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十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契诃夫 本章:《决斗》十六

    十六

    “您所说的人文科学,只有在前进中遇到精密的科学,而且同它们携手并进的时候,才能满足人类的思想。至于它们究竟会在显微镜下面相遇,还是在一个新的汉姆雷特的独白中相遇,或者在一种新的宗教中相遇,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想,地球等不到这件事发生,就已经蒙上一层冰壳了。

    在所有的人文知识当中最稳定和最富于生命力的当然莫过于基督的教义;不过您注意看一下,就连对于这个教义,也有多么不同的理解啊!有的人教导说:我们应该爱一切人,同时却又把兵士、罪犯、精神病人除外。他们允许兵士在战争中被杀,允许罪犯被隔离,被处死,禁止精神病人结婚。另一些解释者又教导说:必须爱一切人,不分好坏,没有例外。

    按照他们的教导,那么,如果有一个结核病人,或者一个杀人犯,或者一个癫痫病患者到您这儿来,要求跟您的女儿结婚,您就得把女儿嫁给他。如果白痴殴打身心健康的人,那您也得把脑袋送上去。这种为爱而爱的说教如同为艺术而艺术一样,要是得了势,就会使得人类最后完全绝种,从而犯下古往今来人间犯过的罪行中最大的罪行。解释是很多的,既然多,严肃的思想也就不会对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感到满足,只会在那一大堆解释中匆匆忙忙添上它自己的解释罢了。所以绝不应该照您所说的那样,在哲学的或者所谓基督教的基础上提出问题。要是照那样做,您反而没法解决问题了。“

    助祭注意地听着动物学家的话,想了一想,问道:“每个人所固有的道德准则究竟是由哲学家臆造的呢,还是上帝创造人的时候连同肉体一并创造出来的?”

    “我不知道。然而这种准则在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都普遍存在;因此我觉得,应当承认,它是跟人类有机地联系在一 起的。它不是臆造的,而是现在存在,将来也会存在下去的。

    我不会对您说,日后有一天可以在显微镜下看见它,可是这种有机的联系却有明显的事实可以证明:据我所知,脑子的严重疾病以及一切所谓的精神病,首先表现在破坏道德准则上。“

    “好。那么,如同胃要求吃东西一样,我们的道德感要求我们爱别人。是这样吧?然而我们天然的本性却爱自己,因而抵制良心和理智的呼声,于是产生许多伤脑筋的问题。如果您不许在哲学基础上提出这些问题,那我们应当找谁去解决这些问题呢?”

    “要到我们目前掌握不多的精密的科学知识那儿去找。要相信不容置疑的事实以及事实的逻辑。不错,这种知识还很少,然而它不象哲学那样不稳定,那样含混。我们姑且假定道德准则要求您爱别人。那又怎样呢?爱无非是消除现在和将来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危害人们和以各种危险威胁人们的一 切东西。我们的知识和明显的事实告诉您说,身心不正常的人所造成的危险威胁着人类。如果是这样,就该对这些不正常的人进行斗争。倘使您没有力量把他们提高到正常的水平上来,那么您总有足够的力量和本领使他们不产生危害作用,也就是说,消灭他们。”

    “那么爱就是强者征服弱者?”

    “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要知道,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是被强者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助祭激昂地说。

    “问题就在于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并不是强者,而是弱者。人类的文化削弱而且极力取消生存竞争和自然淘汰;因此弱者迅速繁殖,造成对强者的优势。您不妨设想一下,您把人道的思想按照它原来的基本形式成功地灌注到蜜蜂的脑子里,这会发生什么后果?本来应该被处死的雄蜂就会活下来,吃光蜂蜜,使蜜蜂腐化,而且摧残它们,结果就造成弱者对强者的优势以及强者的退化。现在人类发生的情形也正是这样:弱者压迫强者。在至今还没接触到文化的野蛮人那里,最强的、最聪明的、最有道德的总是走在前头,他总是领袖和统治者。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却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而且继续在钉他。可见我们缺少某种东西。……我们得在我们身上恢复这‘某种东西’才行,要不然,这类错误就没有完结的一天了。”

    “可是您用什么标准来区别强者和弱者呢?”

    “知识和不容置疑的事实。人们是根据病情来认出结核病人和瘰疬病人的;而不道德的人和疯子则要根据他们的行动认出来。”

    “不过要知道,可能认错的!”

    “对。可是,既然受着洪水的威胁,就不用怕沾湿脚。”

    “这是哲学,”助祭说,笑起来了。

    “一点也不是。您已经给您的宗教哲学教坏了,因此您在一切东西里都只想看见迷雾。您那年轻的头脑塞满了抽象的学问,这种学问之所以说是抽象的,就是因为它使您的头脑不顾明显的事实。您得直视魔鬼,如果他是魔鬼,您就说他是魔鬼,用不着跑到康德或者黑格尔那儿去寻求解释。”

    动物学家沉吟一下,接着说:

    “二乘二等于四 ,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明天我们要去决斗。您和我都会说,这愚蠢,荒谬,说决斗早已过时,说上流人的决斗和下等酒店里的醉后斗殴实际上没有什么分别,然而我们仍然不会就此罢休,仍然会去厮杀。可见有着一种比我们的理性强大的力量。我们嚷着说战争是掠夺,是野蛮,是惨祸,是自相残杀,我们一看到鲜血就会昏厥;可是只要法国人或者德国人侮辱我们,我们就顿时感到精神奋发,真心诚意地喊着乌啦,冲上前去攻打敌人,您就会祈求上帝祝福我们的武器,我们的勇敢就会激起普遍而又真诚的热忱。这又可以证明,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力量,它即使不比我们以及我们的哲学高明,至少也比它强大。我们拦不住它,就跟拦不住眼前从海那边拢过来的乌云一样。不要假仁假义,不要背地里对这种力量做鬼脸,也不要说什么:”哎呀,愚蠢啊!哎呀,过时啦!哎呀,不符合《圣经》上的道理呀!‘要面对面地瞧着它,承认它的合理合法性,而且,比方说,遇到它打算消灭一个虚弱的、多病的、腐败的民族,您也不要用您那些药丸以及从《福音书》上摘下来的那些理解得不对头的话来阻挠它。列斯科夫①写过一个有良心的达尼拉②,他在城外发现一个麻风病人,就用爱和基督的名义供他吃饭,给他穿暖。要是这个达尼拉真的爱人们,他就该把麻风病人拉走,越远越好,然后丢在一条沟里。他应该为健康的人服务。

    我想,基督教导我们的是一种合情合理而又有益的爱。“

    “您这个人可真怪!”助祭笑着说。“您并不信仰基督,可是您为什么老是提到他呢?”

    “不,我信仰的。不过当然,那是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们的方式信仰的。啊,助祭呀,助祭!”动物学家说,笑起来。

    他搂住助祭的腰,快活地说:“嗯,怎么样?明天一块儿到决斗的地方去吗?”

    “我的教职不允许我去,要不然,我倒是会去的。”

    “‘教职’是什么意思?”

    “我受了圣职。我已经受到神恩了。”

    “啊,助祭呀,助祭,”冯·柯连又笑着说。“我喜欢跟您谈天。”

    “您说您有信仰,”助祭说。“那是什么样的信仰呢?喏,我有个叔叔,是个神甫,他信得那么虔诚,每逢天早,他就到旷野上去求雨,总是随身带着一把雨伞和一件皮革的大衣,免得回来的路上让雨淋湿。这才不愧为信仰!他一讲起基督就神采焕发,村中的男男女女,都听得放声痛哭。他能够挡住这块乌云,能够把您所说的那种力量打得望风而逃。对了。

    ……信仰能够移山倒海呀。“

    助祭笑起来,拍了拍动物学家的肩膀。

    “是啊,……”他接着说。“瞧,您时时刻刻教导穷人,探索海洋的深处,区别弱者和强者,著书立说,要求决斗,可是人间万物并没有起什么变化。您瞧着吧,说不定会有一个衰弱的老头子由于圣灵附体而嘟哝出一个词儿,或者有个新的穆罕默德骑着马,手持马刀从阿拉伯奔驰而来,于是人间万物就会翻个身,在欧洲再也没有一块石头还能安安稳稳地压在另一块石头上。”

    “喂,助祭,这可是越说越玄了!”

    “光有信仰而缺乏行动,那种信仰是死的,可是,光有行动而缺乏信仰,那就更糟,无非是白费时间而已。”

    医师在堤岸上露面了。他看见助祭和动物学家,就走到他们这边来。

    “好象什么都准备好了,”他说,喘着气。“戈沃罗甫斯基和包依科做证人。他们明天早晨五点钟动身。乌云密布!”他看一眼天空说。“什么都看不见。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想,你会跟我们一块儿去吧?”冯·柯连问。

    “不,求上帝保佑,我就是不去也已经够苦恼的了。乌斯契莫维奇会替我去的。我已经跟他谈过了。”

    远处,海洋上空电光一闪,传来闷声闷气的隆隆雷声。

    “在暴风雨之前,天气多么闷啊!”冯·柯连说。“我敢打赌,你已经到拉耶甫斯基家里去过,扑在他的怀里哭过一场了。”

    “我何必到他那儿去呢?”医师回答说,心慌了。“什么话!”

    在太阳落下去以前,他确实在林荫道上和大街上来来回 回走过好几次,希望遇见拉耶甫斯基。他觉得难为情,因为他发了一阵脾气,而且刚发完脾气,忽然又心慈面软了。他想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拉耶甫斯基道歉,责备他几句,安慰他一下,对他说,决斗是中世纪野蛮风气的残余,不过现在上帝指使他们决斗,却是把决斗当做和解的手段:明天他们这两个极出色的、有大才大智的人各自放过一枪以后,就会尊重彼此的高尚品格,成为朋友。可是他一次也没遇见拉耶甫斯基。

    “我何必到他那儿去呢?”萨莫依连科又说一遍。“又不是我侮辱了他,而是他侮辱了我。请你说说看:为什么他跟我过意不去?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一走进客厅,他忽然无缘无故地骂我是暗探!这是怎么搞的!你告诉我:这事是怎么开头的?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对他说他的处境是没有出路的。我的话是对的。只有正人君子和坏蛋才能在任何处境中都找到出路,凡是又想做正人君子又想做坏蛋的人,就不会有出路。不过,诸位先生,现在已经十一点钟,明天我们还得早起。”

    突然来了一阵大风,刮起堤岸上的灰尘,把它卷成旋涡;风的呼啸声盖过了海水的哗哗声。

    “飓风!”助祭说。“我们得走了,要不然,眼睛就要给迷住了。”

    他们就往回走,萨莫依连科拉住帽子,叹一口气,说:“今天晚上我多半会睡不着觉。”

    “你不要激动,”动物学家说,笑起来。“自管放心,这场决斗会无结果而散的。拉耶甫斯基会宽宏大量地朝天放枪,他不会不这样做的。至于我,多半会根本不开枪。为拉耶甫斯基去吃官司,浪费时间,是一点也划不来的。顺便问一句,决斗照规矩要受什么惩罚?”

    “逮捕。如果决斗的对手身亡,就要在要塞里坐三年牢。”

    “在彼得保罗要塞里?”

    “不,大概在军事要塞里。”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家伙真应当受点教训才对!”

    他们身后的海洋上空闪过一道电光,一时间照亮了房顶和山峦。三个朋友在林荫道附近分手了。医师消失在黑暗中,脚步声已经听不见,冯·柯连却对他叫道:“希望明天的天气不会碍我们的事才好!”

    “难说呀!求上帝保佑吧!”

    “晚安!”

    “晚什么?你说什么?”

    在大风呼啸、海水咆哮和隆隆的雷声中,很难听清人家说的话。

    “没什么!”动物学家嚷着,匆匆地走回家里去了。

    「注释」

    ①②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达尼拉是他的短篇小说《有良心的达尼拉轶事》中的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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