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回我的爵位暂时是不可能了。捫心自问,我的确不是把那个爵位看得很重,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奢华生活的人,对那笔历陵县八百户的税收,有固然好,无也未必多坏。但是我嚥不下心中这口恶气,当初我在祖庙前,将父亲的爱妾和幼子驱逐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我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胜利的喜悦,现在屈辱重新堵塞了我的毛孔,而且这些屈辱是我心甘情愿找回的。
有一段时间,我简直想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手段,可是陈汤浇灭了我的复仇之火,他说:“府君千万别莽撞从事,虽然府君受了蒙骗,但这屈辱中生出的一个好处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什么好处?”我惊讶道。
他道:“好的名声,也就是孝悌的名声。这是今上最喜欢的。我想起今上确实是一个柔仁好儒的人,对伦理孝悌非常重视,即位以来,很快提拔了很多儒生,都是以品德着称的。如果我也能因此获得好的名声,恐怕真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于是我首肯了。”
公平地说,我自己所做的事的确有些不地道,当初我诱杀那些救陈汤的人,一方面是不服气,一方面也是想讨好新即位的皇帝,哪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在先帝看来是“大治”的功绩,在新皇帝眼里却得到“惨刻”的评语。不但官没升上,还险些降职。有个术士曾对我说:“主君的行为有伤阴德,所以难以陞官,能不丢祖先的爵位就算不错了。以后好好积善救人,或许子孙还能发跡。”
也许陈汤的劝告是对的,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一天天好转了。
我得到了好的名声,孝悌友爱的名声。当初三辅的列侯们对我是多么不理解啊,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驱逐我的弟弟,就如不理解我为什么又把爵位拱手让出一样。这时我可以向他们解释,我之所以对弟弟前倨后恭,是想让他先吃点生活的苦头,从此明白先人爵位的来之不易,以便将来能谨慎守职,不致给先人蒙羞。我的解释虽然不是那么自圆其说,但也颇有一些人对之深信不疑,朝廷的大多数公卿们也似乎对我从此另眼相看。
我还需不需要再对父亲怨恨,对弟弟仇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简直无所适从了,好像孤身站在九衙的大街上。
“府君现在可谓因祸得福,我看小小的历陵八百户不算什么,下走认为,府君应该好好利用现在的名声,力争另谋大邑,光宗耀祖。”有一天,陈汤这样劝諫我说。他被我救出后,如今已经成了我的门客。
我不置可否。
陈汤似乎担心我心中不悦,急忙又道:“当然,历陵是府君先祖留下的封邑,府君本来应该敬保有之。不过光是谨守先人遗业,也不能算是最善。所以下走认为府君完全可以更进一步,获赐大邑。”
“嗯,希望能如君的吉言。”我对他的建议逐渐心中蠢动起来。
但是他的吉言并没有应验,我照旧当着我的廷尉,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陈汤一直屈居在我府中,他在朝廷的名声实在不堪,我也没有能力再度保举他。而且因为他的缘故,新近升为京兆尹的王翁季对我也耿耿于怀。说实话,我能保住陈汤的命就算不错了,如果不是在我的羽翼下,他很可能会再次遭到王翁季的暗算。作为一个京兆尹,王翁季要对付像陈汤这样一个平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起来仍有一些私心,我决定让陈汤去外郡躲避一阵,等他的狱事完全平复再回来。
他爽快地答应了,恐怕他自己也觉得待在我这里太寂寞了。他说不需要我推荐的外郡朋友,他在河西四郡也有几个知交,我没有坚持。后来我收到一封来自河西的信件,是他写来的,说他现在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在河西四郡一带做些贩鱼的生意,叫我放心。我一向也觉得依他的性格,实在是个坐不住的人。如果老待在我家,我也觉得很难应付。我帮不上忙,反而在他面前会感到羞愧,他离开了也好。
我在廷尉这个职位上一干就是数年,似乎没有陞迁的希望,直到有一天,曙光似乎要降临了。
那是永光三年七月的一天,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帝听朝接见百官的日子,我一早去未央宫前殿上朝。自从几个月前平定西羌的叛乱之后,朝廷可以说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太平,听朝不过是例行公事。今天百官奏事完毕后,皇帝没有立刻退入后寝,而是突然下詔,諭告任命左将军卫尉许嘉为大司马车骑将军,以代替三个月前薨逝的前任车骑将军王接。
这个詔令一点也不出人意料,而且似乎还来得晚了一些。许嘉在今上即位的第一年就被封为平恩侯,以继承他叔父,也就是先帝的岳父许广汉的爵位。和先帝的外祖史氏一样,许氏也是一直受到皇室尊崇的外戚。两年前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因病去职之后,朝臣一直以为继任的会是许嘉,却不料被皇室远房外戚的王接得到了那个职位。这也难怪,虽然论亲疏的程度王接不如许嘉,但是从史高到王接,再到许嘉,三人到底是按照亲疏程度将职位递进交接的。史氏是先帝的外祖家,王氏是先帝的舅家,而许氏则是今上的舅家。大汉的朝廷无时无刻不践行着儒家“亲亲尊尊”的教诲。
詔书读毕,廷上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万岁!万岁!”
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皇帝结束了朝会,群臣都蜂拥上前向许嘉道喜。我则怏快地走出前殿,因为那么多人,我是挤不上前的。就算挤上了前,我平素和许嘉也只是点头之交,他根本不会对我有印象。
在殿门口,我碰见了京兆尹王翁季,虽然因为陈汤的缘故,我和他的关系有点生涩,但是面子上的交情究竟还要保持。我满面堆欢,跟他打招呼:“王府君无恙,幸会。”
他那张老脸上也立刻挤出真诚的笑容:“多谢挂念。廷尉君也无恙。”
于是我们亲热地边聊边走,前殿有上百级的台阶,我们才刚下了几级,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身后喊:“长卿君,请留步。”
我犹自低头走我的路,因为朝臣中字叫长卿的起码有好几个,比如大司农李尧和光禄大夫周非,他们的字都是长卿,我想不会是叫我,没想到王翁季回头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而艷羡:“廷尉君,车骑将军叫你呢。”
我心中一震,赶忙回头,见许嘉果然站在第一级台阶上看着我微笑,他身边还立着丞相扶阳侯韦玄成、御史大夫薛广德、卫尉李云,都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翁季带着一丝嫉妒的语气,轻声说:“廷尉君发跡了可不要忘记下吏哦。”
我客套了一句,赶快转身,强行按抑住心中的激动,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来到许嘉面前,躬身道:“恕下吏重听,不知将军有何见教?”
许嘉捻着领下的胡须,和蔼地说:“长卿君,今天晚上敝宅有饮宴,长卿君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希望能枉驾光临。”
按照大汉的惯例,新任的大司马车骑将军在任命的当天晚上,一般会在家里举行宴会以为庆贺,表示感谢皇帝的恩宠。作为巴结除了皇帝之外人臣之极的机会,哪个朝臣不想成为宴会的客人?
可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希望,因为我和许嘉几乎没什么来往,虽然我也位为九卿,但相对大司马车骑将军这个职位来说,那又几乎不值一提了。可是,没想到……
我的心差点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声音颤抖:“承蒙将军厚爱,下吏岂敢推辞?”谁会想到,我这个在一般百姓中视为神仙一样的高官廷尉,在大司马车骑将军面前会是这样一种諂媚的样子。然而在朝廷中就是这样,尊卑井然,由不得你不随俗。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许嘉会突然对我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