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子公不一定会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家仆一直安慰我,要我立刻下命令征发吏卒去逐捕万章和楼护。他们对陈汤的行为也咬牙切齿:“这竖子是府君的门客,府君平日也对他不薄,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然背叛府君。”
我哼哼着说:“算了,那两个贼盗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于是我把自己和万章之间的恩怨告诉他们。
他们面面相覷,显出尷尬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我说。
“不是。”他们囁嚅道,“那伙贼盗想篡狱,总归是罪有应得。”
我苦笑了笑:“你们别说违心话了。我做得对不对,自己知道。”
在车轴滚动单调的声音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痠痛,一家人都坐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他们都露出欣慰的目光。我的嫡长子和他的黄脸婆母亲也紧紧靠着我,似乎也鬆了一口气。我觉得心里有些惭愧。
“你们都去休息罢,我没有事。”我呻吟了一下,哑着嗓子说。
这时夕阳照进了房间一角,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是迎着晨曦的,而黄昏时刻却遍体鳞伤地躺在家里,我忽然发觉自己有说不出来的滑稽。
这时家仆上来报告:“陈汤等候在外面,说一定要见主君。”
我的嫡妻愤怒地说:“他还敢来见主君?胆子不小。去把他捆了。”
“不必了。”我说,“他或许有话跟我说,你们出去罢,叫他进来。”
“那怎么行?”嫡妻说,“要是他刺杀你怎么办?”她话声一落,其他人都纷纷赞同。
“他要刺杀我还会帮我射伤刺客?”我烦闷地说,“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在,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我?”
其实我深知陈汤绝对不会那么干,不说别的理由,就凭他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他固然愿意冒险,但是伤害我却毫无意义。
果然,他一进来就“扑通”跪在我面前说:“求主君一定放过万章、楼护。”
我“哼”了一声:“廷尉是随便人可以欺侮的吗?就算我不介意,朝廷会不介意吗?”
他语塞了。我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殴辱二千石官吏是项大罪,再宽容也会被罚戍边。
“你就是来向我求这件事的?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会先杀了你。”我看他沉默,又说道。
他突然滴下眼泪,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了,以前从没见过,可是今天一天之内,我就看到了两次。
我揶俞他,忘了自己的伤痛:“看不出你这竖子,还挺儿女情长的。我以为今天的子公会干脆射杀了他们,因为射伤自己的恩人,传出去名声可更会不好听,一併射杀了,就谁也不知道了。子公,你可真是不走运。”
他看了看我,似乎受了感染,强笑道:“主君答应不追究他们了?”
“你怎么如此肯定?”我道。
“因为主君有兴致跟我开玩笑了。”他道。
看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主君是说我本来在外面名声不好,所以一连得到两位列侯举荐,仍位不过郎中,官不过执戟。如今又得了射伤恩人的名声,只怕在长安更不好混了。但是,主君也是我的恩人,我射伤一个恩人救了另一个恩人,顶多功过相抵。我相信很多人碰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像我一样选择。”
我摇摇头:“错了,是射伤两位恩人救了一位恩人,恶名仍旧大于善名。”
“但我仅仅是射伤了两位恩人,却让一位恩人免于被杀,那程度究竟是不一样的,至少是功过相抵。”他坚持道。
“可你之前究竟害得那两位恩人的亲友死伤殆尽啊。”话一出口,我马上感觉糟了。这件事怎么能够再提。
他的脸色倒是不变:“唉,那些也许都是天意,今天我求得主君答应宽恕那两位恩人,救了他们的性命,总算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了。我想主君当年那样做,也不过是勤于职守,力求陞官——这世上做官的谁又不想陞官?”
“好罢。”我颓然道,“其实你是多虑了,如果我真要杀他们,在路上我就下命令了。从南山到长安沿途有多少亭邮,我要传达个命令还会有困难吗?”他伏地道:“多谢主君厚恩。汤此生一定竭力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