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准备审问王黑狗的时候,陈汤来了。
“我刚从西域回来,一下车就往这里赶。”他见我和甘延寿都在,非常高兴,继而又扫了一眼我们面前跪着的王黑狗,有些奇怪地说,“这个人我认识,好像是王翁季的贴身家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对王黑狗叫道,“喂,黑狗,还认识我吗?”
王黑狗翻翻眼皮看了看他:“你是谁?”
“连我陈汤都不认识了?”
“陈汤那个小无赖,我当然认识。”王黑狗道。
陈汤脸红了:“你他妈的说什么,想找打。”我很少听他说粗话,现在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了。
甘延寿倒是哈哈笑道:“子公是很会写文章的,怎么也像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一样开骂?”
“这种畜生,狗眼看人低。当年在瑕丘县的时候,他就住在我家附近,这竖子本来是个流民,又算什么好货了。自从投靠了王翁季,就他妈的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陈汤还有些愤然,“咦,这竖子好像喝醉了。”
“不是喝醉了,而是吃错了。”甘延寿笑着纠正他。
我也笑道:“子公,你来得正好,这竖子是君况抓来的,君况给他灌了胡巫的幻药,现在我们想问什么,他就会回答什么。你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一听见王黑狗被灌了幻药,陈汤的神情似乎变得有些紧张。“哦,原来这样。”他不自然地说,“西域的幻药果然厉害,果然厉害。”他又瞇起眼睛,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继而又看着我们,补充道,“没什么好问的,府君你先问,你问完了正事再说。”
我对甘延寿道:“君况你说说看,什么叫正事?难道男女情爱就不叫正事?”
甘延寿道:“男女情爱——当然不算,比不上两个男子……”他看看陈汤,又赶忙剎住,“难道子公也懂得情爱吗?我看这竖子倒更像个做官狂。”
陈汤对着甘延寿笑笑:“彼此彼此。”
“好了,不废话了。我们开始罢,等会药性过了又要重新一番折腾。”我道。
我们三个人坐到王黑狗面前。我开始发问:“王黑狗,你们家主人认不认识一个叫万章的人?”
“当然认识,那是陈长年介绍给我们主人的。”
第一个回答就这么可怕,我气得骂道:“难道是陈长年叫万章来杀我?”
“你,你是谁?”他迷茫地看着我。
甘延寿插话道:“府君,你得告诉他你的名字,否则他不知道。”
“我可不想让王翁季知道我在查他。”我有些迟疑。
“不要紧。等药效一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比他妈的做梦还糊涂。这是确定无疑的。”甘延寿道。
我点点头:“我叫陈遂,当今大汉朝廷的廷尉。”
“嗯,陈遂我知道,陈长年说了,陈遂那竖子是个偽君子,一天到晚就谋划着要杀死弟弟,谋夺弟弟的家产。陈长年还说,他自小受到节侯的厚恩,一定要保护节侯的幼子平安。”他回答得出奇流利。
我忍住愤怒:“难道陈遂就不是节侯的儿子?”
他道:“陈遂是不孝子,节侯不想让他继承爵位。子不孝,父就可以不慈。孝武帝当年杀卫太子也是这样。”
这竖子懂得还不少,看来在官宦人家做下人,也会长很多见识。
“陈长年怎么能这么说?凭什么说陈遂不孝?”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道:“那是陈遂的父亲历陵节侯生前的评价,父亲说儿子不孝,那儿子就是不孝,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上次刺杀陈遂没有成功是罢?”
“没有,不过还有下次。”
“下次在什么时候?”我追问。
他很干脆:“不知道。”
“你是王翁季的贴身家仆,怎么会不知道?”
“他没告诉我,不过曾经提到,按照现在的进度,应该快了。”他竟然显得有点委屈。
“进度?”我有些狐疑,“什么意思?”
“不知道。”
这竖子两眼目光呆滞,看来也有可能前言不搭后语。我继续问:“王翁季为什么又要帮万章杀我?我跟他可无冤无仇。”
“你是谁?”他的两眼又翻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是说来奇怪,跪坐得却很稳当。
我纠正道:“王翁季为什么要杀陈遂,他们之间有仇吗?”
他道:“当然,我家主君一直很恨陈遂,因为陈遂竟然庇护陈汤那个无赖子,使得我家主君杀死陈汤的愿望落空。而且陈遂最近很得车骑将军宠幸,非常嚣张,我家主君才华远过陈遂,当然也不服气。”
原来如此,我看了一眼陈汤:“子公,看来我为你负累不少啊。”
陈汤拱手道:“深知连累了府君,非常惭愧。干脆我也问一问罢。”
“请便。”我朝王黑狗一伸手。
陈汤对王黑狗说:“为什么王翁季一定要杀我?”
“你是谁?”
“为什么王翁季一定要杀陈汤?”陈汤重复道。
王黑狗回答很爽快:“因为陈汤那小竖子大胆,竟敢勾引我家的小主母,罪不容诛。”
“王翁季官为京兆尹,想陈汤一个小小的人物,怎么敢勾引京兆尹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弄错了?”陈汤道。
“没错,当然那是在瑕丘县的事了,那时我家主君还不是京兆尹,仅仅是瑕丘县长。”
陈汤道:“既然如此,王翁季完全可以去官府告发陈汤,以取公道,为什么要暗害?难道不知道汉法规定报私仇是不允许的吗?”
王黑狗道:“因为王家是官宦人家,怕伤了脸面,只能背地里想办法。”
“王翁季想过什么办法?”陈汤道。
王黑狗道:“我家主人派人杀死了陈汤的父亲陈黑,陈汤必然回乡奔丧,主人准备在陈汤奔丧的途中截杀他。陈汤竟然不肯辞官,我家主人于是派人告发陈汤父死不奔丧,并勾结群盗,伤风败俗,大逆不道,陈汤由此下狱论死,可惜功亏一簣,最后被陈遂那竖子救了,真是遗憾。”
陈汤顿时呆了,浑身颤抖:“原来我的父亲竟是王翁季派人杀死的。”他突然一把揪住王黑狗,作势欲打,甘延寿赶忙拦住他:“子公,打他没有什么用,打死了反而没法问话了。”陈汤缓缓点头,怒声问道:
“下一步他们准备怎么做?”
“不知道。”
陈汤道:“王家的小主母过得怎么样?据说自从她生子后不久,三辅的大族就很少有人见她露过面。”
王黑狗突然“嘿嘿”笑了一声,表情显得非常恐怖:“早死了,当然见不到。”
陈汤又失声道:“什么?你说她死了?”
“她是谁?”
陈汤重复:“王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叫乐萦?”
王黑狗道:“对,那是她的闺名。”
“你说乐萦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很多年了。”
“到底什么时候?”
“她在小主人过完週岁不久,突然自杀了,死之后据说还曾闹鬼作祟呢。”
“一般有冤屈的鬼才会作祟,为什么乐萦会作祟?肯定是有冤屈,乐萦是不是王翁季害死的?”陈汤还想套问。
王黑狗不屑地说:“乐萦会有什么冤屈?我家主人说乐萦因为和陈汤那竖子通姦的事实被发觉,才畏罪自杀的。”
“既然乐萦死了,为什么我没听说王君房再娶妻子?”我看见陈汤的眼睛湿润了。
“因为我家少主对乐萦念念不忘。对了,你又是谁?”王黑狗反问。
陈汤一拳砸在案几上:“王翁季这个禽兽,乐萦很可能是被他害死的。我很瞭解她,她不是那么轻易想不开的人,尤其她的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
我本来想说:其实她是被你害死的,如果当时你能勇敢点,带了她私奔,又何至于落得这种下场,当然你不会那么做,因为做官才是你的第一渴望。但是觉得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没必要再责备。于是我又问王黑狗:“万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杀陈遂?”
王黑狗仍是响亮地回答:“不知道。”
这时甘延寿道:“府君,以我的经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的确是不知道。不如现在我把他弄回原处,免得王翁季发现他丢失了会起疑心。”我说:“那好吧。有烦君况了。”
甘延寿站起来,走到王黑狗身后,竖起手掌“啪”的一声向王黑狗颈项上剁去,王黑狗立刻往前一扑,像条死狗一样晕倒在地。甘延寿手臂一伸,抓起他往腋下一挟,说:“我过会再来。”说着他大踏步往堂外奔去,转瞬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