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率军在官渡与袁绍相持近三个月,整个秋天过去了。
冬日来临,军力渐乏,粮草不继,曹操有了撤军退回许都之意。
这一日,他在中军营寨巡视,佩剑带鞘握在手中。白芍、朱六、曹丕、荀攸跟在左右。许褚率二十余将士前后护卫。营寨内虽然一切都还齐整,但寒风过处,军帐旗帜都显出破旧来。在营寨内肃立站岗的将士,小队巡逻的将士,在修理车辆器械的将士,在营寨大门内外戍卫的将士,虽然还都有条不紊各司其职,但已显精乏力衰。寒风中,士兵大多未换冬装,少不了瑟缩,一片苦寒之相。
曹操一言不发,回到中军帐门前站住,说道:“时已立冬,天寒地冻,粮草不继,将士冬装一时也接济不上,看营内一片疲惫之相,孤甚想撤兵返回许都,但又恐袁军乘机进逼,更恐本有胜机却功亏一篑,甚是迟疑啊。”白芍、曹丕、荀攸、朱六带着各自的神情看着曹操。许褚带兵在四周戍卫,若无所闻。曹操看着荀攸:“荀军师,你且为孤再决疑一次。”荀攸为难道:“攸已有言再三,与丞相方才所忧之事相同。若现在撤兵许都,一者必为袁绍所乘,二者很可能功亏一篑,把原本可胜之机丢失。但攸之言翻来覆去,丞相难能听出新意。丞相不是已去信许都问郭嘉意见?郭嘉或许离得远反而看得清,能为丞相决疑。”
正说到此,一骑在营寨内飞驰而来。曹操方皱眉抬眼,只听骑马将士高呼:“许都郭嘉军师急件。”接着,飞至曹操面前翻身下马,呈上信件。曹操说:“说郭嘉,郭嘉之信至也。”立刻示意荀攸拆阅。荀攸拆开略扫一眼,念道:“承尊命,使决进退之疑:愚以为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是天下之大机也。绍军虽众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济!今军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公今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进,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断不可失。唯明公裁察焉。”
曹操听罢,满脸阴霾一扫而光,兴奋地说:“天下事不怕进,不怕退,就怕进退迟疑,现郭嘉来信决孤进退之疑也。郭嘉所言与荀攸所言如出一辙:一者,我现以弱当强,若不能克制袁绍,必为所乘;二者,我今扼守官渡,使袁绍三月不得进,情见袁绍攻势衰竭,必将有变,此正是我出奇用兵之时机,断不可失。”荀攸说道:“还有三者,袁绍军虽众,而其用军用人不当,而主公之神武英明,何不战必胜攻必克。”曹操哈哈大笑:“好,令将士全力死守,等待反攻之机。”
曹操说着往中军帐里进,并对众人道:“汝等可散去各忙各事,有主簿、朱六侍候即可。”他一背双手进到中军帐内,当堂而坐。只有白芍、朱六奉命跟了进来。曹操摇了摇头,一脸苦痛状:“郭嘉来信决进退之疑,只这头痛依然未去,看来头风病又犯矣。”
白芍走到曹操身后,打开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又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说道:“还是为丞相针砭减痛吧。”曹操点了点头,听任白芍用银簪在他头顶寻找穴位按扎,虽然按扎疼痛,他紧皱眉头仍忍着说:“再加力。”白芍说:“吉平太医留下的药方,丞相不是试用过一两回,很见效,还可照此方抓药熬制。”曹操点头。朱六说:“方子在哪里?小人立刻去办。”白芍说:“多数药已有,只缺两味,我已安排人星夜去许都抓齐。”朱六说:“以后但凡这类小事,都交我办即可,主簿可免操琐碎之心。”白芍说:“中军帐诸多事都由朱总管管周到了,丞相吃药一事还是我来管吧。”
朱六瞄了白芍一眼,没再说话。
曹操一边承受着白芍银簪的按扎,一边说道:“出兵三月,你二人服侍左右,实在不易。”朱六说:“主簿首要,丞相一日不可或缺。朱六管的这些吃喝琐碎是人人都干得了的活儿。”曹操说:“中军帐总管事情不少,对外传令、联络、书信,中军帐的饮食、财务、采购、宿卫,还包括军帐、衣物等等。”朱六说:“书信、联络这一块早已主簿单管,我无须过问。其余事务,和我当年做粮食生意不差多少,多跑腿、多动手、多算账、多安排、多检查、多督促,就都有了。”曹操说:“如此几多,还容易吗?”朱六说:“如此几多,诸如跑腿多、动手多,多到手腿都断了,也不及主簿一句‘出言不凡’厉害。”曹操听此话哈哈笑了。
白芍仍然给曹操针砭,对此话毫无反应。
晚饭后,曹操在李典、曹丕等人陪护下巡查营寨。朱六也跟去了。
月明星稀,寒风清冽,白芍与小翠在中军帐周围溜达。
整个中军营寨似乎一切如常,一个个军帐在月光下齐齐排列着,由近及远有巡逻的将士,站岗的将士,灯笼一个个闪动,远远辕门处高挑的灯笼照着营旗在夜空中飘荡。中军帐门半开,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一片灯月朦胧中,白芍对小翠说:“我为何觉得今夜不祥,有隐隐的杀气?”小翠一听,说道:“小姐这话让我浑身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莫非又担心丞相安全了?他不是正在各个营寨巡查,有李典、曹丕带兵护卫,你担心什么?”白芍思忖地说:“朱六也跟去了。”小翠说:“小姐总疑朱六,其实他这个中军帐总管这次总管两三个月了,未见任何出轨之事,再说,这么多人陪护丞相,他跟着去又能怎样?”白芍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去巡查,是丞相今夜在中军帐。”
正说着,两个兵士牵着两匹剽健的马溜达过来。白芍见了,随口问道:“夜里还在遛马?”其中一个兵士道:“回禀主簿,这是朱总管的马,刚喂好遛遛,等遛好再喂,喂完接着再遛。”白芍问:“为何如此?”兵士答道:“朱总管说,他的马随时办事要用,需日夜侍候。”说着,二兵牵马而去。白芍眯眼狐疑了一下,对小翠说:“这事看着正常,我总觉不正常。不如你先回咱们军帐去,我去中军帐看看。”白芍与小翠的军帐紧挨中军帐侧后。小翠点点头,一掀军帐门往里进,说了一句:“小姐当心。”
白芍走到中军帐门口,曹操不在,中军帐外只站着四五个将士守卫,门却大敞。白芍问:“如此冬日,为何中军帐门大敞?”门外将士答道:“启禀主簿,今夜帐内宿卫将士都已到达入内。”白芍略思忖一下,进到中军帐内。帐内宽宽敞敞,灯火通明,四个宿卫将士左右按剑而立。见白芍进来,领班之将挺身道:“主簿有何吩咐?”白芍扫了他们一眼:“丞相未回,无可吩咐。”而后又接着说,“今夜帐内宿卫,似乎不该是你们这几人?”领班之将说道:“临时换了。”白芍问:“为何?”领班将领回答:“不知,全听朱总管吩咐。”
白芍略颔首:“你们几人都是朱总管老乡吧?”
四人齐声回答:“是。”领班将领接着说道,“是朱总管上个月亲自将我们选调做丞相帐内宿卫的。”白芍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说道:“宿卫宿卫,就是丞相夜晚入寝时由你们护卫,是吧?”领班将领回答:“是。”白芍接着说:“丞相现在外出了,虽是夜晚,还未到他入寝时,无须你们空站在这里。你们且先退下休歇,等丞相回来准备夜宿时,再唤你们。”领班将领迟疑了一下,说道:“遵令。”一挥手,四人排成一队相继而出。白芍跟到中军帐外,看着四个将士远去,对守卫在门外的将士说道:“速去请荀攸军师前来。”领班之将立刻答道:“得令。”而后一挥手,就有一个士兵急奔而去。
白芍看了一眼月夜中的中军营寨,回到帐内思忖着来回踱步。
没多会儿,荀攸匆匆赶到:“主簿,有何急事?”
白芍看了一眼敞开的中军帐门,往里走了走,压低声说:“我总觉今夜那位朱总管有些可疑。”荀攸说:“如何看出?”白芍说:“一时还难以说清,但有蛛丝马迹。我担心的是夜里丞相的宿卫有纰漏。”荀攸转眼珠想了一下,而后环指了一下中军帐内宽大空间说道:“中军帐分大堂、内室,这大堂自然是丞相白日里调兵遣将、商议军机之处。”又一指后面毛毡隔墙说道,“这隔墙后面便是内室,是丞相的寝室,这是主簿都清楚的。夜晚,丞相入内室休歇,宿卫将士只可立于大堂,未有丞相之唤,不得擅入内室。”白芍还在狐疑,她推开内室之门,看着里面的卧榻,榻边的案几、箱柜之类,又回头扫视宽敞的大堂,继续思忖着。她走进内室巡视了一番,又走到大堂来,对荀攸说:“今夜帐内宿卫皆临时换成朱六的亲信老乡,此事颇有蹊跷。”荀攸说:“丞相现信任朱六,此事很难和丞相说明白。但是估计也无大碍,这帐内宿卫虽归中军帐总管调遣,但中军帐外四周的宿卫就不属他管了,由许褚、李典二将军轮值。”
白芍问:“今夜哪位将军轮值?”荀攸说:“许褚将军。”白芍说:“不仅今夜帐内宿卫皆为朱六老乡,而且我发现,最近中军帐总管下面的人朱六换了不少。”荀攸说:“丞相用人不疑,既然让朱六总管中军帐,那朱六辖下的人员还不由他定?”
白芍说:“事情有些紧急,不知荀军师与许将军关系如何?”荀攸说:“此人最与攸关系亲近。许褚曾因醉酒贻误军机,丞相要拿其问斩,众人求情未果,荀攸以头撞地鲜血迸流才保下他。荀攸当时还曾对丞相说,但凡许褚再醉酒延误军机,连攸同斩。”白芍点头:“那速请许褚将军来商议。朱六陪同丞相巡营快回来了,必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安排好。”荀攸立刻出到中军帐门外,对留在门外的随从下令道:“速请许褚将军来中军帐。”随从一声“得令”便疾奔而去。荀攸紧接着扫视了一下四周,而后回到中军帐内。
白芍与荀攸在中军帐内焦急等待。
远远似乎听到脚步声,白芍随便找一个座位坐了。
许褚跟着荀攸随从匆匆奔向中军帐。
远处,月光下的营寨内,可看见曹操在众人陪护下缓缓巡视着。许褚则径直奔到中军帐,进门问:“荀军师有何吩咐?”
荀攸看看白芍,对许褚说道:“主簿对丞相夜晚的宿卫有些担忧。说明白了,就是对一个管事的人有所怀疑。”许褚点头:“褚直人快语,主簿是否指中军帐总管朱六?我原本也有疑,但看两三个月来朱总管兢兢业业,并无可疑之处,许褚也就多半放心了。”白芍说:“若他确无异心,我这疑就算多疑了。但事关丞相安危,又不可将可疑之处一笔抹去。我今说话,不知许将军能否完全信赖?”荀攸在一旁帮话道:“许褚将军,攸用身家性命担保主簿可信赖。”许褚说:“军师不做担保,我对主簿早已确信不疑。别看许某是粗人,但主簿跟丞相近两年了,这点可信褚还是看得出来。主簿直言不妨。”
白芍说:“我方才与荀军师讲过,并不能太清楚说明朱总管可疑,但确有蛛丝马迹,蹊跷之处。今夜帐内宿卫全换成朱六的亲信老乡,我甚觉不安。”许褚一指中军帐内外:“这帐内宿卫虽由朱六总管,帐外宿卫还是我总管,而且,夜晚的宿卫制度十分严谨,入夜,丞相到内室歇息,中军帐内须灯火通明,宿卫站立于中军帐大堂内,不得动弹。中军帐门须大开,帐外宿卫与帐内宿卫须相互监视,彼此须视力可见。帐外宿卫不得随意进入中军帐大门,帐内宿卫则不得随意出中军帐大门。丞相若在内室唤人,帐内宿卫与帐外宿卫须同时进内室丞相歇息处服侍。若无丞相亲唤,帐内宿卫与帐外宿卫都不可随便接近内室之门。而且,帐内宿卫与帐外宿卫隔中军帐大门内外相望必须为多人,无一人可擅自行动。”
白芍听着点点头:“其他人入夜有可能进到丞相入寝的内室吗?”
许褚说:“不能。若丞相唤人,我在帐外,必进帐内大堂报告‘许褚在’,丞相若再唤‘许褚进来’,我方可进丞相内室。”许褚停停又说,“褚知丞相唯对一人例外,那就是主簿。丞相有令,唯主簿出入不禁。”白芍似乎松了口气,说道:“许褚将军,既然帐外宿卫今夜由你总管,你就多加小心。”许褚说:“那是当然。我让手下的帐外宿卫紧盯着这几个帐内宿卫就是了。”正说着,远处传来一群人的话语声,白芍扫视了一下门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笛哨,对许褚轻轻吹了一声,说道:“许褚将军,凡事要防万一。倘若深夜听此笛哨声,请务必赶到中军帐内,如若大堂不见我,请直入丞相内室。”许褚略犹豫了一下:“未得丞相亲唤,褚……”白芍说:“只要听得此笛哨响,必是丞相不及亲自唤你,你照办就是,拜托了。”荀攸加话道:“许褚将军必须照办。”许褚说:“诺。”
这时,听得外面有曹操的说话声,许褚立刻几步赶到中军帐门口。曹操在李典、曹丕、朱六等人护拥下进得门来,见许褚问道:“为何到此?”许褚说道:“丞相这么晚未回,许褚不放心了。”曹操一扭头说道:“这么多人陪护呢,有何不放心?”
曹操进到中军帐内,见荀攸、白芍在,高兴道:“主簿、军师都在,孤正不想睡,和你们说说话。”荀攸说:“攸还有军务在身,烦主簿辛苦陪陪丞相吧。”朱六十分警觉地扫视了一下中军帐内及白芍、荀攸,而后说道:“今夜宿卫将士怎么还未到?”白芍说:“我让他们先下去了,等丞相回来歇息时再唤他们。”
曹操一摆手:“孤此时先不睡呢,等我要睡时,再让他们来宿卫。”
朱六走出中军帐。月光下,见许褚带一队士兵巡逻过来。中军帐门外及四周守卫的将士们都向许褚行礼。许褚对他们指点一二。
朱六与许褚照面,说道:“许将军,今夜轮值辛苦了。”许褚说:“不及朱总管辛苦。”朱六凑近略压低声说:“杨侍郎送来的御酒还有几坛,许将军来上一坛?”许褚拱手致谢:“御酒还是留丞相用。再说,许褚饮酒犯过贻误军机罪,早已戒掉。”朱六点头说道:“那好,许将军忙,丞相要与主簿说话,我去备些酒食。”
许褚走了,朱六眯眼盯了许褚背影一会儿。
中军帐内,曹操正与白芍坐着说话。朱六领着五六个宿卫士卒端着托盘进来。朱六说:“丞相,这里备下一些酒菜果品,小饮小酌,以助聊兴。”说着一挥手,士兵们早已将案几摆满。曹操说:“朱总管侍候始终周到。”朱六将一坛酒放到案几上,说道:“这还是礼部侍郎杨修上次代皇上劳军送的御酒,今夜给丞相再开一坛。”说着将酒坛启封,给曹操、白芍倒酒,“今夜丞相、主簿必是长谈,不用杯不用爵,就用这大碗吧,喝着痛快,也省得朱六站在一旁斟酒离不开,有碍丞相、主簿雅兴。”曹操看着朱六用碗倒酒,一笑:“谁像你喝酒如喝白水,用这大碗全不在乎。”朱六说:“此上好御酒,丞相多喝点,冬日暖身子,睡得好。”曹操说:“给你也倒上一碗。”朱六说:“给我倒上,就都糟蹋了。丞相与主簿喝剩下的,我接着举坛一饮而尽便可。”曹操笑了:“那是后话,先喝一碗,算犒劳你辛苦,之后你就下去吧,不必陪了。”朱六说:“那好,我就给自己倒上一碗。”说着,他又倒上一碗,端起,“我就一口先干了。”一仰脖,咕咚咚一饮而尽。白芍注意地看着他喝。朱六撂下碗一抹嘴,对白芍说道:“主簿,好好陪丞相用吧。”而后转身对士卒们说:“你等先到帐外侍候,等丞相有了吩咐再入帐。”士卒们齐声道:“诺。”先撤了。朱六最后撤,临撤时说了一句:“我在帐外侍候,随叫随到。”
中军帐内,唯剩曹操和白芍。曹操对着面前的酒菜果品来了兴致,端碗喝了一口酒,咂摸一下滋味,说道:“这御酒比前几日喝着更浓郁香醇。”白芍看了他一眼:“还是少喝些为好。”曹操举起酒碗与白芍共饮,白芍举碗只到口边沾了一下,未喝就放下。曹操喝着吃着,说道:“陛下老早派杨修劳军是为何,汝知否?”白芍不语,等着曹操说。曹操说:“劳军为名,实是查看一下我的军力虚实,看我能否打得过袁绍。孤明知如此,由着杨修营寨里四下观看,我既不装强逞能摆一个军阵威壮来震慑他,也无须示弱麻痹他,你估摸我赢我输都无妨,结果我赢了就得。”曹操一边饮酒一边说话,兴致高起来,“这天下论打仗,没几个能打得过我的。”白芍神情忧郁地嗔道:“丞相又吹。”曹操说:“论打天下的本事:知人善用,赏罚分明,恩威并重,用兵如神,诸如此类,孤早在年轻时就一通百通了。”白芍说:“吹得更大了。”曹操说:“真的,真是一通百通无不通。”
白芍白了曹操一眼:“还不是法家兵家的书读得多了,学会若干。”
曹操又咕咚喝了一口酒,咂摸一下:“这酒今日喝着还真和往常不大一样。”而后又接着说道:“我的全部本事一通百通,都是从孔夫子一句话里得来的。”白芍不信地看着曹操。曹操说:“知道是哪句话吗?”他又喝了一口酒:“今日给你抖个底吧。”说着,前倾身子凑近白芍略压低声说道:“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白芍听罢尤显不信:“这是孔圣人谈仁,与丞相杀罚决断、征伐天下有何相干?”曹操说:“我不说,天下没人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句话,乃是天下做人处世、交际弄权、用人用兵之全部奥妙。我所欲之事,即他人所欲之事。我所不欲之事,亦是他人所不欲之事。我要别人信任,不愿别人不信任;我要别人赏识,不愿别人误会;我要能尽己才,不愿怀才不遇。如是等等,他人也一样。懂这一点,你不仅会交友,也就会知人善用。你可想想,你若是两年前的张辽,原本跟着吕布,吕布败亡投奔曹操,彼时哀莫大于被曹操所疑。将心比心,彼时我尤不能疑张辽,这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待人,张辽必成我忠勇之将。举一推十,莫不此理。”
白芍诘问了一句:“这是对自己人,若作战对敌呢,莫非也如此?”
曹操哈哈笑了:“对自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战对敌反过来就是了,己所不欲,必施于敌。我最怕断粮草,那我就要千方百计断敌之粮草。我最怕两侧遭袭击、背后遭迂回,那我对敌就要千方百计袭击两侧,迂回其后。我最怕受惑于伪情报,我就要尽可能对敌制造伪情报。我最怕上下猜疑、将士不和,那我就要想方设法离间敌军内部,使其上下左右不和。如是等等。这下你就都明白了吧?孔夫子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使我一通百通,对友对敌、对亲对仇无不随机应变、得心应手。”曹操说得兴起,仰脖咕咚了一大口酒,举碗又到白芍面前劝饮。
白芍举起酒碗抿了抿,趁曹操不注意往案几下泼了一多半。
朱六在中军帐外徜徉,隔一会儿透过门缝看一下里边曹操、白芍饮酒说话景象。又徜徉了一会儿,许褚领一队将士过来,将原来在中军帐外宿卫的一班人都替换了下来。朱六说:“许将军,你的帐外宿卫又换了一班?”又指了指四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的将士说道,“我这帐内宿卫还一直未进帐值夜呢,丞相聊兴大发,还无睡意。”许褚隔着门缝也瞄了一眼中军帐内,冲朱六摆摆手,领着换下来的将士整齐列队走了。朱六看许褚走远,又溜达到门缝往里看,见曹操站起,端酒坛要倒酒,他赶忙推门进去:“丞相,倒酒我来。”说着,端起酒坛给曹操的空碗倒满。曹操看着朱六说道:“这御酒喝着与往日似有不同,浓烈不少。”朱六目光略闪烁:“酒自然是越放越醇厚。”白芍十分注意朱六,但含而不露。朱六又看了看白芍的酒碗:“主簿今夜也饮了不少,来,也再满上,陪丞相饮个畅快,聊个尽兴。”说着,给白芍酒碗也斟满,而后弓着腰退出了。
曹操又端碗饮酒:“此次官渡一战若胜,整个北方统一,孤就奠定一统天下大业之基了。往下你再看,用不了多少年……”曹操刚要尽兴发挥,白芍叹了口气,说道:“我就陪丞相过官渡这一关吧,往下,不一定陪了,听凭丞相风光天下。”
曹操有些醉眼蒙眬地摇着头:“不行,主簿不可离孤而去。”
外面响起军营报更的呜呜号角声,在深夜中显得古远。白芍说:“已过三更了,丞相不再饮了,该歇息了。”曹操抹了一下额头,眯缝着眼摇头道:“今夜孤有些不胜酒力,好,就听主簿的话,歇息了。来人——”朱六闻声进来,曹操眯眼说道,“孤要睡了,把酒食都撤了。”朱六立刻回头唤道:“来人。”几个士兵赶进来,朱六吩咐:“撤。”几个士兵立刻风卷残云将酒食果品放到托盘上撤走了。而后,又有四个帐内宿卫的将士进来,整齐肃立两边,准备值夜。
曹操有些摇摇晃晃站起,白芍上去搀住。朱六却抢上前说:“丞相稍等。”而后匆匆出去,又匆匆进来,手提一个黑色皮袋子,“丞相,这里有个好东西。”曹操醉眼惺忪地看着朱六:“何物?”朱六打开黑色皮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布包,打开,露出一个黄澄澄的扁铜罐。朱六说:“这是刚让人从许都送过来的汤婆子,给丞相暖被的。冬日天寒,有此暖被舒服多了。丞相,主簿,你们摸一摸,正烫手呢。”曹操和白芍都摸了一下,曹操哟了一声:“还真烫。”朱六说道:“里面灌的是滚开水,盖子拧紧,包上这个布包隔点烫,放在被窝里可暖一二个时辰。”曹操点头:“朱总管侍候周到。”朱六将红布包系好交白芍:“主簿,这汤婆子你送丞相进内室,安顿在被窝里吧。小人不方便随便入内。”曹操摆摆手,意思是朱六可以退了,而后,他在白芍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进入内室。
内室里同样亮着灯,白芍扶曹操到卧榻旁,脱下外衣躺下,盖上被子。
白芍拎过装汤婆子的红布包,审视地看了看,又将红布包打开,摸了摸烫手的汤婆子,看了看拧紧的盖,又隔着红布将汤婆子端起在耳边晃了晃,听见里边水声,随后将红布包系好,放到被子里曹操脚旁,然后将被子整严,在曹操枕边坐下。曹操用力睁开点眼睛,说道:“今夜不用你服侍通宵了,你也回你营帐安歇吧。”白芍颇不放心,想了想说:“今夜我还是待在丞相身边吧。”曹操摸着白芍的手,睡意蒙眬地说道:“你实在太不容易了,陪孤在此苦战三个月,日夜不得安宁。去吧,已快四更,去安歇吧。这是孤之令,你不遵令,孤便不合眼入睡。”白芍只得站起往外走。到了内室门前,回头看,曹操勉为其难地睁着眯缝眼,抬手指着她。白芍只得出了内室,来到中军帐大堂。
中军帐大堂灯火通明,四个帐内宿卫挺身肃立。
白芍穿过大堂,出了中军帐,帐外肃立着宿卫的将士。
白芍又回望了一下帐内,而后匆匆往自己的军帐走去。她未曾看见站在另一边黑暗中的朱六。朱六则一直看着白芍走到中军帐侧后,进入她自己的军帐。
白芍进到自己帐内,里边点着多盏灯,很是明亮。
小翠迎上来。白芍说:“已经后半夜了,为何点如此多灯?”小翠说:“听小姐说今夜蹊跷,有些紧张,多点些灯壮胆。”说着,要帮白芍脱外衣,准备洗漱。白芍摇头:“就这样穿着吧,要躺,也和衣躺着,万一有事,起来便利。”小翠将门微微打开一条缝,向外望了望,又关门说道:“不要紧吧?我看中军帐四周,连我们军帐周围,许褚将军布置的护卫都挺严密的。”白芍叹了口气,坐下道:“中军帐外宿卫许褚将军负责,必是可靠,但帐内宿卫都是朱六安排的人,帐外宿卫、帐内宿卫虽然隔着中军帐彼此监视,我还是怕万一有什么纰漏。”小翠走到白芍身后,要为她拔头饰卸妆。白芍摇了摇头:“就这样吧,不卸妆了,熬过这一夜再说。”
小翠说:“小姐也不能总是熬夜,日夜替丞相担惊受怕。”
白芍说:“今夜情况又觉不一样。丞相未让我通宵陪着,让我回来睡觉,我实是有些不敢睡。”小翠轻叹一口气,开始轻轻为白芍捶肩背。
夜深人静,远处响起营寨报更的号角。小翠说:“已是五更,天就快亮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些时候,黑暗中的营寨渐渐显出一点轮廓,天露出隐约的一线微明。许褚带着若干士兵巡视过来,检点了中军帐周围的宿卫将士,也隔着敞开的中军帐大门看了看里面灯光通明中肃立的四个帐内宿卫,而后环绕中军帐巡查着,来到后面白芍的军帐外面,轻咳一声,略放低声音说道:“主簿安睡否?”
白芍在里边听见,立刻答道:“许将军有何事?”许褚贴近军帐,用手兜着嘴对里边说道:“天已微明,营寨内将士已开始动弹,马上就要晨操。这一夜算是平安无事过去了。”白芍对外说道:“许将军辛苦了。”许褚说:“我再巡视一下整个营寨,就和李典将军交接班了。天一亮,阴谋活动就都不便了。主簿可放心睡个黎明觉。”白芍说:“谢许将军关照。”许褚带兵走了。听见外面响起号声鼓声,整个营寨似乎觉醒响动起来。小翠上来搀起白芍说道:“小姐,这一夜既已平安过去,你就真的放放心心睡个黎明觉,补个瞌睡。”说着将白芍搀到榻边,为她脱掉了外衣。白芍说:“余下的不脱了,还是和衣躺着,以防万一。”说着躺下,让小翠垫高枕头,盖上被子,休歇一会儿。小翠静静地坐在旁边。
白芍突然侧耳谛听,似乎帐门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再听,又没有了。她问小翠:“听见什么没有?”小翠摇头:“小姐,你这弦绷得太紧了。”白芍却皱眉狐疑了一下,一激灵从榻上坐起:“我觉心悸不安,总觉不对。”她穿上鞋走到军帐门口,准备开门看看。门却打不开。她再使劲儿,门还是被封死了一般。小翠见此也上来用力推厚毛毡包成的帐门,依然推不动。小翠说:“是不是冻上了?”白芍说:“并无雨雪,时间又不长,怎能冻上?”小翠说:“叫人吧,你不是有笛哨吗,吹一下。”白芍从怀中摸出笛哨,想了想,又放回怀里:“情况未明,不可随意惊动。”小翠灵机一动,转身拿来鱼肠宝剑,递白芍:“小姐,用它划开。”小翠握着剑鞘,白芍拔出鱼肠剑,立刻弥漫出一片寒光。她举起宝剑沿着门缝上下一划就划穿了。两人推门出来到外面一看,不觉惊骇:军帐门与军帐接缝处被贴上了许多漆布。小翠说:“咱们的门被人用漆布封上了。”白芍立刻觉得情况不对:“危险,我要赶去丞相处。”说着将鱼肠剑递小翠,小翠则反而递上剑鞘:“小姐,带上它,以防万一。”
白芍将鱼肠剑插入鞘内,揣入怀中,匆匆往中军帐赶去。
正在此时,朱六提着那只黑皮袋到了中军帐大门。中军帐外天色微明但黑暗未消,中军帐内依然灯火通明。朱六对帐外宿卫先提高了一下黑皮袋,说道:“丞相昨夜吩咐,天亮时让我再为他换一个汤婆子,以续暖被窝,丞相还要再睡会儿。”到了军帐内,他又如是对帐内宿卫说了一遍。帐外宿卫、帐内宿卫都没阻拦他。朱六穿过大堂走到内室门前,贴着门轻声向里说:“丞相,我朱六,给您换汤婆子来了。”而后佯装贴门谛听,又装作听见曹操里边回话,扭头对帐内宿卫和隔着大门向内盯看的帐外宿卫同时说道:“丞相让我进。”内外宿卫便都点头。
朱六轻轻推开门进去,又轻轻闭上门。
这时,白芍已赶到中军帐大门,急问:“有谁来过吗?”帐外宿卫领班说:“朱总管刚刚进去。”白芍急闯入中军帐,只见四个帐内宿卫直立,并无他人。白芍问:“朱总管呢?”帐内宿卫一指内室:“进去给丞相换汤婆子了。”白芍立刻过去,推开厚毛毡门。只见内室依然亮着灯,朱六站在曹操榻前,已经将黑皮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与昨夜一样的装汤婆子的红布包,接着,便一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另一手去捉曹操头。白芍情急,高喊一声:“住手!”就从怀里拔出了鱼肠剑,接着一手拿剑指向朱六,另一手摸出笛哨用力吹响。
白芍的高喝与尖利的笛哨声让朱六大惊。他转身见白芍的鱼肠剑寒光闪闪指过来,又扭头看睡在那里的曹操正力图睁眼。朱六伸手一指白芍身后:“荀军师,你为何到此?”白芍不由得回头一看,背后并无一人。朱六已飞起一脚,踢在白芍手腕上,鱼肠剑飞落一边,直插入曹操卧榻旁的案几。
朱六趁势上去,举匕首欲刺杀白芍。
曹操这时已经醒来,眼睁一缝问道:“何人何事?”
朱六见此将刺杀改为擒拿,一下将白芍手臂拿住,反拧着推向曹操:“抓住刺客,乃是主簿。”曹操这时才算全醒了,他看了看眼前阵势,急速判断着。朱六一手擒拿反拧着白芍胳膊,另一手拿刀抵在白芍背后,对曹操说:“丞相你看,她是带着你给他的鱼肠宝剑来行刺的,剑已被我踢飞,扎在案几上。”朱六用下巴指了一下案几,曹操也瞥见了那把扎入案几只露剑把的鱼肠剑。
这时,外边奔来急促的脚步声,许褚提剑闯了进来。
曹操醒透了,也更看明白了,对朱六说道:“将刺客交许褚,不要伤她,孤要亲审。”朱六只得服从,转身将白芍推给许褚。许褚接过白芍,一下拉到自己身后遮住,而后上来两步,用剑直指朱六。朱六高声道:“是她行刺,非我行刺。”许褚说:“你既非行刺,为何带刀?”不等朱六回答,许褚用剑一个平拍将朱六手中匕首拍落,而后一个箭步上来将朱六擒获拧翻过来。朱六高声道:“丞相,确实是主簿行刺,你看见的,她在前,我在后,她欲行刺,我赶来擒拿住她。”曹操这时坐起了,冷笑一声:“说别人行刺,孤还可能信你,说主簿行刺,孤必不信你。”朱六高声申辩道:“丞相怎能不辨是非曲直。”曹操更是冷笑了:“你到此时竟还讲什么是非曲直?”朱六嚷道:“我本是不非,何能不讲!”曹操冷笑道:“立刻便见水落石出,是非分明。”
曹操又冷冷地盯了朱六一眼,问许褚:“许褚,你如何闯入孤内室赶来救险的?”许褚说:“全听主簿笛哨之令。”曹操疑惑,看站在许褚身后的白芍。白芍未言语,从怀中掏出小小笛哨轻吹了一下。曹操点头:“主簿安排得妥当。”说完,曹操喝道:“押到大堂去,通知军师、曹丕等人过来,孤这就起来亲自审问。”
许褚一手持剑一手反拧着朱六胳膊将其押了出去。
曹操坐在卧榻上伸手招白芍。白芍走过来,曹操仍伸着手,白芍在他身边坐下。曹操将白芍揽过来贴住自己。白芍脸贴曹操胸脯,伸手摩挲着曹操肩头。曹操搂了白芍一会儿,而后用另一手抚摸她头,长叹一声:“你知道孤要说什么吗?”白芍在曹操怀中摇了摇头。曹操说:“唯今日你不知孤要说什么了,看来总有你猜不到的时候。”白芍却一下听出来了,说道:“丞相又得意了。”
曹操说:“此刻得意什么?”白芍说:“得意用人得当呗。”
曹操佯装不解:“此话何讲?”白芍抬起头看了看曹操,又伸手理了理他内衣的领口。曹操说:“讲啊。”白芍说:“还不是得意你用主簿用得得当,两次救了你的性命。”曹操哈哈笑了:“正是正是。孤用人得当,最奇绝之个案。一个视曹某为仇的郑府才女,有可能还秉承着对曹某不利的使命,但我曹某慧眼识人,大胆用人,竟然化仇为友,化仇为亲、为至爱,何人有我如此胆略?孤不得天下,何人得天下?”
白芍用脸蹭着曹操胸脯说道:“这次吹得更没边了。”
曹操抓住白芍手,白芍疼得哟了一声。曹操松开手:“怎么?”白芍看了看手:“被朱六踢伤了。”曹操抚摸着白芍这只手,又抚摸她脸,而后捧起白芍脸端详了一会儿,爱惜地轻轻拍了拍,然后一指榻边堆的衣服:“拿衣服来,我穿戴起来,去大堂审朱六。”白芍站起,为曹操拿过衣服。曹操看见旁边案几上那柄只露剑把的鱼肠剑,探身拔了出来,递白芍:“鞘。”白芍从怀中拿出剑鞘,将剑插入,说道:“亏得它,我的军帐门被漆布粘封上了,用此鱼肠剑割开,才赶过来的。再晚一步,朱六就把丞相首级割去了。”曹操坐在榻上,一边穿衣一边说:“再补吹一下,我初次见面就把如此锋利之鱼肠剑交给你,不仅是用人得当,也是用剑得当啊。”
中军帐大堂内,开始审朱六。外面天色已亮,帐内依然灯火通明。曹操当堂而坐,白芍在一侧担任书记,曹丕、许褚、李典、荀攸等文武分列左右,众多将士将朱六及四个帐内宿卫摁跪在曹操面前。
曹操案几的一角摆着那只黑皮袋。
黑皮袋旁边放着装汤婆子的红布包和朱六那把匕首。
曹操盯视着跪在那里的朱六,开审道:“你来行刺,还想反咬一口,诬陷主簿。我现在就可杀你。你还有何要狡辩的?”
朱六倔倔地跪在那里没有言语。
曹操又对那四个被摁跪在朱六两侧的帐内宿卫说:“你们几个帐内宿卫如何同谋的,朱六如何指使你们?”四人齐声喊冤,其中一个领班说道:“我们实是朱总管选调来做帐内宿卫的,对他自然是绝对服从,让干啥就干啥,但并不知他要谋杀丞相。”曹操问:“你们知道什么?”领班答道:“我们只知昨夜让我等来帐内宿卫。天微亮,见朱总管提着这只黑皮袋,说是丞相临睡前吩咐,快天亮时再换一个汤婆子暖被。”曹操说:“然后呢?”“然后,听朱总管在丞相内室门外小声对丞相说,他是朱六,来给您换汤婆子。他又贴门听了听,说丞相唤他进去。我们也就信以为真,由着他提着黑皮袋进去了。”曹操说:“再然后呢?”领班一指白芍:“主簿紧跟着赶来,问朱总管呢,我们告她进内室给丞相换汤婆子了,主簿就急急跟着进去了。接着就听见里边笛哨响。我等不知所措,正和帐外宿卫紧急商量要不要进丞相内室,许褚将军就赶来了,他一边冲进去,一边喝令帐外宿卫进来将我们四人拿住。”
曹操点头,看着朱六:“你说主簿行刺,你是来抓主簿的,为何你倒先进了孤内室,这如何自圆其说?孤不耐烦啰嗦,你就老实交代,谁指使你来,你为何要害孤?谁是同谋?”朱六说:“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想来。在这军营和相府,也并无一人是我的同谋。”曹操说:“你既想杀孤,为何黄二要杀孤时,你却挡住了他。后来赤芍想来行刺,你又挡住了她。”
朱六倔了一会儿,答道:“我要亲手杀丞相,容不得他人动手。”
曹操奇怪:“这又为何?”
朱六倔着脸沉默一会儿,答道:“我行刺丞相,一不为有些人所谓效忠大汉,二不为有些人所谓报仇,三不为与丞相争权夺势得天下,我只为一件事。”曹操问:“何事?”朱六说:“说出来不好听,我行刺丞相只是为了卖钱。”曹操与众人都有些愣了。朱六接着说:“小人一辈子做生意,也算做得不小。虽然嗜酒,但饮酒如水从未醉过。虽不厌女色,但也绝不好这一口。小人唯嗜赌。丞相自谓从小好赌,那只是戏说。我是真正好赌。去年那次豪赌,把多少年的买卖家业都输光了,还欠了五千万赌债。所以,跑到丞相这里,先是暂且躲债,再是挣钱还债。”曹操说:“挣钱还债,就行刺孤?”朱六说:“去年袁绍发檄文,悬赏五千万要丞相首级,今年已涨到九千万。我只要割下丞相首级,既可还清全部赌债,还可重新买卖,或者再赌。”
曹操听此,有些闻所未闻:“你就为还赌债深入曹府,不惜赌上自己性命,你不知此事难得胜算?”朱六说:“大丈夫纵横赌场,可欠命,不可欠赌债,这一条做不到,不要说算不得好汉,连个孬人都不算。”曹操听着,说道:“原来如此。”朱六说:“人活于世,无非一场豪赌。丞相莫非不是?如此提着脑袋打天下,出生入死,命若悬丝,那是千人千人败,万人万人败,最后只剩一个赢家,余下的输得命都不剩。比起丞相的豪赌,我这不过是九牛一毛!”
朱六略停停接着说道:“丞相豪赌争天下,想必死而无悔。小人也是,要杀即杀,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只不要涉及我兄朱四,他与……”朱六用下巴指了指被摁跪在左右的四个士兵,“他们,实与我的事无关。”曹操说:“朱四断然不会知情,孤这点看得明白。孤要问你,莫非真无人指使你来吗?你割了孤的首级,又交谁去领赏?”朱六说:“说没人指使,是因为我主动找上门要求做这桩买卖。既然做买卖,就得有下家。我与袁绍军师审配单线联系,只要将丞相首级交给他,袁绍当即按悬赏付钱九千万。”曹操点头:“那倒还债还有余。”朱六说:“是,五千万还赌债本钱,再买个体面,付上一千万利息,余下的钱,犒劳一下中间人,他们牵线让我亲见了审配。再余下钱,朱六可能接着再赌,也可能从此洗手专心做买卖。”
曹操又盯着朱六问:“这曹府与营寨内真没有你一个同谋吗?据孤所知,你将你手下的人换了不少。”朱六回答道:“我换手下人,安排亲信,只是为了出入中军帐与中军营寨无人阻挡。若真正行刺成功,并跑出营寨奔往袁绍处,必得朱六单干,这等险事不单干难免败露。几个月来总管中军帐,不断出入中军营寨办事,我已把各种路数蹚熟。特别选择天刚亮之际行刺,是因为夜去昼来,各处都在交接换班,比夜间行刺方便百倍。且夜里许褚等人宿卫警觉,我单身跑出营寨必然受疑。趁天刚明,割下首级骑马出去,畅行无阻,到袁绍军营不用半个时辰就跑到了。”曹操听罢说道:“你倒讲得痛快,为何当了中军帐总管三个月才下手?”朱六答道:“丞相身边多是赤胆忠心之人,一直不得下手机会,营寨严密,许褚等人虎视眈眈。”朱六瞄了白芍一眼,说道,“特别是主簿一直对小人处处提防。”
曹操说:“所以你一来孤这里就屡次诬陷主簿,妄图挑拨离间。”朱六说:“吉平太医谋害丞相之败露,使小人格外忌惮主簿。”
曹操听罢说道:“看来你今日确实说了实话,并无遮掩。”曹操站起来,在座位后面背着手踱了几步,站住,提起案几上放的那个黑皮袋,说道:“你用这个黑皮袋装汤婆子,也正好用它来装孤的首级了?”朱六说:“正是如此。恰好天正寒凉,我可借口天亮时给丞相换汤婆子。倘若天不冷,我则可借口天亮时给丞相送一罐熬好的汤药。总之,随机应变,能进得中军帐内室割下丞相首级才算。”
曹操放下黑皮袋,又问:“昨夜你给孤倒的御酒喝着与往日不同,你是否做了手脚?”朱六说:“加了酒药,使酒力倍增。”曹操问:“若昨晚孤不喝酒呢?”朱六答道:“丞相不喝酒,今晨也必会行刺。丞相昨晚去各营寨巡查,小人估计丞相早睡不了,天亮要补个黎明觉,此正是机会。还有,临进丞相内室行刺前,我用漆布将主簿的军帐门封死了,尚不知她如何破门而出的?”
曹操觉着审问得差不多了,背着手沉吟了一下,而后一指那四个被摁跪在朱六左右的士兵:“将他们四人放开。”众人松了手,四人磕头如捣蒜:“谢丞相饶命。”曹操挥了挥手:“汝等并无过失,先下去休歇,今夜仍给孤当帐内宿卫。”四人又感恩涕零叩谢一番,退出了。曹操绕过案几,来到朱六旁边宽阔处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站住,问道:“朱六,你侍候孤这么长久,要割孤首级卖钱这件事,不曾犹豫过吗?”
朱六说:“硬汉不说软话,死到临头我可如实说一句,丞相对小人够意思。丞相对自己的部下都够意思。”曹操说:“就此话?”朱六咬了咬嘴唇添了一句:“朱六确曾犹豫过,还还什么赌债,还做什么生意?跟了丞相这样的主公,索性另干一番耀祖荣宗的正事。但朱六已上了赌徒这条贼船,难以自拔。”
曹操听明白了,回到座位坐下:“你还有何话要说?”朱六说:“小人死罪难逃,丞相可将小人枭首辕门示众,或装此黑皮袋送袁军交审配。”曹操问:“这是为何?”朱六说:“震慑一下袁军。我朱六既然钱挣不下了,倒还是希望丞相赢。丞相对小人实在够意思,下一世再为丞相效犬马之劳吧。”曹操说:“你的死罪确实难免,但你又为孤挡过黄二、赤芍两次行刺,虽说是贼防贼,但也着实救了孤两次命。孤会保你全尸,并妥善安葬。”曹操说着摆了摆手,下令道:“拉下去。”朱六挣扎着又给曹操磕了三个头。曹操扭过头去不忍看,摆手让许褚等人将朱六拉下去,并吩咐道:“尸首不可分家,就在营地内薄棺安葬。”
许褚带人将朱六押下去了。
夜晚的皇宫,黄福在几个打着灯笼的小太监前后簇拥下来到一个灯窗通明的殿前。黄福示意众人停在外面,又示意门口守卫的太监不要进去通报,他小心进到殿里。殿里一派光明中,汉献帝正在训练宫女们歌舞。照例是一个宫女高挑着那幅白芍画的君子好逑图,照例是若干宫女面前摆着或怀中抱着乐器准备伴奏,照例是几排准备舞蹈的宫女齐齐地屈膝跪在那里,聆听汉献帝教训。汉献帝说:“什么叫君子好逑舞?什么叫窈窕淑女舞?就是……”他手一挥,刚要发挥,觉得身后有人,转头一看,黄福已站在身后不远。
汉献帝一下把脸放下来:“黄福,你蹑手蹑脚钻到这里,为何?”
黄福点头哈腰地凑到汉献帝跟前,小心说道:“启禀皇上,那把快刀开割姓曹的脖子了。”汉献帝愣了一下,睁大眼问:“这开割到底是割下没有?”黄福说:“或许已经割下,或许马上割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汉献帝说:“嚷嚷了这么长时间,到底这次确实不确实?”黄福说:“这次千真万确。如果这一两天割不下姓曹的头,皇上割奴才的头就是。”汉献帝愣怔了一下,一拍大腿:“太好了!”黄福见汉献帝龙颜大悦,说:“皇上接着操练吧,奴才不打扰了。”说着退下。
汉献帝按捺不住兴奋,急急踱了几个来回,而后在齐跪的宫女面前站住,豪情大发地说:“什么叫君子好逑舞?什么叫窈窕淑女舞?就是汝等淑女都围着朕一个人献殷勤,献得婀娜多姿,献得春花烂漫,献得百鸟齐飞,献得朕性情大发,然后来一段金龙独舞。”说着,他一指乐队,“奏乐——”
乐声起,汉献帝居然一个人甩开长袖舞蹈起来。
这段舞舞得飞飞扬扬,风流潇洒,把宫女们都看呆了。汉献帝越舞越酣畅,一曲舞罢,又起一曲,舞个不住。忽然,他从宫女们的目光中看出背后有情况。他朝后一看,伏皇后与蓉妃不知何时进来,站在后面。
汉献帝悻恼地停住了:“你们来这里做何?”
蓉妃挽着伏皇后的胳膊,看到汉献帝如此震怒,一下惊惶失措。
伏皇后则明白了所以然,说道:“惊扰陛下了,罪该万死。”说着便与蓉妃往门口退。汉献帝悻恼未息,又觉自己过分,追问道:“你们有何事?”伏皇后说:“国丈与吾兄说要进宫叩见陛下。陛下既忙着,我先见见他们,让他们等着就是。”汉献帝愣怔了一下,说道:“那你先去见见,蓉妃还是不要出面,朕随后就去。”伏皇后与蓉妃走了。
汉献帝独自踱了几步,而后对已停下的乐队说道:“起奏。”音乐又起来了,他一指齐跪在那里的宫女们:“现在,朕与你们共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