这位成年人是个已经存在的实体似的,他每天都为他制订计划,作出打算。

    保罗就这样长到将近五岁。虽然他小小的脸孔有些缺乏血色,神色有些愁闷,这使得威肯姆大嫂意味深长地摇过好多次头,长长地叹过好多次气;但他是个漂亮的小家伙。从他的性格来看,他在日后的生活中很有希望变得专横傲慢。他也很有希望懂得他自己的重要性,懂得所有其他事物与人们都能随从他的欲望,并理所当然地屈服于它。他是孩子气的,有时还很爱玩爱闹,并不是一种忧闷不乐的性情;但在另一些时候,他却有怪僻地、老气横秋地静坐在小扶手椅子中沉思默想的习惯,在这种时候他看上去(或说起话来)就像是神话故事中那些可怕的小妖精,他们已有一百五十岁或二百岁,但却荒诞古怪地装扮成他们所已替换了的小孩子。他在楼上的育儿室中常会露出这种过早成熟的神态;有时甚至是在跟弗洛伦斯玩耍的时候或者把托克斯小姐当作一匹马驱赶着的时候,也会一边喊着“我累了”,一边突然陷入这种状态。当他的小椅子被搬到楼下他父亲的房间里,他和他晚饭后在壁炉旁边挨近坐着的时候,他准会陷入这种状态之中;在任何其他时候都比不上在这时候这样准定使他陷入这种状态的。这时候,他们是炉火所曾照耀过的最奇怪的一对人。董贝先生身子毕挺,神情十分庄严地凝视着火焰;跟他一模一样的那位小人儿,脸上露出一副老而又老的神态,像圣人一样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红色的景象。董贝先生心中怀着复杂的世俗的谋略与计划;跟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心中怀着天知道什么荒诞离奇的幻想、没有定形的思索和飘忽不定的考虑。董贝先生由于古板与傲慢而木然不动;跟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则由于遗传和不自觉的模仿而木然不动。这两个人是多么相像,然而又形成了多么奇异的对照。

    有一次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很久,董贝先生只是由于偶尔往他的眼睛看上一眼,看到他眼中的亮光像珠子一样闪耀,因此知道他没有睡着,这时候,小保罗这样打破了沉默:

    “爸爸,钱是什么?”

    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跟董贝先生正在思考的问题十分直接地联结着,因此董贝先生感到困窘。

    “你问钱是什么吗,保罗?”他回答道。“钱?”

    “是的,”孩子把手搁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他那老气横秋的脸,望着董贝先生的脸,说道,“钱是什么?”

    董贝先生陷入了困境。他本来真想把流通手段、通货、通货贬值、钞票、金条银条、汇率、市场上贵金属的价值等等一类术语向他作出一些解释,可是他向下看看那小椅子,看到下面还有那么远远的一段距离,就回答道,“金,银,铜,基尼,先令,半便士。①,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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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的英国货币单位。1基尼等于21先令;1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

    “啊,是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保罗说道,“我问的不是这意思,爸爸。我是想问,钱究竟是什么?”

    哎呀,天老爷!当他抬起脸望着他父亲的脸的时候,那是一张多么老气的脸啊!

    “钱究竟是什么!”董贝先生大为惊异地把椅子挪后一点,以便仔细看看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自以为是的小东西。

    “爸爸,我的意思是它能做什么?”保罗合抱着两只胳膊(它们不够长,不容易合抱),看着火,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又看着火,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董贝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先的地方,摸摸他的头。

    “你会逐渐知道的,我的孩子,”他说道。“钱能做任何事情,保罗。”他一边说,一边拉起那只小手,轻轻地敲打着他自己的手。

    但是保罗尽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并轻轻地擦着椅子的扶手,仿佛他的智慧是在手心里,他正在把它磨擦得更机敏一些——同时又看着火,仿佛火是他的顾问与提词员似的——;他在短短的沉默之后,重复着问道:

    “任何事情吗,爸爸?”

    “是的,任何事情——几乎,”董贝先生说道。

    “任何事情就是每一件事情,是不是,爸爸?”他的儿子问道;他没有注意到或者可能不理解那个限制词。

    “是的,任何事情包括每一件事情,”董贝先生回答道。

    “为什么钱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孩子反问道。“它是残酷的,是不是?”

    “残酷!”董贝先生整整领饰,似乎憎恨这个想法。“不,好东西不会是残酷的。”

    “如果它是个好东西,能做任何事情,”小家伙重新看着火,沉思地说道,“那么我奇怪,它为什么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

    这次他没有向他的父亲问这个问题。也许他已以孩子机敏的观察力看出,它已经使他的父亲感到不安了。可是他大声地把这个思想重复地说出来,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存在已久的思想,曾使他十分苦恼;然后他用手支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慎重地思考着,想从火中找到一个解释。

    董贝先生从他的惊奇(且不说是恐慌)中恢复过来以后(因为这孩子虽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他身旁以同样的姿态坐着,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向他提出他母亲的问题),向他详细地说明,钱虽然是个神通很广大的精灵,决不能以任何理由轻视它,但它却不能使到了时候该死的人们活下来;而且很不幸,虽然我们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富裕过,但是即使是在城市里,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定要死的。不过,尽管如此,钱却可以使我们得到荣誉,使人们畏惧、尊敬、奉承和羡慕我们,并使我们在所有人们的眼中看来权势显赫,荣耀光彩。它常常能把死亡推迟得很久。举个例子来说,它能使他妈妈获得皮尔金斯先生(保罗本人也常常从他那里受益)和杰出的帕克·佩普斯医生(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治疗。它能做到一切它能做到的事情。董贝先生把所有这一切以及为了达到同一目的所要说的其他事情都灌输到他儿子的心中;他的儿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

    “它也不能使我强壮和十分健康,是不是,爸爸?”保罗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搓搓小手,问道。

    “不过你是强壮和十分健康的,”董贝先生回答道。“难道不是吗?”

    啊,那张重新抬起来、露出半是忧郁、半是狡猾的表情的脸是多么老气横秋啊!

    “你就跟你同样的小人儿通常的情形一样,强壮,健康,是不是,嗯?”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不像弗洛伦斯那么强壮、健康,”孩子回答道;“不过我相信,弗洛伦斯像我这样小的时候,她能一次比我玩得长久得多,而不会感到累。我有时却感到很累,”小保罗烘烘手,说道,一边往炉栅的栏栅中间望进去,仿佛那里正在表演什么鬼怪木偶戏似的,“而且我的骨头痛得很(威肯姆说,这是我的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可是那是在夜里,”董贝先生把他自己的椅子拉得跟他儿子的椅子挨近一些,同时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说道,“小人儿夜里应该是累的,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睡得香。”

    “哦,这不是在夜里,爸爸,”孩子回答道,“这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伦斯的膝盖上,她唱歌给我听。夜里我梦见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他继续讲下去,一边又烘烘手,像一个老头子或一个年轻的妖魔一样想着这些事情。

    董贝先生十分惊异,十分不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进行下去;他就只好借着火光看着他的儿子,一只手仍搁在他的背上不动,仿佛有什么魔术的吸引力把它阻留在那里似的。有一次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沉思的脸转向他一会儿,可是他手一放松,它又转回去对着壁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闪烁的火焰,直到保姆前来召唤他去睡觉为止。

    “我要弗洛伦斯到我这里来,”保罗说道。

    “您不想跟您的可怜的威肯姆保姆一道走吗,保罗少爷?”

    那位侍候他的女人十分凄楚地问道。

    “不,我不想,”保罗像是这个房屋的主人似的,在他的椅子中重新坐好,回答道。

    威肯姆大嫂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天真无邪,一边出去了;一会儿,弗洛伦斯代替她来了。孩子立刻欣喜、活泼地跳起来,向他父亲抬起一张快活得多、年轻得多、孩子气得多的脸孔,祝他晚安;董贝先生看到这个转变大大地安下心来,同时又感到十分惊奇。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以后,他觉得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唱歌;他记起保罗曾对他说过他姐姐给他唱歌的事,就怀着好奇心开了门,听着并目送着他们。她抱着他,沿着那宽阔的、没有人的大楼梯,辛苦地走上去;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只胳膊随便地挽着她的脖子。他们就这样吃力地走上去;她一路唱着歌,保罗有时有气无力地低声伴唱着。董贝先生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到达楼梯顶上——他们在中间也曾停下来休息过——,离开了他的视野;可是这时候他仍站在那里向上凝视着,直到后来淡弱的月光凄凉地、忽隐忽视地穿过幽暗的天窗,照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被召集一起来进行商议。桌布一撤走,董贝先生在会议开始时就要求她们毫不掩饰、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保罗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皮尔金斯先生是怎样说他的。

    “因为这孩子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健壮,”董贝先生说道。

    “你一向明察秋毫,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你一下就说对了。我们的小乖乖完全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健壮。事实是: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了。就他那小小的身体来说,他的心灵太大了。说实在的,这乖孩子说话的方式,”奇克夫人摇摇头,说道,“没有谁能相信。就在昨天,卢克丽霞,他关于殡葬所说的那些话!——”

    “我担心,”董贝先生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楼上那些人当中有什么人向这孩子谈到了一些不合适的话题。昨天夜里他跟我说起他的——说起他的骨头,”董贝先生在这个词上愤怒地加重了语气,“世界上谁跟——跟我的儿子的骨头有什么关系?我想,他不是一个活着的骷髅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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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活着的骷髅:狄更斯写作时,伦敦杂耍场中演出的人物中有一位绰号为“活着的骷髅”(livingskeleton)的极坏的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

    “我希望是这样,”她的哥哥回答道。“又说什么殡葬的事情!谁向孩子说起殡葬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们不是殡仪事业的经营人,不是雇用的送丧人,也不是掘墓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插嘴道,她的表情与刚才同样意味深长。

    “那么是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董贝先生说道。“我昨天夜里确实十分惊奇,十分愤慨。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路易莎?”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问这个问题没有用。坦率地跟你说吧,我认为威肯姆大嫂并不是一位性格快快活活的人,人们不可能把她称为——”

    “莫墨斯的女儿①,”托克斯小姐轻声提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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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墨斯的女儿(daughterofMomus):莫墨斯亦译摩摩斯,是希腊神话中夜神的儿子,嘲弄之神。据说,他曾责怪赫费斯托斯创造人时没有在胸口留下小洞以便能看出人的内心思想活动;又传说,他因为未能在阿佛罗狄忒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嘲笑的不是之处而气得炸裂开来。莫墨斯的女儿或儿子:指爱嘲弄的人,滑稽的人,也就是性格快活的人。

    “正是这样,”奇克夫人说道:“不过她是极为殷勤、极为有用的,而且一点也不自以为是;确实,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柔顺的女人了。如果这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是把事前已取得一致意见的话总结一下的语气,而不是把这些话第一次说出来的语气,“由于受到上次打击,身体稍稍虚弱下来,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精神饱满、健康壮实的话,如果他的体质暂时有些虚弱,而且有时似乎暂时不能使用他的——”

    在董贝先生刚才对骨头这个词表示反感之后,奇克夫人怕说出四肢这个词,因此等待着托克斯小姐给她提示;托克斯小姐忠于职守,没有把握地说了个:“身体的一些部分。”

    “身体的一些部分!”董贝先生重复着说道。

    “我想那位医生今天早上提到了腿,是不是,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

    “唔,他当然提到了,我亲爱的,”奇克夫人略略有些责备地回答道。“您怎么还要问我呢?您听他说的呀。我说,如果我们亲爱的保罗暂时不能使用他的腿的话,那么对于像他这么大小的孩子来说,这是个普通的疾病,任何照料或预防都是没法阻止的。保罗,你愈早理解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愈好。”

    “当然,你应当知道,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你出于本性,对于我的公司的未来的头头怀着忠诚与敬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想,皮尔金斯先生今天早上来看过保罗了吧?”

    “是的,他来看过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托克斯小姐与我本人都在场。托克斯小姐与我总是在场的,我们认为这一点很有必要。最近皮尔金斯先生已经看了他好几天;我认为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说,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这能带来什么安慰的话,那么我可以证实他说过;但是他今天建议让他去呼吸呼吸海边的空气。保罗,这是很明智的,我对这确信无疑。”

    “海边的空气,”董贝先生看着他的妹妹,重复说道。

    “没有什么好担心挂虑的,”奇克夫人说道。“我的乔治与弗雷德里克两人在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大夫也曾建议他们去呼吸海边的空气;我本人也曾好多次接受过同样的医嘱。我很同意你的意见,保罗,也许在楼上当着他的面曾经漫不在意地谈到了一些他的小脑袋瓜最好别去琢磨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确实觉得,对待像他这么灵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想。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话,那么这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必须说,我与托克斯小姐认为,离开这个家短短一段时间,布赖顿①的空气以及到比方说,像皮普钦太太这样有见识的人那里去接受一下身心上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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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赖顿(Brighton):英格兰萨塞克斯(Sussex)郡的一个区和自治市,在伦敦南82公里处,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

    “皮普钦太太是谁,路易莎?”董贝先生问道,他对这样随随便便地介绍一位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人感到吃惊。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托克斯小姐知道她的全部历史——,有一个时期曾把全部心血都从事于对幼儿的研究与护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还有一些门第高贵的亲戚。她的丈夫是伤心而死的——您说她的丈夫是怎样伤心而死的,我亲爱的?我已记不清那样详情细节了。”

    “当时他在秘鲁用泵把水从矿井里抽出来,”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当然,他自己倒不是一位抽水泵的工人,”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解释似乎确实是必要的,因为从托克斯小姐所说的话听起来,仿佛他是死在水泵的摇柄旁边似的;“而是在那个企业中投资,它后来破产了。我相信皮普钦太太对孩子的管理是相当惊人的。我曾在一些要好的朋友中间听到大家赞扬她,那还是当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眼光正转到书橱上、离地大约有十英尺的皮特先生的半身像上。

    “我亲爱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天真地红了红脸,说道,“对于这位明确提到了的皮普钦太太,也许我得说一下,令妹对她的赞词是她当之无愧的。许多当今已成为社会重要人物的女士们与先生们都曾受惠于她的教养。现在跟您讲话的鄙人也曾经一度接受过她的管教。我想,名门贵族的青少年对她的所都并不陌生。”

    “您是说,这位可敬的女士开办着一个什么所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谦和地问道。

    “唔,”那位小姐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我这样称呼它是否合适。那决不是一个预备学校;”托克斯小姐特别温柔亲切地说道,“如果我把它称为最上等的幼儿供膳寄宿所,那么也许我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吧?”

    “这个所对幼儿的挑选是特别严格的,人数是极为有限的,”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提示道。

    “啊!不合条件的孩子它是不收的!”托克斯小姐说道。

    这些话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皮普钦太太的丈夫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这是件好事。听到这一点令人高兴。此外,大夫既然已经建议保罗迁地疗养,那么怎么还能让他在家里再待一个钟头呢?想到这里,董贝先生几乎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孩子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走完一段道路,充其量,不过走得慢一点罢了,但是让他留在家里就等于阻拦或耽误他上路。他们提出的有关皮普钦太太的建议很受他的重视,因为他知道,在她们看护孩子的时候,要是有人从中进行任何干预,她们都是会妒嫉的;他过去片刻也不曾想到,她们会渴望把她们的责任分出一部分来(董贝先生对她们的责任是有确定的看法的,正像他刚才所表明的那样)。在秘鲁矿井伤心而死,董贝先生沉思着,唔,这是很体面的逝世。

    “假定明天前去打听好之后我们决定把小保罗送到布赖顿这位女士那里去,那么谁陪他去呢?”董贝先生经过一些考虑之后问道。

    “我认为你现在把这孩子不论送到哪里去都离不了弗洛伦斯,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迟疑地回答道。“他跟她打得火热,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你知道,他年纪很小,他有他自己的喜爱。”

    董贝先生把头转开,慢慢地走向书橱,打开它,取出一本书来阅读。

    “还有什么人,路易莎?”他没有抬起头,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问道。

    “当然,还有威肯姆。我想威肯姆一个人就够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把保罗交到像皮普钦太太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用不着再派什么人去监督她了。当然你自己至少每个星期去一次。”

    “当然,”董贝先生说道,然后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眼看着那一页书,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这位名扬四方的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容貌非常丑陋、心地非常不好的老太婆,曲背弯腰,脸上斑斑点点,像一块质地粗劣的大理石;她有一只魔钩鼻和一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看上去仿佛可能曾在铁砧上锤打过,而却没有遭受任何损伤。自从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矿井死去以来,至少四十年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的遗孀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邦巴辛毛葛①的衣服,它颜色深暗,死气沉沉,毫无光泽,天黑以后甚至连煤气灯也不能把它照亮,而她一露面,则不论多少支蜡烛都要被她衬托得黯然无光。人们谈到她的时候,通常都称她为孩子的“杰出的管理人”;而她的管理的秘诀则在于:把孩子不喜欢的一切给他们,把他们喜欢的一切不给他们;人们发现这种方法能使孩子们的性格变得温柔起来。她是一位十分凶狠的老太太,因此人们不由得相信,秘鲁机器在使用时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矿井被抽干了,而是她心中所怀有的一切喜悦之水和所有人类仁慈的乳汁②都被抽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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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邦巴辛毛葛(bombasine):是一种丝经毛纬、细斜纹的纺织品。

    ②见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五场:

    麦克佩斯夫人:“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因为它充满了太多的人类仁慈的乳汁。”

    这位恶魔和儿童镇压者的城堡坐落在布赖顿的一条陡峭的小街上,那里的土壤比通常更富于白垩,更坚硬,更贫瘠;那里的房屋比通常更不坚固、更不厚实;房屋门前的小花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特点,就是:不论播种什么,长出的都是金盏花;那里经常可以看到蜗牛以吸杯那种毫不放松的劲头吸附在临街的大门上及其他人们不指望它们去装饰的公共场所。冬天空气不能从城堡中流出,夏天则空气不能流进去。风在里面经久不断地回荡着,城堡就像一只大贝壳似地发出声音,住在里面的人们不论是否乐意,都不得不日日夜夜捂着耳朵。房屋里的气味自然是不新鲜的;前面客厅的窗子永远也不打开;皮普钦太太在窗口摆了几盆植物,它们散发出的泥土气味充满了这座房屋。这些植物不论是从它们品种中多么精选出来的样品,它们都是属于特别适合于皮普钦太太住所的那种品种。这里有五六种仙人掌,像长了毛发的蛇似地围绕着一些板条蜿蜒移行,另外一个品种像绿色的大螯虾一样,伸出了宽阔的钳子;有几种爬行植物长着粘附性的叶子;有一个令人感到不快的花盆悬挂在天花板下面,盆里的植物看上去像是煮沸了的水似地从盆里漫溢出来,它长长的绿色的嫩枝撩拨着下面的行人,使他们联想起了蜘蛛;——皮普钦太太的住所中蜘蛛异常之多,然而在一年当中的某一个季节内,这个住所却可以更得意洋洋地提议以蠼螋的数目来跟别的住所竞赛。

    可是皮普钦太太对于一切能支付得起的人收费都是昂贵的;皮普钦太太也很少为了照顾什么人而把她始终坚硬的心肠松软一下,所以人们都认为她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决、对孩子的性格掌握了十分科学的知识的老太太。她依仗着她的这种声誉,也依仗着皮普钦先生的破碎的心,在丈夫与世长辞之后,想方设法,年复一年,辛辛苦苦地维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活。在奇克夫人第一次提到她之后的三天之内,这位卓越的老太太就称心满意地期待着在她现有的收入之外,再从董贝先生的钱袋中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充,同时期待着接受弗洛伦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罗成为这座城堡的居民。

    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是在昨天夜间把他们姐弟两人领到布赖顿来的(他们在旅馆里度过了这一夜)。当她们乘坐着马车刚离开大门,又踏上归途的时候,皮普钦太太背对着壁炉,像一位老兵一样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两位新来的人。皮普钦太太有一位中年的侄女,是她忠心耿耿的奴仆;她性情温厚,但却有着瘦削的、严厉的外貌,鼻子上长着一些疖子,使她十分苦恼;这时她正从比瑟斯通少爷身上脱下他刚才受检阅时所穿的一件干净的衣领。目前仅有的另一位寄宿生潘基小姐因为当着来访客人的面三次呼呼地吸气,在这之前已经被领到城堡地牢(这是后面的一个空房间,专用来作为惩罚的场所)里去了。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对保罗说道,“您应当喜欢我,这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根本不会喜欢您,”保罗回答道。“我想离开这里,这不是我家的房屋。”

    “是的,这是我的房屋。”

    “这是个很讨厌的房屋,”保罗说道。

    “可是这里还有比这更坏的地方,”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们把坏孩子关在那里。”

    “·他有没有在里面待过?”保罗指着比瑟斯通少爷,问道。

    皮普钦太太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保罗这一天就忙乎不停地怀着对一位有过神秘与可怕经历的孩子的兴趣,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比瑟斯通少爷,注视着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变化。

    一点钟吃午饭,主要是含淀粉的和蔬菜一类的食品;这时候潘基小姐由恶魔本人把她从囚禁中领了进来。她是一位温柔的、蓝眼睛的、很小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洗澡之后都要给她按摩身体,似乎整个人都有被揉搓掉的危险。这时恶魔教导她,在来访的客人面前呼呼吸气的人没有一位能进天堂的。当她彻底铭记这个伟大的真理之后,她就用米饭来款待她;接着念城堡中建立起来的饭后祷告辞,其中还包含了一个特别的从句,就是谢谢皮普钦太太赐给的美餐。皮普钦太太的侄女贝林霞吃冷猪肉。皮普钦太太的体质需要温暖的滋养食品,所以特别享用了一份羊排,它是被夹在两个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端进来的,散发出很好闻的香味。

    午饭后由于下雨,他们不能出去到海边散步,而皮普钦太太的体质在吃了羊排之后又需要休息,所以孩子们就由贝里(也就是贝林霞)领到城堡的地牢中去;这是一个空房间,面对着一堵白粉的墙壁和一个承雨的水桶;房间里有一个破烂的壁炉,里面没有生火,这使这个房间显得凄凉可怖。可是热闹的人群使它有了生气,这毕竟还是个最好的地方,因为贝里跟他们在那里玩耍,而且乱蹦乱跳地跟他们玩得似乎一样开心,直到皮普钦太太像复活了的公鸡巷的鬼怪①一样,怒气冲冲地敲着墙,他们才离开那里;然后贝里低声地给他们讲故事,直到黄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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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鸡巷的鬼怪(t):十八世纪中叶,伦敦人都听说公鸡巷33号的住宅中出现了鬼怪,实际上却是这个住宅中的居民威廉·帕森斯(illiamPar-sons)和他的妻子、女儿耍弄腹语术的把戏,来欺骗轻信的伦敦市民。后来骗局被揭穿。1762年,全家人被判处绑在耻辱柱上示众,并蹲坐监狱。

    喝茶的时候,供应给孩子们的是大量的搀水的牛奶,还有涂了黄油的面包;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茶壶是给皮普钦太太与贝里的,还有涂了黄油的烤面包片像羊排一样热气腾腾地端进来,供皮普钦太太不限量地食用。皮普钦太太用了茶点之后外表虽然显出一副油腻腻的样子,但是她的五脏六腑似乎丝毫也没有被润滑过,因为她跟先前一样凶猛,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也丝毫没有变得温柔起来。

    喝过茶以后,贝里取出一只盖上绘有皇亭的小针线盒,忙碌不停地干起活来;皮普钦太太则戴上眼镜,打开一本以桌面呢做封面的大书以后,开始打瞌睡。每当皮普钦太太身子往前倾斜,快要扑进炉火里,因而猛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用指头弹弹比瑟斯通少爷的鼻子,因为他也在打瞌睡。

    终于到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做完祷告之后他们就上床睡觉。由于幼小的潘基小姐害怕单独在黑暗中睡觉,皮普钦太太总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把她像羊似地赶到楼上去;听到潘基小姐在这根本不合适的卧室里仍长久地呜咽不停,皮普钦太太则不时走进去摇晃她,这是有趣的。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房屋里主要的芬芳气味(威肯姆大娘认为是建筑的气味)中又增添了一种热乎乎的羊胰脏的香味(按照皮普钦太太的体质,不吃小羊胰脏是睡不着觉的。)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和昨天夜间的茶点一样,所不同的是,皮普钦太太吃的是面包卷,而不是烤面包片,而且吃完之后脾气更大一些。比瑟斯通少爷向其余的人高声朗诵《创世纪》中的一个宗谱(这是皮普钦太太很有卓见地挑选出来的),像踩踏车的人那样从容不迫、明白无误地读过了那些姓名。在这之后,潘基小姐被领走去洗澡和按摩;比瑟斯通少爷则还要用盐水来把他折腾一番;他回来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在这期间,保罗和弗洛伦斯跟威肯姆(她总是经常不断地流泪)一起出去到海边。大约在中午的时候,由皮普钦太太主持念一些孩子的读物。皮普钦太太管教孩子的方法的一个方面,就是不鼓励孩子像一朵花蕾那样发展与扩张他的智力,而是像一只牡蛎那样强迫把它打开,因此这些功课所寓的教训通常是残暴无情和使人目瞪口呆的性质:主人公——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最温和的结局中,通常总不外乎被一头狮子或一头熊送了终,很少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生活。星期六董贝先生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和保罗则到他的旅馆里去,在那里喝茶。他们跟她一起度过整个星期天,通常在晚饭之前乘马车离开旅馆。这些时候,董贝先生似乎像福斯泰夫的敌人一样增长起来,从一个穿麻衣的人变成了十二个穿麻衣的人①。星期天晚上是一星期中最令人忧郁不乐的晚上,因为皮普钦太太星期天夜间脾气总是格外暴躁,她认为这是完全必要的。潘基小姐通常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从住在罗廷丁的一位姨妈那里接回来;比瑟斯通少爷的亲戚全部在印度,所以皮普钦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头靠着客厅的墙壁,手和脚都不准移动;他那年幼的心灵遭受到的痛苦实在十分凄楚,因此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间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多少指点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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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亲王吹牛说,他的敌人是两个穿麻衣的恶汉,但不一会儿说成是四个人,最后又说,“凭这柄剑起誓,他们一共有七个,否则我就是个坏人。”于是亨利亲王说,“让他去吧;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到更多的人数哩。”这里是指董贝先生在这种时候态度比平时更显得生硬呆板。

    不过人们通常都说,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很有办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确实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顶下寄居几个月之后,回家时确实都十分驯服。人们通常也说,当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去以后,她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样坚决地克服各种困难,这是令人极为钦佩的。

    对于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保罗总是在壁炉旁边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论时间有多久。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皮普钦太太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欢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气而又老气的心绪中,她似乎对他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烘烘手,又看着她,直到有时他使皮普钦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尽管她是一位恶魔)。有一次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他在想什么。

    “想您,”保罗十分坦率地说道。

    “您想我什么?”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在想您该有多老了,”保罗说道。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年轻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保罗问道。

    “因为那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暴躁地说道。

    “不礼貌吗?”保罗说道。

    “是的。”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说道,“一个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面包片都吃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太太红着脸,回答道,“是个邪恶的、冒失无礼的、厚颜无耻的贱货。”

    “那是什么?”保罗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因为爱问这问那,结果就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角顶死了。”

    “如果那头公牛是疯的,”保罗说道,“它怎么知道这个小男孩问了问题?谁也不会走到疯牛跟前,低声地把秘密告诉它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您不相信它吗,先生?”皮普钦太太吃惊地重复说道。

    “不相信,”保罗说道。

    “如果碰巧这是一头温顺的牛,那么您也不相信吗,您这个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

    由于保罗没有从那一方面来考虑问题,而是根据公牛发疯这一事实来作出结论的,所以他暂时只好听凭她把自己难倒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心中转悠着这个问题,显然企图立刻就把皮普钦太太打败,因此连那位严酷的老太太也认为退却比较稳妥,让他把这个问题忘掉再说。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感觉到有同样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罗身上,就像保罗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样。她会让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炉靠她的那一边,而不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会坐在皮普钦太太与壁炉围栏之间的角落里,他的小脸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这时他研究着她脸部的每一丝线条和每一道皱纹,凝视着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钦太太借口打瞌睡,假装闭上它为止。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通常蜷曲着身子,躺在壁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着,同时向炉火眨巴着眼睛,直到后来它的眼睛内的瞳孔缩在一起时就像两个赞叹号似的。当他们全都坐在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对她表示不尊敬),保罗与那只猫就像是供她差遣的两位妖精。只要看到他们这一伙的这种样子,那么如果有一天夜间他们在疾风中跳进烟囱,从此杳然无闻的话,那是不会令人惊奇的。

    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黑以后,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太太总是始终不变地坐在他们原先的老地方。保罗避开和比瑟斯通少爷做伴,一夜又一夜,继续研究着皮普钦太太、那只猫和火,仿佛他们是三卷巫术书似的。

    威肯姆大嫂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她自己的看法;由于她从她习惯坐着的房间望出去是一片混乱的烟囱的景色,由于风的呼啸,由于她目前生活的沉闷无趣(用威肯姆大嫂强烈的话来说,那真是“难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绪无法好转,而且她从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极为惨淡的结论。皮普钦太太的一个方针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轻佻的小贱货”——这是皮普钦太太对她的女仆的总的称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为了这个目的,她耗费好多时间躲藏在门后,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间走去,她就会跳出来吓唬她。可是贝里却能自由地到那个地方去谈话,只要不妨碍她从早到晚劳累不停地执行她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就行;也只有在跟贝里交谈的时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他睡着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贝里有一天夜间端着威肯姆的晚餐,停下来看看床上的保罗,说道。

    “啊!”威肯姆叹气道。“他应当是漂亮的。”

    “唔,他醒着的时候也不难看,”贝里评论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也这样,”威肯姆说道。

    贝里脸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她想探根究源地了解一下保罗·董贝与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之间的关系。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说道,“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死掉。我舅舅的女儿就像保罗少爷一样悲伤,我舅舅的女儿有时使人心惊胆寒,她常常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呢?”贝里问道。

    “我不愿意跟贝特西·简两个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说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让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干,我做不到,贝里小姐。”

    贝里小姐自然问为什么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种身份的一些人的习惯,无动于衷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贝特西·简是个我能希望见到的可爱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说道,“我不能希望见到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一个孩子所能生的各种病,贝特西·简全都生过了。痉挛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说道,“就像疖子对您一样,贝里小姐。”贝里小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可是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压低了嗓子,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面向着床上的保罗,说道,“在摇篮里的时候曾经由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照料过。我说不出是怎么照料的,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时候照料的,我也说不出这孩子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但是贝特西·简曾经由她的母亲照料过,贝里小姐!您可能会说这是废话!我不会生气见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认为,这·是废话,那样您就会觉得您待在这个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这是个像坟场一样的地方——请您原谅我这么放肆——,它使我腻烦透顶了。保罗少爷睡得有点不安静,劳驾您拍拍他的背。”

    “当然,您认为,”贝里按照她的请求,轻轻地拍着,同时说道,“·他也被他的母亲养育过吗?”

    “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用她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没交好运,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改变了。我不时看到她坐在那里,想呀,想呀,一直在想着,就像他一样。我不时看到她看去很老气,很老气,很老气,就像他一样。我好多次听到她讲起话来就像他一样。我觉得那个孩子的情况跟贝特西·简完全一样,贝里小姐。”

    “您舅舅的女儿活着吗?”贝里问道。

    “是的,小姐,她活着,”威肯姆大嫂回答道,她露出胜利得意的神态,因为显而易见,贝里小姐以为得到的是相反的回答;“而且嫁给了一位雕刻银器的艺人。啊是的,·她活着。”

    威肯姆大嫂把语气特别着重放在“她”这个主词上。

    显然,有什么人死了,所以皮普钦太太的侄女问谁死了。

    “我不希望使您感到不安,”威肯姆大嫂继续吃着晚饭,说道,“别问我。”

    这是必然会引起再次发问的方式,因此贝里小姐又重复问了她的问题;威肯姆大嫂心中经过一番对抗与踌躇之后,放下刀子,又往房间四处和床上的保罗看了一眼,说道:

    “她对人们都很喜欢,有的是古怪的喜爱,有的是人们可能期望见到的亲热——只不过比通常强烈一些就是了。他们这些人全都死了。”

    对皮普钦太太的侄女来说,这是个十分出乎意料和可怕的事情,因此她直挺挺地坐在坚硬的床边上,急促地喘着气,露出毫不掩饰的恐怖的神色,仔细地打量着报告这个消息的人。

    威肯姆大嫂朝着弗洛伦斯躺着的床悄悄地晃了晃左食指,然后从上往下移动,好几次着重地指了指地板;地板下面就是客厅,皮普钦太太惯常在那里吃烤面包片的。

    “记住我的话,贝里小姐,”威肯姆大嫂说道,“保罗少爷不太喜欢您,您该为此而感到欣慰。我跟您说实话,因为他也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也为此而感到欣慰;虽然——请原谅我这么放肆——在这个监狱般的房屋里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

    贝里小姐这时的情绪可能使她拍保罗的背拍得太重了,或者可能她在抚慰他的单调动作中突然休止了一下;不管情况怎么样,反正这时候他在床上转动着身子,不一会儿醒了,就在床上坐了起来;由于做了什么孩子的梦的缘故,头发又热又湿;他呼唤着弗洛伦斯。

    她一听到他的第一声声音就从自己的床上跳了出来,立即伏在他的枕头上,重新唱着歌,哄他睡觉。威肯姆大嫂摇摇头,掉下了一些眼泪,向贝里指着这两个人,然后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轻声说道,“晚安!您的姑妈是一位老太太,贝里小姐,这一定是您经常盼望的吧!”

    威肯姆大嫂露出感到衷心悲痛的神色来伴随这安慰的再见。当她重新和这两个孩子待在一起,听到风正在凄凉地吹刮着的时候,她沉陷在忧郁之中——这是最廉价的、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享受——,直到她昏昏睡去。

    皮普钦太太的侄女回到楼下的时候,虽然没有期望看到那条模范的龙①会平卧在炉边的地毯上,她却感到宽慰地看到她异乎寻常地爱发脾气和严厉,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她打算再活很久一段时间,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得到安慰。在接着来临的一个星期之中,虽然保罗仍占着黑裙与壁炉围栏之间他平时的位置,怀着毫不动摇的恒心,跟先前一样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她,但当她的体质所需要的食品仍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被消耗掉的时候,她并没有呈现出任何衰老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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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皮普钦太太。龙在欧洲不像在中国是一种吉祥的动物,而是一种凶恶的动物。

    保罗本人经过这段时间之后,虽然脸上看去比过去健康得多,但却并没有比他最初到达的时候强壮起来,所以为他购置了一辆小车,他可以带着字母表和其他初级读物,悠闲地躺在里面,被拉到海边去。这孩子还是那种古怪脾气,他拒绝了一位脸色红润的少年来给他拉车,却选择了这少年的祖父来代替他。这位祖父是一个满是皱纹、蟹形脸的老头子,穿着一套破旧的油布衣,由于长期浸泡在海水里,他肌肉刚硬,青筋暴露,身上的气味就像退潮时充满海藻的海边的气味一样。

    这位出色的仆人向前拉着他,弗洛伦斯经常在他身边走着,心灰意懒的威肯姆随后。他就这样每天到达海洋的边缘;他会在他的小车中接连几个小时坐着或躺着;要是有孩子们来跟他做伴,那是最使他深感到苦恼的,——只有弗洛伦斯一人总是例外。

    “请走开吧,”他会对前来跟他交朋友的孩子说。“谢谢您,但是我不需要您。”

    也许会有什么年幼的声音挨近他的身边,问他好吗。

    “我很好,谢谢您,”他会回答道。“但是对不起,请您最好还是走开,自己玩去吧。”

    然后他会把头转过去,注视那孩子走开,并对弗洛伦斯说道,“我们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是不是?亲亲我,弗洛伊。”

    她按照平时的习惯,漫步走去捡贝壳或找熟人的时候,他会十分高兴。他最喜爱的地方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场所,远远离开大多数闲游的人们;这时弗洛伦斯坐在他身旁干着针线活,或念书给他听或跟他谈话;风吹拂着他的脸,海水涌到他的床的轮子中间;他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弗洛伊,”有一天他说道,“那个男孩的亲友们所住的印度在什么地方?”

    “啊,离开这里很远很远,”弗洛伦斯从针线活中抬起眼睛,说道。

    “要走好几个星期吗?”保罗问道。

    “是的,亲爱的。日夜赶路,也需要好多个星期的路程。”

    “如果你在印度的话,弗洛伊,”保罗沉默了一分钟之后,说道,“那么我就会——妈妈是怎么的?我记不得了。”

    “爱我!”弗洛伦斯回答道。

    “不,不。我现在不是爱你吗,弗洛伊?那叫什么来着?——死去。如果你在印度的话,那么我就会死去,弗洛伊。”

    她急忙把活计抛开,把头伏在他的枕头上,爱抚着他。她说,如果他在那里,那么她也会死去的,又说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啊,我现在好多啦!”他回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会因为十分悲伤十分孤独而死去的,弗洛伊!”

    还有一次,在同一个地方,他睡着了,安安静静地睡了好久。突然间他醒来了;他听着,惊跳起来,然后坐下来听着。

    “我想要了解它说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这海,弗洛伊,它一直在说着一些什么话?”

    她告诉他,那只是滚滚流动的海浪的喧声。

    “是的,是的,”他说道。“但是我知道它们老是在说着什么事情。老是同一个事情。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他站起来,热切地望着地平线。

    她告诉他,那对面是另一个国家;但是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在远远的那一边,远远的那一边!

    从此以后,他时常在谈话的中途,突然停止,设法了解这些海浪老是在说些什么话,而且会在他的车子中站起来,眺望着那遥远的望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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