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1月15日,浙江海盐县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一早去上班,他打开报纸,突然满脸通红,眼皮乱跳——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篇题为《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的长篇通讯当日登在了所有中国党报的头版。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步鑫生成为当年度最耀眼的企业英雄。
在海盐县里,步鑫生是一个不太讨上级喜欢的人,他从三年前当上厂长后,就开始在厂里按自己的想法搞改革,一些不太勤快的工人被他克扣工资,甚至还开除了两个人,他在厂里搞奖金制度,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提出“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很是让一些老工人不满意,时不时的总是有一些告状信写到县里和省里,让他日子很不好过。有一次,一个叫童宝根的新华社记者在海盐采访,他觉得步鑫生这个人很有趣,于是写了一篇《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的内参。谁也没有想到,11月5日,总书记胡耀邦会从成堆的“内参”中挑出这篇报道,写下了一段批示:“对于那些对工作松松垮垮,长期安于当外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企业领导干部来讲,步鑫生的经验应当是一剂治病的良药,使他们从中受到教益。”十日后,新华社便将童宝根的通讯向全国报纸发了“通稿”,胡耀邦的批示以“编者按”的方式同时发出,将中央领导人的某些言论以“编者按”配发,是毛泽东当年留下来的传统。就这样,这个衬衫厂的厂长懵懵懂懂地成了举国学习的“活榜样”。
步鑫生被选中为典型后,全国各主要新闻单位“闻风而动”,“步鑫生热”平地而起,仅新华社一家在一个多月里就播发了27篇报道,共计字数三万四千字,各路参观团、考察团涌进小小的海盐县城,中央各机关、各省市纷纷邀请步鑫生去做报告,他被全国政协选为“特邀委员”,他用过的裁布剪刀被收入中国历史博物馆。
“步鑫生神话”渐渐生成,他不仅成了一个管理专家、经营大师,同时还被“包装”成抵抗计划经济体制的无畏战士。美联社记者在1984年5月20日的一篇新闻中,生动地描述说:“他的工人威胁要杀他,他的妻子由于过度担忧终于病倒而住进精神病院。但是,浙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先生,顶住了来自‘左’的势力的压力,成为共产党中国改革浪潮中的一名佼佼者。这位52岁的裁缝的儿子,在昨天会见西方记者时,讲述了他同‘吃大锅饭’的平均主义战斗的经过。”这样的形象无疑是高大、勇敢和受人拥戴的,是那个时代所一再期待和呼唤的,至于它是不是步鑫生的真实面目则似乎是不重要的。
把1983年比作“步鑫生年”,似乎不为过。自1978年以来的三十年中,步鑫生所“享受”的宣传待遇无出其右,其铺天盖地之势,有人将之与当年对焦裕禄和雷锋的宣传相比。不过三人最大的差别是,对焦、雷两人的学习运动都是在去世之后发动的,所以他们已不会犯错误,而步鑫生则不同。
既然是“神话”,所有的上级部门当然希望它持续放出光芒,不断地提供经验让全国人民学习。衬衫厂原本以款式和花样取胜,而这种优势很难被稳固下来。于是,在领导和专家们的谋划下,一个“步鑫生服装生产托拉斯”的创意油然而生,裁缝出身的“步典型”当然对“托拉斯”一词闻所未闻,好在有领导们的推波助澜,很快,在专家们的建议下,步鑫生提出新上一个西装厂和印染厂,使面料、衬衫、西装、领带实现“一条龙”生产。他的设想立刻得到了上级部门的热烈支持,在当时,对步鑫生的支持就是对改革的支持,没有人敢怠慢。他的项目没有经过可行性论证就得到了批准,并且从一开始的年产8万套增加到30万套的规模——应该说,耀眼的典型光环确实让步鑫生获得了一个别人根本不敢奢望的发展机遇。不过,他显然并不懂得如何掌握。在日后的一次访谈中,他对人说,“当时我有一个错觉,既然是党中央把我树为了典型,肯定是不会让我倒掉的,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呢?”
这种想法让步鑫生在后来的两年多里渐行渐远。有一次,他去外地做报告,一个建筑承包商要求承建西装车间,他爽然承诺。当厂里的助手对此人资质提出疑问时,他火冒三丈:“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谁知这个承包商真是个骗子,车间盖到第二层就出了质量问题,不得不炸掉重建。又一次,上海郊区的一家领带厂聘请步鑫生当顾问,他慷慨应允买进13万条领带,为这个厂解决“困难”。而这时,他的工厂里也正积压着10多万条领带,一年多后,他无力付款只好赖账。对方把海盐衬衫厂上告到法院,最后用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抵债了事。
海盐衬衫总厂到1985年就难以为继,步伐已乱的步鑫生此时表现得毫无章法,他想出了一个奇招,宣称武原镇上的居民谁出1000元,就可以进厂当工人,结果还真凑起了一笔不小的钱,可是生产出来的西装却销路糟糕,只好就地削价叫卖,结果镇上的“喝茶老爹、打渔翁和杀猪郎”都穿上了步氏西装。到1988年初,海盐衬衫总厂资不抵债,实际上已经破产。1月15日,他被免去厂长职务。
这自然再成轰动新闻。统一配发的新闻消息稿的标题很长——《粗暴专横、讳疾忌医。步鑫生被免职。债台高筑的海盐衬衫总厂正招聘经营者》,记者严厉地写到:“步鑫生在成绩、荣誉面前不能自持,骄傲自满、粗暴专横,特别是不重视学习党的方针政策,现代化管理知识贫乏,导致企业管理紊乱,亏损严重,资不抵债……步鑫生讳病忌医,至今仍不觉悟,辜负了党和人民和期望。”免职后的步鑫生,如蔽履被弃。他出走浙江,到北京办厂三月,不成,再北漂辽宁盘锦,后来,甚至还去过俄罗斯。很快,他被人淡忘。1990年7月,曾去衬衫厂参观过、后来与步颇有交情的鲁冠球(鲁冠球新闻,鲁冠球说吧)得知步鑫生心力交瘁,旧病复发,正一人孤居北京,便派人北上,并写去一张便条:“事已到此,病有医治,事有人为,老天会怜惜,不必多虑。望你有时间南行一趟。”9月,怀揣一叠医院发票的步鑫生到萧山,他对年幼十岁的鲁戚然道:“咱们是靠办厂子吃饭的,离了这一点,真的一钱不值。”鲁冠球后来说,这句话如刀削斧凿,深深刻在了他的潜意识中。此后两年多,鲁冠球按月给步鑫生寄去500元的生活费,直到他四处漂泊,失去音讯。
1993年,年过60岁的步鑫生被一个名叫张斌的26岁青年人邀到秦皇岛创办以他名字命名的步鑫生制衣公司,此时的“步鑫生”已成一个时而唤起人们某种追忆的历史名词,步鑫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上,是1998年11月,他以步鑫生集团有限公司总裁的身份去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参加了亚太经济合作会议的工商界高峰会。
1999年,步鑫生和“海盐衬衫厂的兴衰”被编成一个1300字的案例出现在当年度“清华大学MBA考前辅导班管理模拟试题”上,三年后,这个大学的一位管理学教授说,“步鑫生的那个管理案例,我们快要淘汰了。毕竟,离现在太远了。最近几年,我们的案例库更新很快。”
“最后的神话”光芒蜕尽,凝成一枚虽不甘心却终被淡忘的“改革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