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年节,正月二十一日是孝哥的生日。父母爱子之心不所不至。又见他读书奋态,从无一日旷功,西门庆与月娘喜之不尽。与先生告了三天假,在花园燕喜堂摆酒。有吴二舅、乔大户、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谢希大、常时节、薛姑子、王姑子都来与孝哥做生日。
众姊妹打扮的油头粉面,粉妆玉砌。玉月穿着混鷂皮袄、灰鼠裙、戴着盘丝鬏髻,满头花翠。春娘穿着天马皮袄,硕鼠裙,戴着软翠鬏髻,五宝项圈。蓝姐穿着貂鼠皮袄、白狐裙,戴着金丝鬏髻,别着两只斜凤。屏姐穿着金貂皮袄、银鼠裙,戴着过枝鬏髻,配着一对珠花。黄姐穿着麻叶皮袄、云狐裙,戴着鸳鸯鬏髻,配着珠翠花钿。金姐穿着火狐皮袄、飞鼠裙,戴着嵌珠鬏髻,亦是金银首饰。满堂上花枝招展,香气袭人,都各有礼物。到了燕喜堂与亲眷们见了礼。
大丫头小玉、楚云、秋桂、珍珠儿,小丫头天香、玉香、素兰、紫燕,都是穿红挂绿,着紫披蓝,打扮的千娇百媚,粉团一般。
丫环递上茶来,月娘、春娘安了席,大家坐下。前边众客到齐,西门庆巡了酒,摆上南北碗菜,孝哥按次行了礼。众仆从与孝哥叩了寿。叫了一档南十番,声吹细乐,北鼓云锣,笙管笛箫,十分幽雅。文珮执壶,春鸿巡酒。阖家欢乐。
后边亦是一样的筵席。四个家乐扮了昆腔唱小曲儿。琵琶丝弦,好不热闹。小玉、楚云唱了一折《渔家乐》,秋桂、珍珠儿唱了一折花鼓子。大户娘子十分欢喜,每人赏了一对香包,月娘也陪赏了四方手帕。
前边乔大户点了一套《到春来》,吴二舅点了一套《合欢令》,打起来满堂中锣鼓喧阗,美耳中听。
西门庆与乔大户闲谈,说:“亲家交新年满面红光,好气色。”大户道:“托亲家福庇。我那里来了个先生,号叫‘李铁嘴’,相法甚好。他相我今年有两层喜,还要发些外财。房下阖家都叫他相了,虽未经验,他说的句句入骨。”官人说:“有这等神相,明日请了来,我也求他相相。”大户道:“亲家既要相还得着人找去,他无准住处。找着了,差人送他来。”官人说:“如此奉托。”说着拿上饭来,上了割刀热吃。
大家吃了饭茶毕,天晚了,一齐告辞。官人道了谢,都回家去了。花园堂客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住下不去。众姊妹自归房。官人扶着紫燕在屏姐房中歇了。
过了几日,乔大户差人好容易才把李铁嘴找着了,差人送到大官人门上。王经报道:“铁嘴李先生来了。”西门庆正在盼望,见来了,心中大喜,忙整衣出迎。抬头一看见这人形容古怪,相貌跷奇:戴一顶日月箍,披发露顶;穿一件百补纳头,系一根线绳;光着两只脚,面如瓦兽,一只眼,满脸钢须,一个牙也无有。精神足满,鹤发童颜,一团仙气。官人深深一揖。李铁嘴说:“不敢劳步。”忙还一礼。让入大厅,叙礼坐下。
官人说:“久仰大名,相法如神。有意劳动,乞先生相相。”铁嘴道:“贫道学些相法,不会奉承,故此都叫我李铁嘴。”
官人说:“仙乡何处?”羽士道:“贫道本系西地长安人氏,奶地出家在四川峨眉山,焚修六十余年,学了两样道术:一会看相,善观气色;二会摄生养性功夫。那《参同契》、《悟真篇》、《八段锦》、《铁布衫》样样都炼得来。至相法,《麻衣相》、《水镜相》、《白鹤相》、《揣骨相》,也参透了。”官人道:“今年高寿?”羽士道:“虚七十四岁。”又问:“偌大年纪,怎么养的这等鹤发童颜?”羽士道:“我们道家以功为本,以术为门,内丹要炼的何连逆转,水火济济,得了甘露,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面色要黄中生彩,眼神要蓝里有光。此法最难,内要养气存神,外得饮红铅采战、轮晴扣齿、十步玄功,才能脱过轮回,长生不老。”西门庆听了心中大喜,吩咐摆斋,说:“用毕了还要讨教呢!”于是在大厅上放了桌子。有力之家吹口之力,摆上素馔,无非是格扎面筋豆腐黄粉、山药笋尖、金针木耳、蘑菇香蕈、白菜萝卜做的四平八稳的素席。二人对坐,把酒来斟。
羽士道:“未见寸功,先授酒饭。”官人道:“仙长远来,礼当奉敬,若不弃嫌还要屈尊几日。相面是小事,还有要处要讨教呢!”羽士道:“贫道到处为家,有好学者不嫌絮耳,讲论几日何妨。”官人甚喜,又饮了数杯。羽士道:“既遇知己,不可藏性,贫道好酒,有大杯吃几盏才好。”于是换了大杯。官人道:“在下量窄,不能对饮,仙长尽量才好。”羽士道:“这才痛快!”说:“把壶递给我,自斟自饮。”大口吃菜,吃乐了唱了一回道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上了素汤,泡了点心,吃了不亦乐乎。官人陪坐亦觉爽快。一面吃,一面说话,大声小叫,句句说的入港。
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西门庆道:“适才讲的饮红采战之术是怎么讲动?仙长若肯传与在下,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羽士道:“长安要学此术最难,贫道轻易不传人。一要他有此造化,二要人地相宜。既要学此道,必须好功夫。”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只是饮酒,又讲酒的好处。西门庆急的要不得,再三的追问,羽士道:“先说饮红铅,须得十四五岁幼女三四个,每人给白绢一条,得他的天癸,将绢用童便洗下饮之。每月得几次饮几次。再用二十上下妇女数人,常与他交接,存神吸气,引真阴入于丹田。行之日久,自然固本延年。若初学者力不胜任,兼服三元丹培补,自然精神百倍,夜度数女耐时,久战通宵不倦。”官人道:“幼女小童倒有,但不知三元丹如何配法。”羽士道:“法不传六耳,也是遇缘。贫道奉送百粒,但不可轻视此药,乃鼎炉炼出,其力甚大。每服只用一粒,人乳送下。”说罢从怀中取出个皮口袋,拿出一个小瓶儿,说:“此瓶是一百粒,足够用了。紧紧收藏,不可泄露。”官人双手接来揣在怀内,说:“多谢仙长,异日补报大恩。”叫人来看酒,李铁嘴说:“天晚了,大家歇息,明早长官不可用酒,趁清晨气血平和,好讲相法。”官人说:“恭敬不如从命。”言罢告辞。
官人带着玳安后边去了。来到上房,众姊妹正然纳鞋。官人说:“今日来的李铁嘴是个活神仙。”把如何秘传妙术一节细细告诉月娘众姊妹一遍。月娘道:“有的是人,除了我,你们爱怎么炼就怎么炼。成了仙,与我也有好处。”春娘道:“这个老道不是好人。我们又无得罪他,兴出方法来叫行贷子整治人。”众姊妹都笑了。官人道:“你们知道什么,认假不认真。”于是叫天香、素兰、紫燕过来:“你们三人与大娘每人领白绢一条,如此这般收染了,有了给我送去,若误了现打不赊。”丫环纳闷,不敢不答应。说着点上灯,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春娘上楼坐在床榻上。春娘说:“我问你一句话。”官人说:“什么话?”春娘说:“四个小丫头都是处女,怎么不要玉香?”西门庆只是笑,说:“三个就够了。”春娘疑惑了,那里肯依,拧着耳朵说:“行货子,你不实说,一辈子不叫你上床。”官人无法,将那日遇见他洗澡,无心中收用了的话才说出来。春梅照脸唾了一口说:“无脸的,还瞒着我呢!我说怎么倒不要我的丫头。原来你偷要了,连影儿也不知,这才是终日打雁叫雁燸了眼。你就是滚了马的强盗——偷遍天下。”说的官人也笑了,说:“你不问倒好,既然过了明路,我倒要带着他睡了。”说着,绝不待时,拉住玉香儿,把丫头臊的要不得要跑,春娘说:“生米做成熟饭,跟着他睡罢。”于是将他二人推入屋中,倒扣上门。春娘带着楚云在外间屋里睡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官人来到书房。李铁嘴早起来了,问候了起居。春鸿、文珮递上茶来,二人喝了。官人道:“请仙长看相罢。”
羽士道:“正是时候。”于是请官人转正了,细看了一回,说道:“吾观长官天庭高纵,地格丰盈,乃享厚福之格,一生用之不尽。二目雌雄,主一世风流。眉生二尾,终身常足欢娱,鼻有三纹,中岁不利。”羽士道:“见过了么?”西门庆道:“见过了。”“看你耳大有轮,主一生福禄。口若丹朱,到老不缺衣食。请出手来看。”羽士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见于手足。男子手要如棉,女子手若干姜,尊公手软而热,必受荣华,但掌纹碎细,用事有些分心。得了这下身短上身长的便宜,妻财子禄俱全。黄气发于高旷,年内必定有喜。印堂红亮,目下定有外财。”
李铁嘴相毕,官人大喜,说:“真乃神相,句句入骨。求仙长看看犬子造化若何?”羽士道:“在那里?请来相见。”官人忙叫玳安把孝哥叫了来。不多时,只见从学堂里摇摇摆摆走来。见了羽士拖地一揖。李铁嘴答礼相还,举目一看,说:“令郎好相貌,是一位强宗胜祖之人。请坐下。若论相法,五官端正,一生福寿双全。骨格清奇,一定为官受禄。脸如满月,主心地舒畅。头顶平平,乃官印之格。眉分八字,定主书香。二目带秀,一世心灵性巧。鼻连山根,中年大发。今岁必登金榜。但口方略小些,虽衣食不缺,主晚年身弱。耳大轮小,只许三品前程。一生得妻宫,内助定下了无有?”官人道:“定下了。”“伸出手来看。”羽士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手足一样棉软细腻,天生享福之人。得了这肚子的便宜,此时不显,将来定然不小。相法云:世上无尖头宰相,未见有大肚子贫人。令郎的造化全在身材。肚子上,目今红色起于三阳,定主入学为官。黄光见于额角,必要重重见喜。长官令郎之相是个十全之格,后来发达,兴家立业,受享皇恩,一生用之不尽。”
李铁嘴相毕,官人道:“有劳仙长,相法如神。”即令春鸿、文珮摆斋。仍是大杯斟酒,摆五湖四海的素肴,上了八碟真素小吃。西门庆下陪,饮了一回酒,说了些天下云游的好处,又站起来拿了一回功夫,复又坐下。拿上饭来,又上了点心,素汤。狼餐虎咽,须臾吃毕。
羽士道:“贫道要告辞了。”官人道:“说那里的话,只住了一日就要走。想是礼貌不周,慢待了。”羽士道:“贫道云游四海,那有久恋之家。”官人说:“还要领教,多住几日罢。”李铁嘴说:“不可久留,后会有期。”官人见苦留不住,叫春鸿递了茶,拿了二十两银子作相面之资。羽士道:“出家人要银钱何用!断断不受。”让至再三,羽士道:“有果子给我几个罢。”官人叫文珮包了两大包橘子、柑子,拿来献与羽士。李铁嘴接了,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西门庆送出大门,见去远了才进来,回到后边,见了月娘,把给孝哥相面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大喜,问官人说:“相你如何?”官人道:“他相我今年见喜,孝哥必要进学。”月娘说:“果然如此,秋天是乡试的年头,他书也念的好了,叫他考考看,万一撞着了,岂不应了他的话。”丫环递了茶,又坐了一回,说:“我乏了,饭也不吃了,与他二娘吃盅酒,早些困觉。”说罢,出了上房,往春娘楼上来。
到了楼上,楚云接去衣裳,玉香递上茶来。春娘说:“你要的东西有了。”官人问:“谁先有的?”春娘道:“四姐屋里的紫燕。”官人说:“叫他来。”玉香把紫燕拉了来。春娘说:“交与你的事还不拿来么?”紫燕红了脸,不言语。官人说:“既有了还不取去?”丫头无法,跑了去。半晌取了来,羞羞灿灿递与官人。西门庆接来一看,满心欢喜,叫王经铺子里快取童便来。
不一时,王经取到,官人把绢子撂在里面,只见几点红星果然登时脱下,用牙签捞出。绢子交与紫燕。和匀了,闻了闻,倒无异味,一扬脖,一气饮干。又叫了丫环拿茶盅叫芙蓉儿挤了半盅奶拿来,把三元丹取了一粒——只有芥子大,放在舌上,用奶送下去。这才摆上酒,一个攒盒。官人与春娘并坐,二人对饮。说起李铁嘴传的方术,说:“今日吃了,看是真假。”楚云说:“信那牛鼻子的瞎说,他是诓酒喝。”
又饮了一回,西门庆觉火热涨闷起来。少时,又麻又痒,坐不住了。官人说:“这药果然厉害,话不虚传,叫楚云与我捶腿。”楚云捶了片时,药性行开了,官人十分按捺不住,拉着春娘、楚云说:“了不得,你们不信试试。”于是三人共入罗帏。此一番三人大闹销金帐,非寻常可比。
天明了,还缠绵不已。直至日出三竿,只得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已毕,玉香递上茶来。三个人对瞅着笑,春娘说:“怪强盗,真会闹人。我们一夜未得合眼。”官人道:“你们怕不怕?”楚云说:“别的怕爹,这个可不怕。”说着玉香端了腰子鸡蛋汤来,每人呷了几口,口中无味,就不吃了。
西门庆道:“差些忘了,今日还有事呢!”叫玳安备马。冠戴已毕。王经拿了毡包,出城给李知县送行去了。
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