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接了伏完口传的天子密诏后,立刻紧急行动。歃血立盟之七人,西凉太守马腾回了西凉,皇叔刘备叛变曹操后拥兵据守徐州,在许都剩下五人。这日董承以过生日为名,晚上邀集其余四人一同到宅中密谋。此时,董承在书院书房中踱来踱去。书房中已摆布了煮酒果品,工部侍郎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已到,单等昭信将军吴子兰。
董承焦急地说:“吴子兰将军怎么还未到?”
先到的几个人已谋划了一阵,未见眉目,皆愁眉不展。
正值此时,一顶轿子在寒冬夜晚的街道上飞奔,来到国舅府门前停下,随轿家仆侍候昭信将军吴子兰下轿。吴子兰一边拾阶而上,一边对随来的家仆一指府门口挂着的“董”字灯笼说道:“你们远远在偏僻处等候,一见此灯笼摘下,又挂上,就立刻赶过来接我。”家仆点头,带领轿子避开。吴子兰刚到大门,家奴秦庆童迎接道:“昭信将军,国舅和先来到的诸位大人都在书房,唯差吴将军吴大人了。”说着,引领吴子兰一路匆匆穿亭过院来到书院门口。
秦庆童说:“大人请径进。奴才遵国舅吩咐不再进书院。”
吴子兰手中拿着两轴画进到书院,又推门进到书房。董承正在踱步,站住道:“你这文武全才的儒将,本是昭信将军,为何失信迟到了?”吴子兰将轴画夹在腋下,对众人拱手道:“吴某迟到,失礼了。”
董承说道:“歃血之盟七人签名,现西凉太守马腾,皇叔刘备,一个在西部西凉,一个在东部徐州,皆无消息,外线一无进展。内线剩我等五人,受血诏数月以来一无所成。近日陛下召国丈入宫,来我府降口传密旨,陛下说为此事‘夜难入眠,日难进食,焦心如焚’,责问我等,‘不能为天子分忧者,何为社稷之臣?何为忠义两全之士?’陛下密旨还道,‘授诏数月,未建寸功,究竟忠在哪里?诚在哪里?智在哪里?勇在哪里?’陛下最后责问我等,‘朕已两日粒米未进,汝等为臣若安居无为,有何面目面对天地祖宗?’”
这四人一听董承转述的密旨,立刻起身朝北下拜。
王子服说:“陛下,臣确实无颜面对天地祖宗。”种辑说道:“受诏数月,未建寸功,臣等确实要扪心自问,忠在哪里?诚在哪里?智在哪里?勇在哪里?”吴硕说:“陛下两日粒米未进,臣等不能为天子分忧,难为社稷之臣,更非忠义两全之士。”董承则说:“今借生日之名,聚诸位来此一会,共商大事。诸位起来吧,叩拜自责无用,愁也无用。”几个人都起来了。王子服说道:“受血诏数月,未建寸功,我头发都愁白了。”种辑用力一捶大腿,说道:“我也是日日愁,将自家的台案都捶裂了。”吴硕说:“我日夜苦思此事,不知从何下手。曹贼防范越来越周密,无隙可乘也。”董承更是愁眉不展地说:“现在才明白,杀身成仁容易,智勇双全成功难。”他看着吴子兰说道:“昭信将军吴子兰,今日唯有你迟到,唯有你听陛下口传密旨无有一言,唯有你未说一个愁字。”
吴子兰哈哈一笑:“愁有何用?我晚来一步,自有成熟之计呈献诸公。诸公须先一人敬我一杯,礼节周到,我便拿出妙计。”众人眼睁睁看了他一会儿。种辑先道:“敬酒何难,只要有计,对你三拜九叩都可。”说着斟酒一杯,举敬吴子兰,“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一杯,种辑有礼。”吴子兰接杯一饮而尽。王子服看看事情像真的,也斟酒一杯敬上:“王子服也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兄一杯,望见吴兄妙计。”吴子兰毫不犹豫,接过一仰而尽。吴硕也跟上,斟酒一杯敬上:“此杯特敬昭信将军吴子兰,吴硕斗胆求教了。”吴子兰照例接过酒一饮而尽。董承见此势,也拿杯斟酒要敬。吴子兰一伸手:“国舅免敬了,三杯足矣。”接着,吴子兰将进门后就随手放在台案上的两轴书画中的一轴拿出来,哗地展开,当墙挂上了:“妙计在此!”几人一看,十分惊讶:无字无画,一片空白。吴子兰说:“拿笔墨来。”董承等人立刻拿笔摆砚倒水研墨。吴子兰拿起笔蘸上墨说道:“此画不敢预先画好,一路带来怕丢失泄露天机。这里现书现画,灭曹之计尽在其中。”说着刷刷几笔,在条幅上勾勒出一个人的全身像:“诸位请看,此人画的是谁?”
董承等人一看,说道:“这不是吉平太医吗?”
吴子兰说:“正是他。灭曹唯有一计,就是让此人下手干掉曹贼。国舅不是讲过,曹贼每犯头风病,就请吉平看病下方。倘若曹贼再次犯病,吉平太医下药投毒,不就大功告成?毒药之侠胜过刀剑之侠。”
董承摇头:“万万不可能。我早想过此事,见吉平太医也试探过,都不行。”
吴子兰问:“为何不行?”
董承说:“第一,此人不为钱财利禄所动,陛下之厚赏他都拒不肯受。要动他之心,譬如蚊虫叮铁牛无处下嘴。”吴子兰立刻添了几笔画出吉平摇手拒绝之相,而后在吉平像左上空白处画出一个金元宝,旁边写两个大字:“不要!”吴子兰说道:“第一,他钱财利禄不要,对他如蚊虫叮铁牛无处下嘴。”
董承接着说:“第二,和此位太医对话可知,他认为曹操这个人不坏,说曹操秉公执法,用儿子曹丕当许都太守,近一年来许都大治,百姓口碑甚好。他根本不认为曹操是国贼。”吴子兰听罢,立刻几笔,在吉平像左中空白处勾出一个人头,并在脸面上写了两个字:“曹操”,又在一旁写了两个字:“不坏”。吴子兰说道:“第二,他认为曹操不坏,故难以让他对曹操下手。”
董承又说道:“第三,这位太医有一套为医之道,所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要专心纯粹,而天下政局之类与他无大干系,概不介入。”吴子兰便又在吉平像左下空白处几笔画出一个宫殿轮廓,而后写上几个字:“政局不管。”最后,吴子兰撂下笔对董承说:“你认为吉平难以被说动对曹操下手,就这三条原因,是吧?”董承说:“是。”
吴子兰说道:“这三条原因,若逐一解决,岂不就事成了?”
董承说:“谈何容易!”
吴子兰说:“若让一个人相信你说的话,先要让他相信你这个人;而要让他相信你这个人,最俗的方法是惠其利益。但对吉平太医这种不为钱财利禄动心之人,惠利这条路走不通,所谓蚊子叮铁牛,无处下嘴。但另有一条非常之路。天下大多数人信任帮助过自己的人,而个别人却相反,他相信那些自己帮助过的人。像吉平太医这种人,最信任的是什么人,各位知道吗?”几人众目睽睽看着吴子兰。吴子兰说道:“像这样医德高尚之人,往往最信任的恰恰是他救治过的病人。所以,我等首先要成为他救治好的病人,才能动他的心,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众人跟不上思路,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吴子兰。
吴子兰接着指画说道:“有了第一条,我们就可以做第二条、第三条,说服吉平太医,曹操不是不坏,而是很坏;说服吉平太医,不可只专心纯粹地悬壶济世,更要关注天下政局,这是救治百姓苍生最大之济世。如此一二三条逐一解决,毒药之侠自然造就,灭曹大功成矣。”
董承说道:“吴兄说得大意朦胧,不得甚解。能否细说,如何说动吉平太医?”
吴子兰又拿起带过来的第二幅轴画,刷地展开,挂在了那轴吉平全身像旁边:“你们看看,这是一幅什么画?”众人一看,是一幅“曾母投杼逾墙图”:左侧为文字,右侧配三幅图。吴子兰拔出随身佩剑,指着图说:“这个典故诸公都知道,我先把全文念诵如下。”说着,用剑一行行指着轴画上书写的文字朗声念道:“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吴子兰念罢说道:“曾母听人说他儿子杀人了,一听不信,依然从容自若织布,这就是这第一幅图。”他指着最上面一幅图,画着一个人对曾母说话,曾母听完后仍旁若无人地织布。吴子兰接着说道:“第二人说他儿子杀了人,她依然不信,还是从容自若地织布。”他又指着第二幅图。吴子兰接着剑往下指着:“第三次有人说她儿子杀了人,她信了,怕了,跳墙而跑。”吴子兰用剑指第三幅图,说:“曾母丢下织布机,跳墙逃跑。”众人看了又看。吴子兰说:“诸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众人还在领会吴子兰的思路。
董承说道:“依然是大意朦胧。”吴子兰说:“这还不明白,任何话一说不信,二说仍不信,三说信也。”董承说:“我说第一句就和他不投机了,再二再三岂不更逆反了?”吴子兰说:“我有妙计。”说着招招手让众人坐下聚近,他压低声细细讲解了一番。众人头扎在一起聚精会神听着。
正值此时,家奴秦庆童悄悄贴近书房窗户,用舌尖舔破窗纸一个小洞,偷偷向里窥看。
吴子兰最后对众人轻声说道:“你们须分三拨照此计而行。若此计不成,我就准备亲当刺客,上朝时怀揣利刃,冒死一刺。”
腊月一完,新年刚过,几个人即开始实施“曾母投杼逾墙计”。
第一日,由侍郎王子服请吉平太医到家中看病。
吉平入府后,见王子服问:“王大人有何不适?”王子服叹了口气,说道:“实为难治之疾。想来除了找吉太医,别无他法。”说着请吉平坐下,又说:“多年前我曾患一场大病,也是吉太医亲手治愈的。”吉平一听,脸色立刻显得亲和,说道:“那次王大人是肝病。”王子服说:“这次病得更加不轻。”说着摘下帽子,一指满头白发说道:“你看,一年来寝食不安,头发都白了。”吉平说:“何以如此严重?”说着伸手搭了一下王子服手腕,简单号了脉,说道:“侍郎大人是情志不畅,心中淤火。”王子服说:“吉太医说得对,实是情志郁闷至极呀,能治否?”吉平道:“用药可去一半,另一半还得靠句古话,心病还得心药医,你这是有心病。”王子服摇头叹息,欲言又止。吉平说道:“若不是十分难言之家中隐私,但说不妨。我曾帮助多人解除心病。”王子服长叹一口气:“不是家中难言之事,实是天下难言之事。”吉平略一怔:“王大人何意?”王子服起身踱了两步,站住说道:“天下恶人专权,凡正直之士岂能情志舒畅?”
吉平一听此话,垂下目光,略停了一会儿,说道:“看来王大人指曹丞相了。”王子服说:“太医何以知道?”吉平略思忖说道:“世间是有此说法,但秉公而论,曹丞相还是功大于过;不说别的,许都这一年来用曹丕任太守,实在是面貌大变,百姓口碑很好。”
王子服听罢,连连摇头,而后慨叹道:“吉太医,你乃良善之人,以良善之心度奸恶之腹啊。天下为大恶者,必行小善而伪饰。我王子服与曹操无怨无仇,为何对他如此愤恨,一年之内郁闷得须发皆白?百姓眼光短浅,易被小恩小惠所蒙蔽;怎知恶人当政,社稷已陷水火之中。”吉平听着,过了一会儿说道:“若王大人这样对现状嫉愤者并不多。”王子服连连摇手:“吉太医,你善把人脉,并不知国脉呀。恶人当政,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随众而已;如我这样直言者少,但愤世嫉俗者实多。”吉平从药箱中拿出处方笺,边写边说道:“时政之事,吉某不甚了解,也不敢多问。为医之道,只在治病救人。王大人照此药方服药,总会好些。”王子服点点头,说道:“太医亲来鄙舍看病,我王某还是感恩不尽的。”而后叹了口气,“方才还想到一句话,还是不谈了吧。”说着略略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
吉平说:“王大人直言不妨,哽在喉咙之语,一吐方快。”
王子服叹了口气:“孔孟之书,吉太医想必都读过,天下为政之道大于医道啊。恶人当政,不根除,有多少人像我王子服这样情志不畅,郁闷成病?仅仅为医之道,你治得过来吗?”说到这里,王子服又连连摇头:“我讲多了,我一个工部侍郎都只能望洋兴叹,何能苛求你一个当医生的。”说着站起送客,连连说道:“太医之药方,我会照服不误。”他亲自送吉平到大门口,挥手告别。
王子服一回到客厅,吴子兰迎面说:“王兄头开得好。”然后一指角落屏风道:“我躲在后面听得十分起劲。”王子服说:“就是按吴兄指教的。第一,一定要往事重提,是他治好过病的病人。第二,一定要欲言又止,欲取而先纵。叹息之后,他不问绝不说。第三,一旦张口,要直截了当,针针见血。曹操是坏人当政。政治之道大于医道。破他这两个陈见。”吴子兰摩拳擦掌兴奋道:“我立刻将王兄这番演绎传告他们几人,再接再厉。”
又一日,议郎吴硕请吉平来府中看病。
家仆领着吉平进来并禀报“吉太医到”,吴硕躺在那里说道:“请。”吉平提着药箱进来,见此景象,问:“吴大人何至于此,卧床不起?”吴硕让家仆垫高枕头,半躺半坐说道:“床还下得,但每日下朝回来便疲惫不堪,能躺就躺。”吉平点头,拿过吴硕的手腕搭了一下,问:“近日有何不适?”吴硕叹道:“不是近日,是一年来一直寝食不安。”吉平抬了一下眼睛,说道:“又一个寝食不安。”吴硕问:“还有哪一个寝食不安?”吉平说:“近日刚看过一位大人,也是寝食不安。”他没有说出王子服的名字。吴硕又叹气道:“现寝食不安的人肯定不少。太阳不出来,岂不是千家万户都暗无天日?”
吉平听出话中有话,看了吴硕一眼,没有问。
这时家仆又进来报:“长水校尉种辑大人前来拜访。”吴硕说:“请。”家仆出去迎客,吴硕说:“种辑大人吉太医认得吧?”吉平摇头道:“听说过,未曾谋面。”吴硕说:“最是难得直性之人。”正说着,种辑在家仆引领下进来了。吴硕介绍道:“这位就是长水校尉种辑种大人,我的挚友。”吉平站起长揖行礼:“久仰大名。”吴硕又介绍吉平:“这就是有名的吉平吉太医。我父亲过去得了重症,全凭吉太医手到病除,起死回生。”种辑立刻拱手还礼:“久仰吉太医大名。我虽未请吉太医看过病,但吉太医医术高超,妙手回春,早已名扬天下,我有多个好友是被吉太医救过命的。”说着,他与吉平互相礼让着在吴硕床边坐下。
种辑一张嘴气粗话直:“我说吴兄,你这病是心病,岂能吃药疗之?”
吴硕说:“我是万不得已才请太医来。”种辑一拍大腿,指着吴硕对吉平说:“他的病纯粹是被恶人专权郁闷出来的。那人在台上,万人患病;那人一除,万人病除;吉太医岂不知那人是谁吗?”吉平思忖了一下:“种大人说的是……”种辑说道:“我说的就是手品木啊。”吉平奇怪了:“手品木是何人?”种辑粗咙大嗓:“吉太医连这都不知,一个提手,一个人品的品字,再加一个木字,是何字?”吉平恍然道:“是操字。”吴硕在床上半躺半坐说道:“种大人还是少言吧。言此人,是当朝第一大忌讳。”种辑愤然说道:“若能为天下除此害,我种辑虽死无憾。”而后看着吉平说道:“吉太医,像吴大人这样的心病,如果那个病根不除,光喝药能行吗?”吉平踌躇道:“是难。”种辑说道:“吉太医,我这个人直性子,索性把话跟你挑明了,像曹操这样的恶人当权,患病的全是好人。他横行霸道,倒心情舒畅,得不了病。”
吉平说道:“曹丞相也会生病。他头风病一年犯几次,都是请我医治。”
吴硕在床上慨叹道:“这样的人有病真不该给他看。”
种辑接过话来,说道:“我若是太医,他请我看病,我肯定给他看。我给他药里来点这个。”说着搓起几个手指做了个投毒的手势,“让他一命呜呼,也算是替天行道,留下万世英名。”吴硕连忙伸手道:“种辑兄讲多了。吉太医是专心为医之人,不掺和这些朝廷政治。”种辑说:“我这个人一张嘴就大街跑马车,直来直去。”他冲着吉平说道:“吉太医你说,恶人当朝万人病,你医术再高,一个一个治得过来吗?若有人能把恶人除了,岂不是万人病消?”说完此话,又对吉平连连拱手:“与吉太医初次见面,如此粗语妄言,还望见谅。”
吉平一直垂眼不语,这时说道:“不妨。”
吴硕说:“吉太医对种兄这些话还是只当没听见为好,传出去要灭九族的。”吉平已从药箱里拿出处方笺,边写药方边说:“吴大人请放心,我会守口如瓶。”而后留下药方,收起药箱,嘱咐吴硕按方服药,起身告辞了。吴硕让家仆送客,种辑也站起送吉平到庭院方才止步,拱手告别道:“早就听闻太医为人正直,种某才敢如此放胆直言,抱歉了。”
吉平显得有些心事地摇头道:“不必抱歉,早知种将军乃性情中人。”
屋内,见吉平走了,吴子兰从隔壁走出来,对吴硕说:“你俩今日这出戏演得好啊。”吴硕已然从床上下来,站起身说道:“都是子兰兄策划的‘曾母投杼逾墙计’妙。”这时种辑也送客回来了。吴子兰又夸他:“种兄今日表演得好。”种辑爽快地说道:“全是真话,演真戏有什么难的。”吴子兰说:“好,现已有人第二次对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还可从容自若。再三说,乃逾墙而走。往下就看国舅如何收官了。要让太医对曹贼下药,就先要对这位太医下药!”
又隔了几日,董承请吉平到府中看病。
夜晚,街上飘着小雪,吉平乘一小轿来到董府门前。吉平下轿后拾阶而上时,未曾注意斜对面一隐蔽处有人在监视进出董府之人。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前几日进出王子服府与吴硕府时,同样遭到监视。他对门卫说:“请禀报国舅大人,吉平应召前来看病。”门卫说道:“国舅大人早有吩咐,吉太医到,径直请进。”说着,门卫中有一人引领着吉平一路穿过亭亭院院来到书院书房。董承正在那里倚着案几打盹,听到吉太医到,站起迎接。吉平放下药箱,要行礼。董承双手扶住:“太医免礼。”吉平一看董承就说:“上次在宫里见到国舅,已觉脸色不好,今日细看,竟一脸病容。”董承请吉平坐,吉平就近在董承身旁坐下,伸手在董承腕上搭了一下脉,摇头叹道:“气滞血虚,命门火衰,国舅确实病得不轻啊。”董承叹道:“往年有过一两次急病,承蒙太医妙手回春。这次寝食不安久矣,自知有病在身,除请吉太医再无他法。”
吉平也略叹口气:“当今之世竟有如此多人寝食不安,看来多是心头有病啊。”
董承又长吁短叹一番,问道:“吉太医,有一事请教,为何人有心病,便必有体病啊?”吉平说道:“《黄帝内经》讲,人有心、肺、肝、胆、膻中、脾、胃、大肠、小肠、肾、三焦、膀胱十二器官,其中‘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讲的是心如同一国之君主,神明由此而出。又讲,‘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天下危’,是说心作为君主,心明,则整个身体才能够安妥,它若出了毛病,整个身体就不行了。”董承听闻此话感叹道:“这心身之理真与天下之理相同啊。倘若一国之君不明,或则国君之明被弄权之臣遮蔽,则官民皆病,天下不安。”
吉平不曾想到讲为医又讲到为政上来,一时无语。
董承又问:“这心病造成的体病,能治好否?”吉平道:“用药可治三五分。根治还需除心病之源。”董承问:“想救人却无计可施,太医曾有此难受否?”吉平道:“那自然有。”董承叹了口气,站起来踱步,边踱边说:“那就请太医处方,能救我三五分也好。我是想救万人之病,却无力回天,一事无成,落下自家心病,真是无可奈何啊。”说着,又坐下长吁短叹。
吉平一边拿出药笺写处方,一边说道:“国舅有何话,但讲不妨。”
董承摇头:“无话可讲。”只是叹息。吉平将处方写就,放下笔,问道:“国舅是否要讲恶人当政?”董承显得大惊:“此话怎讲?”吉平道:“国舅有话直言,大可不必遮掩。”董承连忙说:“当今曹丞相秉公执政,大局该是不错的。若有人忧虑,不过是杞人忧天。”吉平也叹了口气,说道:“国舅大人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董承愣了半晌,叹气道:“现今谁还敢讲真话?”吉平道:“国舅方才讲曹丞相秉公执政,是假话了?”董承看看吉平,踌躇不已。吉平道:“国舅是信不过我吉平为人?”董承说:“现他大权在握,众人敢说他坏话吗?”吉平怔了一会儿,说道:“看来说曹丞相秉公执政的,十有九都是假话了?”然后,询问地看着董承。董承叹道:“此话不用我点明了,太医自有明鉴。”
吉平问:“国舅方才感叹一事无成,不知国舅想做何事?”
董承仰天长叹道:“要救社稷救不得,社稷需救不得救,真是无以面对天地祖宗啊。”说着,举袖掩脸,放声痛哭。吉平眼睁睁地看着,过了一会儿说道:“国舅大人,吉某虽为医人,但未尝忘汉,有何打算幸勿相瞒。”董承又掩泣一阵,揩泪止住,摇头说道:“无关太医之事,你还是安心治病吧。这除首恶治万人病之事,无须你参与。此事风险太大。”吉平目光发直地想了一会儿,说道:“吉某也想做件大事,只不知陛下意见如何?”董承问:“你听说什么了?”吉平说:“没有。吉某只是觉得,自己若做如此大事,不知是否合乎陛下旨意?个人身家性命皆无所谓,但做,虽灭九族,亦不后悔。国舅该明白吉某此话的意思。”董承凝视吉平片刻,站起说道:“你我心心相通,我有一物,请君看。”说着取出汉献帝密诏,递给吉平:“此为陛下血诏。我受此血诏已近一年,却无计可施,因此焦虑成病。”吉平打开血诏,连读了几遍,不禁涕泪交流。
董承在其身后指着血诏文字,念着最后几句:“请看陛下圣旨:‘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再三还不够,再四慎之,勿负朕意。”说着,董承又举袖掩泣。吉平揩泪,而后收拾起药箱,起身说道:“国舅,大事已明,无须多言。明日我会去相府为曹操看病。我将行治‘万人病’之事。吉某此行,不曾与任何人商量。若成,社稷有幸。若败,吉某独自承担,与他人无涉,绝不牵连国舅。”说着告辞。董承亲自将他送到董府大门,看着他在小雪飘飘中上轿而去。
董承匆匆回到书院书房,吴子兰已从里间出来,兴奋地说:“这下我们真可以弹冠相庆了。”董承感叹道:“还是吴兄设的‘曾母投杼逾墙计’甚妙。”吴子兰说:“先圣曾讲,洗心革面。我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坏曹操,就是对吉太医洗心洗脑。心脑一洗,判若两人。现就等着吉太医毒杀国贼了。”
说罢,吴子兰告辞。董承亲自将吴子兰送到府宅大门口。
董承站在府门口目送吴子兰乘轿远去,神情舒畅。往回走时,声音不高地叫了一声:“来人。”未见回应。他有些疑惑,走到厅堂里又声音不高地吆喝一声:“来人。”仍无回应。董承疑惑倍增。他想了想,穿亭过院来到侍妾元英住的小院。进了院门,见一男一女正勾肩搭背悄悄说话。他大喝一声:“干什么好事呢?”一男一女大惊,吓得双双跪下,竟是侍妾元英与家奴秦庆童。董承大怒,抬起一脚将秦庆童踹倒,又一脚将元英踢倒,而后高喊一声:“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