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是宝蓝色的,看上去非常高,有些或浓或淡的云在天空飘着。当这些云彩挡住月亮的时候,天地间便暗下来。当月亮躲开它们的遮挡时,天地间又重新被带着神秘气息的清冷月华所笼罩。
赵匡胤仰起头,望着还未迎来黎明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样仰望夜空了!上次静静地看着夜空是什么时候呢?想不起来了。他任由月亮将清凉温柔的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感受着它带来的天地间特有的静谧。可是,不一会儿,月光暗了下去,云彩挡住月亮了,东华门街又再次浸入黎明到来之前的黑蓝色的夜。
这时,空气中飘来阵阵香气。有风,这香气忽而浓,忽而淡。他感到有些恍惚。“有多久没有来这东华门街了呢?是的,很久了,很久了。上一次,是陪着如月来的。这是从哪里飘来的香气呢?一定是什么花,像腊梅。哦,是的,就是腊梅。如月是喜欢这些腊梅的。现在,如月与三个孩子一定还在梦乡里吧。”他突然想起了如月与三个孩子,借着月光,他用方才汲取了月华的双眼搜寻着街道的两侧。他从黑暗中分辨出东门街两侧的房屋,分辨出房屋前间隔种着的树木与花草。前面那几丛一定就是腊梅。看,它们那细而柔韧的枝条;看,它们在黑暗中依然星星点点盛开的繁密的小花。这些小花一定是黄色的,就像往年一样,它们总是这样安静地盛开着。黑夜掩盖了它们灿烂的颜色,可是掩盖不了它们的花香。
他再往东北面望去,在东华门街北侧一溜低矮房屋的后面,黑蓝色的夜空衬出一片一片密匝匝的树枝。虽然已过了立春,可那些在冬日里落光了叶的树木,在干燥寒冷的空气中,还没有长出带着生命气息的绿色的新叶子。它们将干枯如戟的树枝刺向天空,树枝与树枝的黑影彼此交叉着、重叠着,仿佛要织出一张隐藏人间所有秘密的网。在这些树枝形成的黑色网状的屏障后面,是几座高屋黑黢黢的轮廓。在这几块黑色轮廓的东边,有几块更高的黑影,不过这几块高大的黑影的里面,亮着几串红灯笼。那几串红灯笼发出的红色的光,给冷寂的清晨添加了几分温柔与暖意。
赵匡胤君臣二人换了便衣,从宫中刚走出东华门时,天还未亮,但是已近黎明了。因为未到五更二点,所以当时东华门还未开。要不是赵匡胤亮出皇帝的身份,看门的卫兵还真不会让他们出来。
正当赵匡胤站在东华门外仰望夜空,品味着幽幽的腊梅香的时候,东华门街两侧的房屋里陆陆续续传出了声音。人们起床的声音、洗漱的声音、互相呼喊的声音、下门板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一下子在街边房屋深深的黑影中响起来了。不一会儿,东华门街这条不短不长的街的两边,亮起了点点的光。那些光,有的是蜡烛发出的,有的是油灯发出的。这些光,一下子使东华门街活跃起来,生动起来,仿佛一个人经过一夜的沉睡,一下子醒过来后精神焕发了。
“这条街的人起得可真早啊!李管家,走,咱们到前面瞧瞧!”赵匡胤拍了一下李神祐的肩膀。
“是啊,都是做早点生意的。每天卯时,十字街、高头街、热闹街、南北讲堂巷等周围十数条街巷的宅院里的人都会来这儿买早点的。还有准备上朝的官员们,有些就经过这条街去待漏院。”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啊。”
“里面的人也常来这里买早点的。”李神祐往身后的东华门指了指。
“哦?这么说来,这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早点咯。”
“老爷,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一会儿这儿就乱起来了。”
“这不是刚出来才几步吗,甭担心!”
“我说老爷啊,您莫非是想在这里吃早点不成?”
“哎,你这一说,还真勾起了我肚里的馋虫,我还真想尝尝这条街的早点了。”
“这个——”
“别磨蹭啦,走,到前面那家瞧瞧去。”
赵匡胤与李神祐走近一家店面,只见一个胖子正在店头忙碌。那胖子五十多岁的模样,头戴小帽,穿着右衽短衣,腰束一条麻布巾带,他正将袖子高高卷起,从后面一个年轻人的手中接过一个笼屉。店内没有蜡烛,也没有点油灯,借着黎明微弱的天光,赵匡胤看见店里那个年轻人与胖老头一样,戴着一顶民间常见的小帽,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右衽短衣,也束着一条灰色的巾带。年轻人将笼屉交给那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后,转过身去,又在案板上低头揉起面团。年轻人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婆,她面前的案板上是切成一块块的小面团。老太婆正用擀面杖将一个面团擀成圆饼状。她的旁边,是一叠五六层的竹笼屉。笼屉正呼呼地往外冒着白蒸汽,将店里面弄得烟雾缭绕。笼屉旁边,还有一口锅,也在呼呼地往外冒着蒸汽,显然正在煨煮着什么东西。胖老头将笼屉打开,放在店头窗口的案板上,里面是五六个蒸饼,然后又低头从案板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放在自己的右手边。那木匣子显然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和拿来放去,已经变得油黑发亮了。
赵匡胤走近店头窗口,嗅到一股香味,心想:“好香的肉味啊!”他往那冒着白汽的大锅望了一眼,又往木匣子里瞥了一眼,只见木匣子里面放着十来枚一文的铜钱,知道那是一个放钱盒。
“店家,你这是卖蒸饼夹爊肉吧?”赵匡胤笑着问。
“是啊。哦,看这位老爷,好像是刚来京城不久啊。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买早点啦?呵呵,呵呵。您来几个?”那胖老头笑着说。
“是啊,是啊,我家老爷刚来京城做生意。”李神祐不等赵匡胤回答,便接过了话头。
“现在稍稍太平,跑生意能赚钱吧?”
“哈哈,糊口而已,糊口而已。”赵匡胤笑道。
“老爷这是从哪里来呀?”
“从高平来,刚来!”李神祐早想好了说辞,接口道。
“哦!高平啊——老爷,您要来几个蒸饼啊?”胖老头用袖子擦了一下蒜头鼻,笑着问赵匡胤。
“怎么卖啊?”赵匡胤问。
“两文钱一个。”
“先来两个尝尝吧。我同管家一人一个,先尝尝,好吃再多买。”
“好嘞,那您稍等!”
“这屉里不是有吗?”
“不瞒两位,这屉是昨天卖剩的,还冷着呢,先摆出来招揽客人的。过会儿热热,我自家吃的。”
“老板倒是实诚。”
“天子脚下,不敢欺客啊。这位老爷你可知道,那年前朝世宗皇帝征讨淮南,攻入了扬州,有个卖饼的,做的饼又小又薄,世宗皇帝一怒之下将扬州城内卖饼的人抓了几十个,准备一并砍了他们的头以正市风。要不是那个赵匡胤将军——哦,不,应该说是‘今上’了——要不是他劝住了世宗皇帝,说那些奸商罪不至死,不可滥杀,扬州卖饼的人说不定当年都被杀完了!”胖老头被挑起了话头,一口气说了一串话。他背后的年轻人听着胖老头说话,听到“赵匡胤”这个名字的时候,揉着面团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那五十多岁的胖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钱阿三。他背后正在揉面的年轻人,正是化名为“韦言”、如今已经认了钱阿三夫妇为干爹娘的韩敏信。
钱阿三的话,让赵匡胤愣了一愣。他当然知道钱阿三说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在钱阿三嘴里说出来可也走了样。那年,周世宗进入扬州,微服巡视扬州,确实发现一家卖饼的做的饼又小又薄,却卖得很贵,又听人说那家店卖饼经常短斤缺两,于是暗暗生气。他派人暗访扬州,抓了许多奸诈商人,准备通过严惩这些奸商来赢得民心。“可是,当时世宗也没有抓几十个卖饼的,只抓了几个。而且,世宗也没有说要全部斩杀啊。我确实是劝了世宗,可也只是劝世宗惩罚不必过严。在这店家口里,怎么变成了周世宗要斩杀数十个卖饼的商人呢?”赵匡胤心想:“这民间的传言可真是厉害啊!不过,今日京城欺客的奸商少了,还真是要感谢世宗!”
“不打紧,我等新出笼的就是了。店家,你方才说的前朝皇帝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现在改朝换代了,不知店家如何看今日的皇帝啊?”赵匡胤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说话时用手摸了一下那屉里的蒸饼,果然是冷的。
“俺是个卖饼的,哪敢随便评价今上啊!”钱阿三打了个哈哈,用手拍了拍那屉中的冷蒸饼,继续说道,“只要能让俺继续做生意,有口饭吃,日子过得安生,他就是好皇帝。再说了,今上当年能劝世宗皇帝不要滥杀奸商,想来应该不是个石头心肠的人吧。”
“他比起前朝周世宗怎样啊?”赵匡胤忍不住要将自己与周世宗比。人要克制自己的好胜之心并不容易。
“这个俺不知道。前朝周世宗英勇神武,夺取了淮南地,那是不世之功。可怜他英年早逝!您知道吗——”钱阿三突然压低声音,将长着大蒜鼻的脑袋往窗口外探出来,靠近赵匡胤的脸说道:“听说周世宗的妻儿都被今上迁到西京去了。”
“哦,这有何不妥吗?”赵匡胤心头一紧,问道。
“说不定会留下后患啊!”
“啊?此话怎讲?”
“你想啊,如果有人占了你的家财,还假惺惺地让你去亲戚家里寄居,你心里能好受吗?即便你心里好受,你的孩子会怎样想呢?八成会怀恨在心啊!”
“难道今上该杀了那孤儿寡母不成?”赵匡胤听了钱阿三的话,不禁感到头皮一凉,惊问道。
“俺不是说今上该狠心杀那孤儿寡母,俺是为今上担心啊!”钱阿三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一下屉中的冷蒸饼。
“啊——”赵匡胤打了个哈哈,心中回味着方才钱阿三说过的话。
“如果今上真的饶了那母子,说明他有一副好心肠。不过——”钱阿三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不过什么?”
“不过,坊间也有其他的说法。”
“还有什么传言啊?”李神祐这个时候不禁插了一句。
“坊间也有人说,那是今上的高明之处。听人私下传说,今上会在西京暗暗除掉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
“你信吗?”赵匡胤一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急问道。
“这个——俺是粗人。谁知道呢!周世宗是个好皇帝,他在位时,俺才不挨饿呀。在汉皇帝在位的时候,俺失了自家的地,那日子难熬啊。那年又遇到大灾,俺的儿子是给活活饿死的。后来,俺来到了京城,赶上了世宗在位,算是赶上好时候咯,俺是希望世宗的妻儿能够善终啊。”
“啊?后面那位不是你的儿子啊?我还以为是——”赵匡胤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想把话头岔开去。
“那是俺的义子。阿言,快蒸好了吗?”
“就好!这就端来。”阿言——也就是韩敏信——手中揉着面团背对着干爹回答道。
此刻,在他心里,正盘算着一个新主意:“我一定要混入皇宫,如果混不进去,我就去西京找世宗的符皇后,也许可以通过说服她令各处节度使起兵反宋。记得当年听父亲说过,符皇后的父亲是符彦卿大将军。如果有符大将军起来反宋,李筠将军就有了呼应。哎,李筠将军那边不知道进展怎样了。看样子,我得加紧我的计划!”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杀父仇人——当朝皇帝赵匡胤正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蒸饼。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立刻在这些蒸饼中下毒药。他的内心,对他的杀父仇人没有丝毫的怜悯,他的内心,已经几乎被仇恨完全占据了。如果说还留下了一点点的空间,那是留给了他心中爱慕着的女子。可是,即便是这种充满甜蜜与苦涩的爱慕,也常常被日益积聚的仇恨所淹没。
“得了,俺自个儿来吧。你赶紧揉面。”钱阿三转了个身,自己去拿那被白色蒸汽笼罩着的蒸笼。
赵匡胤的眼光停在那只钱匣子外壁的一块污渍上。那块污渍油乎乎的,像块黑黄斑附着在木盒子的外壁上。他盯着那块污渍有些发愣地看,只见那块污渍一会儿幻化为一个马头,一会儿幻化为一把斧子,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变成了一张人脸。谁的脸?一会儿像韩通,一会儿像周世宗,一会儿像李筠。那张脸似乎一会儿歪着个嘴角,露出不屑一顾的倨傲样子,一会儿仿佛又怒目圆睁。见鬼!这是怎么了?赵匡胤感到脑袋左边刺痛了一下,这刺痛像一只虫,从脑子里飞速经由他的脖子,再经过左肩,钻到了他的心房,他的心房抽动了一下,感觉那虫子又迅速经由左肩钻入他的左手臂,他的左手感到一阵痉挛。
“来咯,来咯!热腾腾的蒸饼来喽!”
这时候,赵匡胤看到钱阿三已经将一笼屉刚刚蒸好的蒸饼捧了过来。钱阿三揭开蒸笼的盖子,一股蒸汽带着热量喷薄而出,白色的蒸汽顿时弥漫开来。它弥漫在钱阿三那张长着蒜头鼻的脸周围,弥漫在那个外壁带着污渍的钱匣子周围,使切面团的老太婆和揉面的年轻人的身影都处于一种带着神秘感的氤氲之中。
像无数次揭开蒸笼盖子后一样,钱阿三带着无比的热情,仿佛是怕被那蒸饼烫着了手似的,探着圆圆的蒜头鼻,一边嘴里发着“嘘嘘——嘶嘶——”的声音,一边用一个油乎乎的竹夹子将两个热腾腾白白胖胖的蒸饼夹了出来。他将那两个蒸饼放在案板上,嘴里又发出“嘘嘘——嘶嘶——”的声音,很快用刀将两个蒸饼依次片开,接着又在白色的蒸汽中非常灵活地转了半个身,揭开老太婆身边的锅盖,用竹夹子去热气腾腾的锅里夹爊肉。
赵匡胤看着钱阿三手脚麻利地弄好了两个蒸饼,心情稍稍舒畅起来,木盒子外壁上那块污渍也躲在白色的氤氲里面,不再出来烦他了。
“趁热吃,趁热吃,香着呢!”钱阿三热情地将一个夹好爊肉的蒸饼递向赵匡胤。
“太烫啦,太烫啦,我先拿着!咱拿回去吃吧。”李神祐不待赵匡胤伸手,一把抢过钱阿三手中的蒸饼。
“不打紧,不打紧,热的才香呢!”赵匡胤笑了笑,从钱阿三手中接过另一个冒着热气夹着爊肉的蒸饼,也不待李神祐阻止,直接放嘴里咬了一口。
“老爷——这——”李神祐现出紧张的神色。
“李管家,来,你也赶紧尝尝,这爊肉啊,香!这蒸饼,软硬恰到好处,好吃!好吃!”
李神佑担心着皇帝的安危,心不在焉地咬着蒸饼,哪里还顾得上品尝它的香味。
“哎,俺也向您打听点消息啊?”钱阿三突然又压低声音,将蒜头鼻探出店头的窗口来。
“哦?”
“老爷是四处跑生意的,又从高平来,不知您可听到传闻没有?”
“什么?”
“有传言说,很快要打仗了呀!”
“什么?谁说的?”赵匡胤一惊,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听说,潞州李大将军正在筹备兵马,也不知道要与谁开战了!”
“哦?这我可没有听说。”
“但愿只是谣传,否则刚刚安生的日子,恐怕又过不了几日咯!”
“我说你这老头子,整日跟人聊什么打仗啊打仗啊,真打起来,都是被你这乌鸦嘴说的。刘爷那儿子,记得吗?不就是前些年跟周世宗征淮南时死的吗!现在尸首都不知道在哪里呢!还有热闹街的瓜子陈的儿子,不也是那次打淮南时丢了性命吗!老头子,你就别再嚼舌啦!”老太婆在店内白色的氤氲中插嘴说道。
赵匡胤往里瞥了一眼,见那老太婆正在用刀切面团,头也不抬地说话。她身旁的年轻人,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正在卖力地揉面,他们周身,笼罩着白色的蒸汽。那白色的蒸汽,令他想起了他的妹妹阿燕在厨房里擀面的情景。
“老太婆啊,我这与客人说话呢,你少掺和。老爷啊,您别光听我说了,您吃啊!哎,谁希望打仗啊。可是,要是早点有个消息,俺们做生意的也好早点有个应对啊。您说是不?”
“是!是!”赵匡胤又咬了一口蒸饼,若有所思地答道。
他在心里又想起了李筠。“如何应对李筠呢?也许范大人说得对,放他回去,感化他,避免战争,这才是上上策啊。”他嚼着蒸饼,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力避免战争:“就这样放了李筠,恐怕还是没有用的,我还得做些努力才是!”
“但愿不要打仗啊!”钱阿三突然像一个瘪了的气球,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板,再给二十个。”赵匡胤说道,此时他已经吃完了手中的那个蒸饼。
“二十个?”钱阿三有些发愣,瞬间又露出满脸的笑容,仿佛一下子打了鸡血。
“家里人多,带回去吃。”赵匡胤笑道。他这是想给如月和几个孩子带回去尝尝,当然,还要给母亲和阿燕送几个去。
“好嘞!您稍候!”钱阿三兴高采烈地忙活起来。
“老爷,咱怎么拿啊?”李神祐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可装蒸饼的东西。
“没事,老太婆啊,快去把咱们的篮子拿来,再拿块干净的白纱布来。”钱阿三扭头对老太婆喊道。
“好——”老太婆应了一身,放下手中的刀,往里屋走去了。
李神祐突然又扯扯赵匡胤的袖子,说道:“老爷,咱方才慌慌忙忙出来,忘了带钱啦!”
赵匡胤一愣,心想:“坏了,我平日没有带钱的习惯,这下糟了,别把我俩当成吃霸王餐的了。”
正在两人发愣时,老太婆已经将一只用山桃树枝条编成的篮子和一块白纱布拿来了。钱阿三一边将弄好的蒸饼往里装,一边乐呵呵地傻笑。
“真是不好意思,老板,我与老爷出来时忘了带钱啦。赊一日,明天给你成不?”李神祐红着脸开口了。
钱阿三听了,稍稍一愣,呵呵笑道:“没事,没事,明日给也成。来俺这买蒸饼的,八九成都是老街坊。您二位是新客人,俺做定你们的生意咯!这篮子你们也安心拎着去吧。”一边说,一边继续将夹好爊肉的蒸饼放入篮子中。
赵匡胤听了,心中感到一阵暖意,这种暖意,在朝廷里面,他很少感受到。
“老板放心,回头这篮子和赊的钱我一定让李管家送来。”赵匡胤道。
说话间,钱阿三已经将二十个蒸饼放入了篮子中,小心翼翼地盖上干净的白纱布,递给了李神祐。
“谢谢啊!谢谢!”李神祐赶紧道谢。
君臣二人于是离了钱阿三的蒸饼店往东华门走去。两人刚迈开步走,赵匡胤听得后面店内那个年轻人说道:“干爹,我看咱可以让人绣个招幌,把生意做大些。”
“都是老街坊,还弄什么招幌啊!”
“这不是来了新客人吗!别担心,我来写字,找人依着字边儿绣上就成!”
“这孩子说得对。老头子,就依他的。”
“成,瞧你俩,一唱一和的。”
赵匡胤听得三人乐融融的对话,想起了早逝的第一任妻子,想起了自己早早夭折从未谋面的孩子,想起了对自己充满怨恨的如月,这些纷沓而来的思绪,让他不禁心里突然一酸。
这个时候,钱阿三的店头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人向赵匡胤和李神祐的背影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店内韩敏信的背影,然后对钱阿三说道:“老板,来几个蒸饼!”
“好嘞!”
“干爹,您歇着,我来招呼一下客人。”
“好,好!”钱阿三乐呵呵地说,“这位也是自你来后的新客人,你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啊。”
来的那位买蒸饼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通的门客陈骏,他与韩敏信早已经约好,每隔一天来买一次蒸饼,顺便交换彼此打探到的消息。自韩敏信从潞州回来后,陈骏就在州桥附近租了间房,白日里在宫城外面转悠,观察皇帝出行的规律,准备伺机行刺。韩敏信策划的行动,也是与陈骏商量好的。两人遇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商量,就会先在店头约好时间,然后到州桥上面去碰头。一般情况下,陈骏就会借买蒸饼,来钱阿三的店头见韩敏信。这日天还未明,陈骏睡不着,便早早起来,在黎明前赶到蒸饼店来见韩敏信,想要听听他的进展。
“老爷,您要几个?”韩敏信问道。
“拿五个吧。”陈骏道。
“今日午后,午时末,未时初,州桥上见!”韩敏信压低声音,悄悄地对陈骏说。
“十文钱,搁这里咯!”陈骏会意,点点头。
“叮叮当当——”几枚铜钱落在钱匣子里,与其他的铜钱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敏信身后,高高摞起的蒸饼笼屉正呼呼往外冒着白色的蒸汽,店内一片氤氲。又一批蒸饼快要蒸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