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罗?戈麦士打开信,在乎里又翻动了片刻。
“阁下可以看到,不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一封可憎的匿名信,用的是杂货店的纸,打上了蓝格,字写得蹩脚,用的墨水一般,气味难闻。总之,是件可恨的东西。信里这样写着:一位曾有幸同阁下握过手的人——我可不要这种荣幸..——一位曾有幸同阁下握过手并赞赏您绅士气度的人,认为应该请您注意,全里斯本已在传说,您的妻子成了此地一位非常有名的青年的情妇,此人名叫卡洛斯?爱杜亚笃?达?马亚,住在‘绿窗大厦’的一幢称为‘葵花大院’的房子里。这位好汉十分富有,他慷慨地在奥里威斯买下了一座郊外别墅,安置下阁下的妻子,他每日前去,有时在那里呆至翌日凌晨,此事引起了邻里公愤。为此,您尊贵的名字在首都也就沾上了泥污。
“这就是信的全部内容。我只想补充一点,因为我知道,信上所说的千真万确..众所周知,卡洛斯?达?马亚是这位女士的情人。”
卡洛斯很平静地站起身来。轻轻张开双臂,表示要承担一切责任。
“我对阁下没什么可说,悉听尊便!..”卡斯特罗?戈麦士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层红晕。他折起信,慢慢地把它放回钱包里。然后,冷冷地微笑着说:“请原谅..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您同我一样清楚,如果想把这件事付诸武力解决,我就不会亲自到您府上来对您念这封信了..事情全然不是这样。”
卡洛斯困惑不解地又坐到了椅子上。对方那慢慢吞吞的讲话方式变得使他无法忍受。那人微笑着,双唇白得吓人,对于他的嘴里会说出来的事,卡洛斯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他那颗可怜的心几乎要炸开来。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对那个人大喊,结果他的生命,把他杀死,或是滚出那个他呆在此地徒劳无益的大厅,或是骂那人是名无耻之尤!
①里斯本船泊检疫处的老房子。
卡斯特罗用手抚摸着胡子,不紧不慢他说下去;他小心谨慎地用词遣字,力求准确。
“事情是这样,卡洛斯?达?马亚先生。在里斯本肯定许多人并不认识我,但是,他们知道此刻在巴黎、巴西或是地狱的某个地方有个叫卡斯特罗?戈麦士的,他有个漂亮妻子,这个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在里斯本有个情夫。这很令人不愉快,特别是事实并非如此。阁下理解,我不应该再担‘不幸的丈夫,这个虚名,因为我名不副实,我也不能‘合法地’享有这个名义..为此我到这儿来,是以君子对君子,非常坦诚地告诉您,就象我也想告诉其他人一样,那位太太并非我的妻子。”
有那么片刻,卡斯特罗?戈麦士期待着卡洛斯?达?马亚搭话。但是卡洛斯脸上毫无表情,使人捉摸不透。只见他双眼闪现出痛苦,面色苍白。后来,他艰难地微微点了点头,好象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这样,他俩之间再说什么话已经没有必要,是多余的了。
卡斯特罗?戈麦士微微耸耸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象一个把一切都归结于命运捉弄的人。
“这些就是生活中可笑的一幕幕..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现在对事情会看清楚了。这是个过了时的传统的故事..我同这位女士生活了有三年。
去年冬天,我要去巴西,为了不单独旅行,把她带到了里斯本。我们住在中央饭店。阁下完全可以理解,我并没向饭店经理透露实情。这位女士同我一道来,同我睡在一起,所以对饭店里的人员来说她是我的妻子。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住在中央饭店,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后来在圣弗朗西斯科租了一套房子,她作为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妻子最后找了个情夫..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以卡斯特罗?戈麦士妻子的身份,即便是在对卡斯特罗?戈麦士极其不愉快的情况下..上帝呀!我们确实不能为此过于指责她..出于偶然,她拥有了极好的社会地位、纯洁无瑕的名声,而后来,最为人道的办法是,她对事实尊重的态度使她宣布——这样做的人为数太少了——她的社会地位与名声全是借用的,她仅仅是个无名小女子,某人的姘妇..当然,说句公道话,她没必要向卖给她黄油的杂货店老板或租给她房子的胖婆娘作这样的解释,除非有位父亲要向她引见他那刚从修道院出来的黄花闺女..再说,我也有一定过错。我常常甚至是在一些微妙的事情上让她使用了我的姓名。比如,她用我的名义雇用了英国女教师。英国女人是很苛求的!..特别是这一位,她是个很严肃的姑娘..但是,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在我要说的是,我正式收回借给她用的名字,她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即麦克?格伦夫人。”
卡洛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两手使劲抓住椅背,差点儿把椅套撕破:“我想,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卡斯特罗?戈麦士对这样下逐客令的粗暴结局,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
“没有了,”他说罢拿起帽子,非常缓慢地站起来。“我只想补充一点,免得阁下作出不公平的猜疑。这位女士并非是一位被我勾引了的姑娘,而且我也没有禁止她改换门庭。那个小女孩也不是我的女儿..我认识她妈妈只有三年..她是从别的什么人怀里跑来转到了我的怀里..我还可以说,并没有侮辱谁人之意,她是一个我付钱的女人。”
他用这句话全面完成了对另一位的侮辱。
他痛痛快快地报了仇。卡洛斯一言不发,粗鲁地掀起门帘。面对这种进一步显露出来的痛苦的粗暴态度,卡斯特罗?戈麦士的举止倒真值得称赞。
他微笑着点头道别,并低声说:
“我今晚就去马德里,我很遗憾,由于这种不愉快的原因认识了阁下..对我来说是不愉快的。”
他迈着自信、轻快的步子消失在前厅的幔帐后面。接着,下面传来一声车门响,一辆马车在碎石路上滚动了..卡洛斯双手抱住头,无精打采地坐在靠门处的一张椅子上。仍在他耳际回响的卡斯特罗?戈麦士的那些不紧不慢的话语,留给他的只是受了伤害的感情。一件非常美好、令人遐想的东西猛然从天上跌下来,破碎了,掉到了泥潭里,使他全身上下溅满了难以洗涤的污秽..他不痛苦,只是全身上下一阵惊恐,因为看到一个神圣的理想有个如此可悲的结局..他曾把自己的心灵与另一颗崇高、完美的心灵匆匆忙忙地联结在一起,飘向金光闪闪的九宵之外,突然,一个“r”音很重的声音响起来了,两颗心灵滚动起来,跌进了泥潭;他发现在他怀里的,是个陌生女人,名叫麦克?格伦。
麦克?格伦!她是麦克?格伦夫人!
他握紧双拳站立起来。他的自尊油然而生,他对她的机灵手段非常气恼,这种伎俩害得他几个月来羞羞怯怯、战战兢兢、殷切地象追逐一颗神圣的星星一样追随着这个女人,而到头来,她原不过是个可以毫不在乎地在长沙发上脱光身子,把自己奉献给任何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千法郎的巴黎男人的女人!真太可怕了!他现在想起来,满面都羞得通红:当初他进入圣弗朗西斯科街那间红棱纹布客厅时的感情是何等地真诚;他是怎样着了迷般地望着那双在他看来是世上最纯洁的手,在绣布上抽拉毛线,真象一位辛勤操劳的慈母。他怀着心灵的尊重之感,都不敢挨一挨她的裙边,在他看来,那衣裙有如圣母的神服,连一个最粗鲁野蛮的人都不敢稍稍地把那硬挺的皱折弄乱!啊,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在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在讥笑杜若河畔的一位乡巴佬的无知!啊,现在要是见到那些为表达爱情曾献给她的鲜花,他都会感到羞愧!想到当初礼貌地称她“夫人”都会无地自容!
要是在阿泰罗第一夭就知道这位从天而降的女神是个巴西人的姘妇该多好!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他荒唐浪漫的激情,使得一切再明显不过、再清楚不过的事物与他的双眼之间升起了一层金色的薄雾,把再崎岖不平、暗淡无光的大山也变得象座平滑发亮的宝石山!为什么她要选择一个在街上曾经带着一种强烈欲望盯住她看过的男人作她的医生,请到家里,亲切地接待他呢?为什么每天上午在圣弗朗西斯科街长时间的交谈中,她从未谈起巴黎的事,从未谈起她的朋友和有关她家里的事?为什么在两个月之后,当他第一次说“我爱你”的时候,她竟会突然委身于他,而没有通常那种爱情的前奏,那种爱情是逐渐滋长,然后才开花的。为什么她那么轻易地接受了他一栋家具齐全的房子,和她接受他的花束一样?还有其他一些事,尽管事小但也并非无足轻重:那些高等妓女所欣赏的贵重珠宝,床头必备的《圆梦手册》,她同梅朗妮亲密无间的关系..此时,在他看来,连她亲吻时的亲热劲儿都好象并不那么真诚,也没有感情——而是为了情欲!..但是,一切都按上帝的安排结束了!由于这位巴西人出于怜悯对他的提醒,他原来所爱的那个女人和她诱人的力量犹如一枕欢乐然而龌龊的美梦,突然消失在空中。这个女人不过是个麦克?格伦夫人..自从他遇见她,他对她的爱就犹如血管里的热血,现在这血从这块无法医治的伤口里流淌出来,那是在他自尊心上留下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
埃戛在门口出现了,脸色依然那么苍白。
“怎么样?”
卡洛斯的怒火爆发了:
“咄咄怪事,埃戛,咄咄怪事!这是最无耻不过、最卑鄙不过的事!”
“那个人向你要钱了?”
“比这还要糟糕!”
卡洛斯怒火中烧,来回踱着步,发泄了一通,一口气把什么都讲了出来,用的是那个人的原话——不过是由他的嘴重述而变得生动了。从中他意识到了遭受侮辱和感到厌恶的新的理由。
“难道有人还遇上过比这更可憎的事吗?”末了,他大声嚷道,使劲把双臂在埃戛面前一样,而那一位惊讶不已地坐在长沙发上。“你能想象比这更可憎的情况、更荒唐的情况吗?这真足以使一颗心碎了。真让人哈哈大笑。真是妙不可言!那个小男人就坐在这张长沙发上,在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胸前别着一朵花,态度和蔼可亲。他说:‘请注意,那个女人并非我的妻子,只是一个花钱养的女人..’你明白这话吧?那家伙付钱给她..一个吻多少钱,一百法郎。给你一百法郎..真太可怕了!”
他又开始心烦意乱地踱着步,把感情发泄出来,又把事情重说了一遍,总是引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原话,但进行了更粗暴的歪曲..“你怎么看,埃戛?你说说。你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真可怕,对不?”
埃戛若有所思地擦着他的单片眼镜,犹豫了一下,最后开口说,作为这个时代的人,这个“世界”的人,以超然的态度考虑一下这些事情,也就没什么可气恼和可痛苦的了..“这么说,你毫不明白!”卡洛斯大声嚷着。“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处境!”
不,不。埃戛完全理解,的确难以容忍,当一个人正要将自己的命运真心实意地同一个女人连在一起时,得知了许多男人都给过她过夜钱..但是,这倒使事情简单了,不那么严重了。以前曾是个复杂的悲剧,而如今倒变成了轻松的消遣戏了。卡洛斯不必再为拆散他人的家庭而内疚,也不必再逃亡国外,躲在意大利某个花丛中的小窝里去掩藏自己的过错。再也不必把自己的名誉永远同一个也许他不会永远爱的女人拴在一起了。天哪!这一切都是有益之处!
“那她的尊严何在?”卡洛斯大声说。
是的,不过降低尊严和失去纯洁其实并不怎么了不起,因为在卡斯特罗?戈麦士来访之前,她已经是个背叛丈夫的女人——这就既不纯洁也没尊严了,这无需用什么粗鲁的字眼。当然,这一切都是令人气恼的侮辱——然而,事情也不过如此,即一个男人虔诚地珍爱着一尊圣母像,以为那是拉斐尔①的作品,而后来有一天他发现这尊圣像只不过是一个叫作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家伙在巴伊亚州②画的。但是这件事依他之见,在亲人密友之间和社①拉斐尔(1483— 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家。
②巴伊亚,巴西一个州名,此处泛指巴西。
会上的效果是:在此之前,卡洛斯有个漂亮的情妇,俱也有诸多不便,而现在,他有个漂亮的情妇,却没有这些不便了..“你该做的,我亲爱的卡洛斯..”“我要做的是给她写封信,寄去我这两个月同她睡觉的钱..”“浪漫的残酷!..这可是中有过的作法..特别是,你没能从适当的哲学角度来看待其细微的差别。”
另一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
“好了,埃戛,别再谈这件事..我现在烦极了!..一会儿见。你在家吃晚饭,对吧?好,一会儿见。”
他朝外面走去,正要用劲带上门,这时埃戛慢慢悠悠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那个小男人上哪儿去了?”
卡洛斯回转身,两眼直冒火星。
“去奥里威斯?去找她了?”
是的,至少他是命令马车驶往克拉夫特庄园的。埃戛为了认识这位卡斯特罗?戈麦士,曾躲到看门人的小屋里。他看见那人走出来,点上一支雪茄..他的确是个钱财不少、墨水不多的人,在那包罗万象的不幸的巴黎,他们这种人两点钟走到和平咖啡馆喝红醋栗酒,个个粗暴、野蛮..这是看门人对埃戛说的,那人看上去兴高采烈,并且叫车夫驶往奥里威斯..卡洛斯似乎彻底垮了。
“这一切太可恶了!..说不定,他们俩原本是心照不宣的。我却如同你很久以前在这儿说过的那样:‘我的灵魂掉进了茅厕,需要从内里好好洗刷一下!’”埃戛郁郁地轻声说:“道德浴盆的确有必要,的确变得如此迫切了..城市里应该有这么个行业。”
在自己的房间里,卡洛斯在桌子前来回走着,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他准备给玛丽娅?爱杜亚达写信,已经写上了这天的日期和“尊敬的女士”,这几个字他竭力写得端正、清楚——他找不出另外合适的词儿,他决心给她寄一张二百英镑的支票,这是用巧妙的办法把他在她床上度过的几周该付的钱给她。但是,他还想加儿行非常冷淡、非常无情的话,要比钱更能伤害她。
可是,他只能写出一些非常气恼的词句,这就披露出了他对她深切的爱。
他看着白纸,“尊敬的女士”这平淡的字眼勾起了他对她肝肠寸断的思念。昨天夜晚他还称她为“我的心肝”,因为这个女人当时还不叫麦克?格伦,因为她还尽善尽美,因为当时的激情无法克制,超过了理性,使他如醉如痴,不顾一切。尽管她已经变成了麦克?格伦,另一个人的不忠实的姘妇,然而他对那位高尚、可爱的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爱情此时却更为强烈了,并且因这种爱情已经成为不可能而感到了绝望——这就犹如对一个死去的美人的爱,在冰冷的墓穴里就更加热烈。啊,她要是能从她陷下去的泥潭中再度复生,洁白无暇地复生,还叫玛顺娅?爱杜亚达,还拿着她圣洁的绣布,该多好!..那样,她将得到最温柔的爱情,足以补偿她失去的天伦之乐!她将受到尊敬,足以补偿那个肤浅的世俗社会从她身上夺走的尊重。她具备一切赢得爱情与尊敬的条件——她美丽、妩媚,欢乐、聪颖,善良、慈爱,有难以比拟的情趣..她有如此之多的可爱、突出的优点——却只是一个徙有其表的女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长期弄虚作假,天天花言巧语,一切都是撒谎,从她佯装圣洁到使用的名字,全都如此!
他用双手紧紧压住头,觉得生活真难以忍受。如果她撒了谎,那么实情又是什么?如果她睁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他如此不诚实,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完全成了一大片茫茫无声、尔虞我诈的天地。你把一束玫瑰放到一只花瓶里,可是这些花散发出了瘟疫!你朝着一片青翠的绿色草地走去,可发现了它原来掩盖着一片沼泽!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撒谎?如果他第一次战战兢兢、怀着倾慕之心、犹如看见圣徒行神迹一样看着她刺绣时,她就告诉他,她不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的夫人,而只是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的情妇,难道他的激情就不会那么强烈、那么深切吗?使得一个神父的全身显得光彩的,使他的抚摸变得珍贵的并不是他身上那条圣带..那么,为什么要扯下这种无耻的弥天大谎——因而他现在都担心,她的亲吻也是虚假的,甚至她的呼吸都是虚假的!..这长期编造的谎言几乎使他离开祖国,为了一个肉体献出了自己的整个生命,而其他人对这个肉体只是给儿个英镑而已!这样的女人——她就象按小时租赁的出租马车,而他却为了她几乎使爷爷的晚年凄苦悲凉,并将无可挽回地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限制了自己做人的自由行动!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演这种充斥着所有喜剧舞台的“婊子充贵妇”的庸俗闹剧?为什么她如此做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诚恳、形象是那样的纯真,并带有母亲般的温柔?为了金钱利益?不是。卡斯特罗?戈麦上比他更富有,远比他更能满足她对各色化妆品和车马等等方面的渴求..她认为卡斯特罗?戈麦士要抛弃她,为此她身边需要另一个敞着的、唾手可得的满满的钱包?那么,她尽可以更干脆地对他说:“我是自由身,我喜欢你,请随便占有我吧,我委身于你了。”不!这里尚有隐秘的东西,曲折而难以猜透的东西..要弄清这点,他又要付出什么呢!
于是,慢慢地在他心里产生了去奥里威斯的欲望..对,只是侮辱性地向她怀里扔一张封好的支票,傲慢地报复一番是不够的!为了使自己彻底心绪安宁,他要从她阴暗的心灵深处探清这出无耻闹剧的隐秘..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无限的痛苦。他想再一次去“淘喀”别墅,去看看那个已经变成了麦克?格伦的女人现在如何,再去听听她的言谈话语。啊,要去就不能粗暴,不能责骂,要非常冷静,要有笑脸!前去只是为了让她讲清为什么要苦心策划这无益的谎言..前去只是为了平静地问她:“亲爱的夫人,为什么要耍这个鬼名堂?”然后,看着她哭号..是的,他那深沉的爱使得他非常想看看她嚎陶大哭。当初,在那间秋天藓苔色的大厅里,那个卡斯特罗?戈麦士带着重重的喉音“r”说话时,他曾感到万分痛苦,现在他也要看看她的痛苦,但是是在另一个环境里,这是个他曾经忘乎一切,幸福休憩的环境,那时曾经多么的美好,简直如天堂一般!..他猛然果断地拉响了铃。巴蒂士塔走了进来,他的外衣扣得整整齐齐,一副听候调遣的模样,就象已经拿起刀枪,以备在他猜测将要到来的危急时刻中效忠主人..“巴蒂士塔,跑到中央饭店去打听一下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是否已经回来!..不,听着..你站在中央饭店门口,等着那个曾经来过这儿的人进去..不,不,还是问问好!..反正,你设法了解一下那个人是否已经回来,是否在饭店里。你一得到准确消息,就立即乘马车赶回来..找个可靠的车夫,然后让他拉我到奥里威斯去。”
下达命令之后,他立刻就平静了。他感到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不必再写封措词尖刻的信去折磨、挖苦她了。他慢慢地把纸撕了。然后,填写了一张贰佰英镑的支票,抬头写上“持票者”。他将亲自带去..噢,当然不会把支票用浪漫的方式扔到她怀里..而是把它放在桌上,信封上写好麦克?格伦夫人收..突然,他又感到可怜她。他都能看到她打开信封时,两大颗泪珠无声地慢慢从她面颊上滚下..他的眼睛也潮湿了。
这时,埃戛从外面问道可否进来。
“请进!”卡洛斯大声说。
他继续两手插在衣兜里,默默地踱着步。另一位,也默不作声,走过去靠在那个朝向花园的窗台上。
“我要给爷爷写封信,告诉他我到了。”卡洛斯终于在桌前停止步,低声他说。
“请代我问候他。”
卡洛斯坐下来,懒洋洋地拿起笔。但是,他很快又搁下笔,两乎交叉着抱在脑后,紧靠着椅背,闭上双眼,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埃戛从窗口那边突然说。“给卡斯特罗?戈麦士写匿名信的是达马祖!”
卡洛斯看着他说:
“你这样认为?..也许是..确实,还会有谁呢?”
“不会是别人,少爷。就是达马祖!”
卡洛斯这时想起塔维拉对他说过的事——他提到达马祖正在策划一桩丑闻,还说他脑袋上该挨一颗枪子儿..所以,达马祖肯定这个巴西人会来,然后便是一场决斗..“要处死这个无耻之徒!”埃戛突然恼怒地嚷道。“只要这个贼子活着,我们的生活就没有保障,没有安宁!..”卡洛斯没答腔。而另外那位火越发越大,脸色都变了,非常苍白,把往日积压的仇恨都发泄了出来:“要是有个借口,我早把他杀了!..要是有个借口,比如他敢无礼,敢放肆地看一眼,我就叫他粉身碎骨!..不过,你要有所反应,不能就这样了结!不行!要给他点厉害看..你看,多无耻,竟然写匿名信!..我们的平静生活,我们的幸福,所有这一切常受到达马祖的扰乱。不能这样。
我所感遗憾的是,没有个借口!但是,你有,抓住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
卡洛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
“的确,该狠狠抽他几鞭子..但是,确实是我同这位夫人的关系才使得他对我态度如此恶劣。既然这桩事已经了结,与它有关的一切也就了结了。Parce Sepu ltis①况且,他曾说过她是个无耻之徒,他说对了..”他狠狠地在桌面上击了一拳,站起身,面带苦笑,无限厌烦地说:“他,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说对了!..”一想到此,他的怒火又复燃了,而且更加激烈。他看了看钟。他急着要①拉丁文:已经埋葬。
见她,急着要侮辱她一番!..
“你已经给她写信了?”埃戛问道。
“没有,我要到那儿去一趟。”
埃戛露出万分惊讶的样子。然后,他又踱起步来,一声不吭,两眼看着地毯。
巴蒂士塔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卡斯特罗?戈麦士下车到了饭店,令人把他的行李搬了下来。巴蒂士塔还说,送少爷去奥里威斯的马车在下面等候呢。
“好,再见,”卡洛斯说,一面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手套。
“不吃晚饭了?”
“不吃了。”
不一会儿,马车行驶在去奥里威斯的大道上。瓦斯路灯已经点燃。他不安心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就哆哆嗦嗦地点起一支烟,但并没抽。此时,他已经对这场难以对付的痛苦会面感到忐忑不安..他甚至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是带着一副高傲无所谓的样子,叫她“亲爱的夫人”,还是叫她“我的好朋友”。与此同时,他又无限地可怜她,这种感情使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他都能看见,由于他冷冰冰的态度,她满面苍白,泪水横流。这些泪水是他过去所珍惜的,现在他却站在咫尺之处看着它流淌,泪水使他动心,使他怜惜..有那么一会儿,他曾想转回去。给她写几行冠冕堂皇的字,从此永远彻底地甩掉她,这样做总是比较高尚些!可以不寄去支票——这是富人的粗野侮辱做法。尽管她耍了花招,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神经脆弱,惯于胡想,或许她爱他并非出于利害考虑..写封信是较为高尚的做法。现在,他想出了该给她写的尖刻而确切的词句。对了,他要告诉她,他愿为一个爱他的女人而献身,但绝不为一个由于“职业”关系而委身于他的女人献身或是浪费时光。这就更为简单、干脆..再说,这样他就不必见到她,用不着为去听她的解释和看到她的泪水而受罪。
这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他敲敲窗子叫马车停下,以便能在车轮停止滚动的宁静中,更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但是,车夫没听见,两匹马继续踏着夜路飞奔。卡洛斯又犹豫不决地任凭马车继续跑下去。不一会儿,他从阴影中认出了他曾多少次怀着欢乐的心情,激荡着的感情经过的地方。这时,一股新怒火又涌了上来,但不是针对玛丽娅?爱杜亚达本人,而是针对她的“谎言”,因为这“谎言”无可挽回地糟蹋了他一生中神圣的欢乐。现在,他恨的是那些“谎言”——他把那些谎言看成是有形的,可触及的,有极大分量的东西,是件丑陋、带铁色的东西,正是它毁坏了他的心灵。啊,要不是这个难忘的“小东西”如同花岗岩石块那样牢牢地横在他们之间,他会向她重新张开双臂,也许心情不同了,但至少热情依然如故!他人的妻子或是他人的情人——看穿了,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会因为没经过神父用拉丁语低声的祝福,她对他的亲吻就能玷污他的双唇,或是她的亲吻就不那么动人。
主要是由于“撒谎”,而且当他第一天去圣弗朗西斯科时,她就撒了谎,这就象腐烂的霉茵,糟蹋了从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亲切的话语,宁静的时刻,悠闲的漫步,炎夏的午睡,躲在黄色门帘后亲吻时的气息..由于她一开始就带着平静而动人的眼神,含着笑“撤谎”,这一切就都被玷污了,变得不干不净..他感到闷热,当他正要打开没用带子拴住的车窗玻璃时,马车突然停在人迹稀少的道路上..他打开了车门。一个头上罩了块大围巾的女人在同车夫说话。
“梅朗妮!”
“啊,先生!”
卡洛斯急忙跳下车,已经快到庄园别墅了,马路附近是一片橄榄园,四周围着芦荟篱笆,一棵白杨从墙内探出身来。卡洛斯大声命车夫继续前走,在庄园别墅门口等候。他同梅朗妮站在那儿,周围一片漆黑,梅朗妮紧紧裹着大围巾。
她在那儿做什么?梅朗妮好象脸色很难看。她说,她要到镇上找辆车,因为夫人想去里斯本,去葵花大院..她当时以为马车是空的。
她紧紧扭着双手,谢大谢地,真感到松了口气。啊,多好,多好呀,他来了!..夫人非常难过,连晚饭都没吃,没完没了地哭泣。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突然来了..夫人真可怜,她想死!
这时,卡洛斯紧贴墙根走着,一面向梅朗妮打听。那个人怎么来的?说了些什么?如何分别的?..梅朗妮当时什么也没听见。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和夫人单独在日本凉亭里谈话。走的时候,她看到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对夫人说再见,非常平静,非常和气,面带笑容。他还对妮妮丝说了话..倒是夫人,她无动于衷,但脸色死白!那个人走后,她几乎昏倒。
他们朝“淘喀”别墅人门走去。卡洛斯倒退了一步,手里拿着帽子,深深吸了口气。这时,他由于心情极不平静,那股傲慢气也就消大了。他要弄清一切情况!他不断发问,让梅朗妮感觉到他痛苦的感情..“你说吧,梅朗妮,说呀!①夫人知道卡斯特罗?戈麦士先到过葵花大院,把一切都说了吗?..”当然知道,所以她才哭,梅朗妮说。列了,她曾早就一再劝夫人把实情讲清楚!她同夫人关系很好,从小就服侍夫人;她看着罗莎出世..她早就对夫人这么说了,到奥里威斯之后,她还说过!
在围墙的黑暗的影子里,卡洛斯低着头。梅朗妮“早就对她说过了”!
这么说,她夥同女用人策划出了这个圈套,把他的生命紧紧地拴祝梅朗妮用大围巾遮住脸,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讲述着那些情况,把他原来寄托在金色云彩美梦里的那最后一线希望也打掉了。什么也没剩下,一切都埋葬在废墟之中,陷入了肮脏的泥塘。
片刻之间,他的心感到非常沉重,简直想回里斯本。但是,她就在那黑墙的另一侧,在绝望地哭泣,痛不欲生..他又慢慢地朝大门走去。
这时,他不再以傲慢的态度而是用亲切的口吻向梅朗妮提着问题。为什么玛丽娅?爱杜亚达不对他说明真相呢?
梅朗妮耸耸肩。她不知道,恐怕连夫人自己都不清楚!她是作为戈麦士太太住在中央饭店的;她又以戈麦士太太的名义租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的房子;她接待他时也是用戈麦士太太的名儿..就这样一切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同他交谈,她爱上了他,她来到了奥里威斯..后来就晚了,她再也没勇气讲清情况了,一切就这样变成了“撒谎”,她担心会不欢而散..但是,卡洛斯大声说,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切有一天总要被发现的?
①原文为法文。
“我说不清,先生,我说不清①,”梅朗妮几乎是哭着说。
此外,还有别的疑点。她没在等候着卡斯特罗?戈麦士?没想过他要回来?没常提起他?
“啊,没有,先生,没有②!”
自从先生天天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以后,夫人就认为她彻底同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脱离了关系,再也不提他了,也不希望有人说起他..以前,小姑娘总称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为小朋友③。现在对他什么也不叫了,人们告诉她小朋友没了..“她还给他写信,”卡洛斯说,“我知道她还给他写信..”是的,梅朗妮想是这么回事..但是,是些冷冰冰的信。自从来到奥里威斯后,夫人十分注意,再也不花卡斯特罗?戈麦士给她寄来的一文钱。她收藏好取钱的汇款单不动,今天下午全交还了戈麦士先生..还记得一天上午在蒙特标大楼门前先生您碰到了梅朗妮吗?就是那一天,她同一位法国朋友去典当夫人的一只珍贵的手镯。夫人现在靠她的珠宝生活,有许多已经进当铺了。
卡洛斯动情了,停住脚步。但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不知道④,”梅朗妮说,“我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爱你,真的⑤!”
他们走到了大门口。马车已经在等候了。在槐树林荫道的尽头,房子的门敞着,可以看到走廊里的灯光,微弱、惨淡。卡洛斯甚至觉得看到了玛丽娅?爱杜亚达裹着深色外套,戴着帽子,在这无力的灯光下走动..她一定听见了马车滚动声。她是多么焦急、痛苦啊!
“去告诉她我来了,梅朗妮!去!”卡洛斯低声说。
那姑娘跑去了。他在槐树荫下缓步走着,在这静谧的黑夜,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在慌乱地跳动。他走上三层石板台阶——这房子已经使他感到陌生了。往里看,走廊里空无一人,摩尔式的灯盏照耀着斗牛用的马具..他就站在那儿不定了。梅朗妮手里拿着围巾走过来对他说,夫人在壁毯厅里..卡洛斯走了进去。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仍然穿着大衣,脸色苍白,整个人的精神都集中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眼角还挂着泪珠。她朝他跑了过来,抓住他的双手,抽泣着,全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慌乱不安的心绪下,卡洛斯只找到了这么一句既表示同情又愚笨的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没有理由哭嘛..”她终于能结结巴巴说句活了。
“听我的,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说话,让我告诉你..我正要到你那儿去,让梅朗妮先去找车。我要去找你..过去我没勇气向你说!我做的不对,太可怕了..但是,你听着,先什么也别说,原谅我,我没有过错!”
她又抽噎得说不出话了。她跌倒在沙发一头,突然嚎陶大哭,浑身颤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④原文为法文。
⑤原文为法文。
抖,蓬散的头发在她的肩头抖动。
卡洛斯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惊讶和疑虑使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没有勇气去安慰她。不过,现在他意识到要给她留下一张支票的做法有多么低下、粗暴。这张支票还在他钱包里,现在使他感到羞愧..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吃力他说:“听我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啊,有多少事要说,有多少事要说啊!..你别走,坐下,听我说..”卡洛斯慢慢地拉过一把椅子。
“不,到这儿来,靠近我..我好有说出来的勇气..你心肠好,可怜可怜我,按我说的做!”
她那噙着泪水的双眼,感人而且低声下气的祈求使他让步了,他远离她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这对她是个极大的刺激。玛丽娅由于哭泣声音嘶哑了,她两眼不看他,象个忏悔者一样开始低声诉说起她的过去。她时而犹豫,时而结结巴巴,时而大声痛哭。每讲到羞耻难堪之处,她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痛苦的脸。
并非她的过错!并非她的过错!他满可以问问那个男人,因为他知道她的全部底细..是她的母亲..真难以启齿,但是正是由于她是她的母亲,她认识了第一个男人,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爱尔兰人,并且后来同他私奔..她同他生活了四年,如同夫妻,她十分忠诚,不与任何外界接触,只顾照料自己的家,他准备着同她结婚!但是,他在同德国人作战时在圣普里瓦战斗中战死了。她带着罗莎和病中的母亲,卖了所有的东西,财尽源竭..开始时,打打短工..在伦敦,她设法教人钢琴..一切努力都落了空。有两天揭不开锅,只能吃点儿咸鱼,看着罗莎挨饿!可怜的孩子没有吃的,挨饿!啊,他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凭着救济,她们才回到了巴黎..在那儿,认识了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事很丢人,但她不得不那么做!她彻底毁了..她慢慢从沙发上滑落下来,跌在卡洛斯跟前。他依旧肃然不动,一声不吭,但他的心却被种种思绪与痛苦撕碎了:他可怜她,因为她遭受了种种磨难,母亲生病,打零工,挨饿,这一切甚至使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她的可爱,而另一个男人更使他感到可憎,就是现在冒出来的那个爱尔兰人,这就使她在他的眼里变得更低下..她继续谈着卡斯特罗?戈麦士。她同他生活了三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没有任何越轨的想法。她的愿望就是在家安安静静地生活。而他却逼她与人们聚会,参加夜间社交活动。
卡洛斯就象遭受着折磨,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他想走开,结束这一切!
“啊,不,不要赶走我!”她叫着,痛苦地抱住他。“我知道,我一文不值!我是个不幸的女人..但是,我过去没有勇气说,我亲爱的!你是个男人,对这些事你不理解..请看着我!为什么不看着我?就看一眼,别把脸转过去,你要可怜我..”不!他不想看她,他害怕那些眼泪,害怕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她那对贴在他的双膝上、一起一伏的温暖的乳房,使他心里的一切开始动要—自尊、被侮辱感、嫉妒和尊严..这时他的双手却不知不觉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立即疯狂地亲吻他的手指,他的衣袖,她急切地祈求他对她埋在心底的痛苦能有一刻的怜悯。
“哦,说你原谅我了!你心眼那么好!说一句话..就说一句你不恨我,然后我就让你走..但是,你要先说..至少,要象以前那样再看我一眼!..”这时,她的双唇在寻找他的双唇,卡洛斯感到自己的软弱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卑微了,这使他对自己很恼火,也对她很恼火。他抓住她使劲摇晃着,并且大声说:“但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样长时间不说实话?我一直始终如一地爱你!你为什么撒谎?”
他把她推倒在地,他站在她面前,绝望地指责她:“是你的谎言把我们分开了。你的谎言太可恨了,完全是你的谎言造成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简直都站不稳,脸色惨白。
“但是,我是想对你说的。”她轻声说,垂着双手,有气无力地站在他面前。“我原是要对你说的..难道你不记得,就是那天,你来晚了,我曾说起要租一幢郊外的房子,你第一次说了你喜欢我,难道你忘了?我立即对你说:‘有件事我要对你讲..’你连话都不让我讲完。你以为我想告诉你,我只愿意属于你一个人,愿意远走高飞..你还说,要同罗莎一起走,到世界上某个地方去享受欢乐..你不记得啦?..这时,我才有个侥倖的想法,还是什么也不说,随它去吧。以后,等过了多少年后,当我完全证明自己是个贤慧的女人,值得你尊重的时候,我再向你但白一切,并且对你说:‘你要是愿意,现在就让我离去!’哦,这步棋错了,我现在明白了..但是,当时我有了这侥倖想法,我抗拒不了..如果不是你说咱们要逃得远远的,我就会对你说了..但是,你一说出走,我就看到了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尽管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就这样,把那次难以启齿的忏悔推迟了。总之,我也说不清,当时就象天堂突然敞开了大门,我看到了我和你在咱们自己的家中..一个侥倖的想法!..后来,每当在你那样爱我的时候,我要是对你说:‘别这样对我,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连丈夫都没有..’那真太可怕了。我还能对你再怎么解释呢?我不能失去你的尊重。多好啊,我能受到人们尊重..但我终究是错了,是大错..我现在呢,全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瘫倒在地上,好象一个被征服、被打败的人,把她的脸掩在沙发里。
卡洛斯慢慢地走到大厅的尽头,又猛然回到她身边,还是那句指责的话“撒谎,撒谎”,“天天瞒着,想尽办法瞒着”..但是,回答他的只是她的抽泣。
“至少到奥里威斯以后,你已经知道你就是我的一切了,为什么你还不对我说?..”她无力地抬起头说:“你以为怎么样?我过去是害怕,如果我不那么做,你对我的爱就会变..我都想象到你已经对我不尊重了,我好象看见你进来时都不肯脱下帽子,你对小姑娘也失去了热情,你要为房子的开销付钱..后来,我悔恨,但还是拖下去了。我总是想:‘今天不说,再多一天的欢乐,明天吧..’就这么下去了!总之,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真可怕!”
片刻的沉默,这时卡洛斯听到妮妮丝在门口,它在低声哀叫着,要进来。他开了门。小母狗跑了进来,跳上沙发,玛丽娅就缩在那张沙发的一角哭泣着。它不安地舔舔她的双手,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卡洛斯,他此刻又象丢了魂似的踱着步。
玛丽娅忧伤地长叹了一口气,卡洛斯停住步。他站着望了望可悲又可怜的玛丽娅..他双唇颤抖着动情地低声说:“就是我原谅了你,怎么能相信你以后不再说谎呢?既有了这次可怕的谎言,它就总会横在你我之间!再难以有信任和平静的日子了..”“除了这件事,我从没对你说过谎话,而且就是这件事也是由于对你的爱!”她严肃地说,声音非常虚弱。
“不,你一切都是撒谎!全是假的。你结婚是假的;你的名字是假的,你整个生活都是谎言..再无法相信你了..现在我简直对你为什么流这些眼泪都怀疑,还有什么可信的?”
由于愤怒,她傲慢地挺直了身子。她两眼的泪水突然干涸了,苍白的脸上那对激怒、圆睁的大眼睛重新闪现出光辉。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流泪还有别的原因,我的祈求是佯装的?
你是说这一切我全是装的,只是为了留住你,不失去你,因为我被抛弃了,要再拽住个男人养活我?..”“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呢?”她嚷着说,突然以压倒他的气势朝他走过去,脸上一副理直气壮的神色。“那我呢?为什么我就一定要相信你起誓说过的,你对我有深切的感情呢?你究竟爱我什么?你说!爱的是他人的妻子,名字,通奸的乐趣,我的打扮装束?..还是我本人,我的身体,我的心灵和我对你的爱?..我还是同一个人,你好好看看我!..还同样是这一双手臂,同样是这个胸脯..只有一个东西不同,我的爱情!我的爱情更强烈了,不幸地、无以比拟地更加强烈了。”
“哦,但愿真是这样!”卡洛斯绞扭着双手喊道。
这时候,玛丽娅扑在他的脚前,向他伸出了双臂。
“我以我女儿罗莎的生命对你发誓!我爱你,疯狂地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直到生命的终结!”
卡洛斯浑身颤抖着。他整个人向她靠了过去,她的胸脯在他脚前一起一伏,几乎使他难以控制,要向它扑去,即使那样会毁掉他的一生..但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想到了“谎言”。他躲开了她,绝望地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头。他憎恶这种可耻的事,它抹不去,也毁不掉,犹如一根铁棍横躺在她和他那神圣的幸福之间!
她仍然跪着,一动不动,眼睛盯住地毯,接着,在那笼罩着沉寂的大厅中响起了她那痛苦和颤抖的声音:“你是对的,一切都完结了!你不相信我了,一切都完结了!..你最好离开这儿..再也没人会相信我..对我来说,一切都完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把一切都留给你..你得给我时间收拾一下..然后,我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倒在地上,伸出双臂大哭起来。
卡洛斯转过身来,心痛欲碎。她穿着那件深色衣裙,伏在地上,无依无靠,象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人,孤孤零零地缩在某个角落,为世界所不容..这时,人的尊严、自尊心、家庭的声誉,这一切象被一阵怜悯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她所有的缺点全被遮住了,他看到的只是她的美貌、她的痛苦、她崇高可爱的心灵。宽容大度、同情仁慈都迸发出来和强烈的爱情融合到了一起。他弯下腰,张开双臂,对她低声说:“玛丽娅,和我结婚好吗?”
她抬起头,不解地睁大了双眼。这时,卡洛斯伸着双臂,期待着再次把她搂在怀里,永远做为他的妻子..于是,她站起身来,因为踩住了裙子,踉跄着摔倒在他怀里,拼命地吻他,又哭又笑,欣喜若狂他说:“和你结婚,和你?啊,卡洛斯..永远永远地和你生活在一起?..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照料你,服侍你,爱你,就是你一个人的?可怜的罗莎也是你的..不,别和我结婚,不可能,我不配!但是你要是真愿意,又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一同远走高飞,罗莎,你和我都心心相连!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的朋友,我的和她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没有亲人了..啊,上帝,我的上帝啊!..”她脸色刷白,沉重地从他的双臂上滑下,昏厥过去,金黄色的灯光照耀着她那拖在地板上的散开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