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4年6月起,孤悬海外、百年寂寥的海南岛突然成了一块骚动的热土。年初,邓小平南下,他针对海南说过一句话,“如果用20年的时间把海南的经济发展到台湾的水平,就是很大的胜利”,此言被当成中央精神传达。
当时的海南行政区党委书记、公署主任雷宇“激动得夜不能寐”。
当时,国务院批转过一个文件,《加快海南岛开发建设问题讨论纪要》,其中指出:“海南行政区可以根据需要,批准进口工农业生产资料,用于生产建设;可以使用地方留成外汇,进口若干海南市场短缺的消费品。”不过,这个《纪要》又明文规定“上列进出口物资和商品只限于海南行政区内使用和销售,不得向行政区外转销。”
为了又快又多地利用政策,完成原始积累,雷宇和他的部属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汽车。当时雷宇的算盘是,“进口1.3万辆转卖到内地,赚两个亿就行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闸门一开,事态迅速地变得不可收拾。弄到一张批文,倒卖一辆汽车就可以赚个上万元,这对于海南人来说,无疑是在家门口挖到了一口大油井。一时间,全岛陷入疯魔,人人争跑批文,个个倒卖汽车。在1984年上半年,海南的进口汽车才两千多辆,到7月份,区政府一下子批准了1.3万辆汽车进口,比上半年的月平均数高出36倍。仅半年,全岛便出现了872家公司,个个直奔汽车而去。甚至部队也参与了运车出岛的大行动,海军动用军舰,以调防名义,把汽车全部换上军用车牌,到湛江卸船后,把军用车牌拆下,拿回海南继续运第二批。
那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汽车像潮水般涌进海南岛,全部停在海口市内外,密密层层,一望无际,在阳光下五彩缤纷,闪闪发亮,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场景。工商局积极为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办理“罚款放行”手续,只消罚款四五千元,盖上一枚公章,这辆汽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装船出岛了。在这中间,贪污、行贿、受贿、套汇,所有作奸犯科的活动均在阳光下公然进行。事后清查,在短短半年里,海南一共签了8.9万辆汽车进口的放行批文,对外订货7万多辆,已经开出信用证5万多辆。进口用汇总额,高达3亿美元。
9月,海南大量进口汽车引起中央关注,国务院派人前来调查,雷宇的上报材料与实际情况大有出入:“一、海南进口的所有汽车,都是在岛内销售的。二、目前已经到货的车,不足1.5万辆。三、海南对进口物资的管理,十分严格,一律不准出岛,违者要受处分。”就在雷宇上报这份材料的同时,成千上万的日本汽车,正在海口市的港口源源卸下。11月25日,雷宇在一份致国务院特区办的电报中仍称,“到目前为止,海南岛进口的汽车全部都是在岛内销售的”。
汽车并不是钻石,成千上万的进口、出岛,却让全天下的人都视若无物,这未免太过猖狂,到年底,国务院特区办已经不再相信海南的报告。12月,雷宇被召到广州,省政府明确命令他停止汽车进口。至此,狂潮才戛然消歇。1985年初,由中纪委、中央军委、国家审计署等机构102人组成的庞大调查组,进驻海南。不久后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在一年时间里,海南非法高价从全国21个省市、及中央15个单位炒买外汇5.7亿美元,各公司用于进口的贷款累计42.1亿元,比1984年海南工农业总产值还多10亿元。除了汽车之外,还进口了286万台电视机、25.2万台录像机。
雷宇被撤职,后转任广东一个农业县的副书记。从被降职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改革的“英雄”,在很多时候,他常常与客死海南的明朝清官海瑞一起被相提并论。1996年,当他61岁的时候,从广西自治区副主席的职位上主动退下来,并声称回家侍奉九旬老母亲,由此再成新闻人物,一时颇受社会舆论的同情。
在客观上,海南汽车事件让封闭落后的海南一跃而成为开放的前沿,一向羞于商品交易的海南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刻骨的金钱教育。1980年代后期兴起的“海南热”与此大有关系。
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雷宇之所以如此大胆,与当时改革派急于求变的心态是分不开的。他到海南到任之际,曾有中央领导说,中央和广东省对海南岛要无为而治,最起码三年内一不要打棍子,二不要给“绳子”。邓小平南巡后,更有领导鼓励说,你在海南岛工作,胆子大一点,怎么快你就怎么搞。
从个人品德而言,雷宇是共和国难得的能吏和清官,他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抗上直言,行事霹雳,思路清晰,官声之佳,有悠悠众口为证。他在任职期间,努力于肃清文革后遗症,将岛上的所有“右派”都平反了,让海南成了一个“无右岛”,他有亲自处理人民来信的习惯,三年里,亲手批复了5000多封写给他的人民来信。在“汽车事件”的事后清查中发现,雷宇个人在热潮中从未倒过一辆汽车,没有受贿一分钱。也正因此,他在其后十余年,一直受人敬重和同情,在民间流传为一个侠客式的清官。
然而,从制度的角度看,海南事件无疑是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例。它使得中国的经济变革逐渐滑向对制度的肆意穿越,法律形同虚设。任何行为以改革之名,都可以对现有的制度进行创造性破坏,这种做法一直得到默许和宽容。在很多时候,人们对制度的漠视与背叛甚至在道德心理上竟变得高尚起来,其后果则是整个社会环境日渐灰色化,制度和道德底线被轻易击穿。
社会舆论对雷宇的评价,最生动地体现出中国改革过程中的观念紊乱和制度悖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官员和企业家们的经济行为的法律判断一直非常迷乱,甚至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阶段性,最终,只好落到其本人有没有“受贿”这个具体的细节上。殊不知,一个官员的决策行为或企业家的商业活动是否违法,与其个人有否受贿,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关联。
对于海南汽车走私事件,雷宇个人的观点非常独特,2004年3月,他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陆幸生的采访时说:对于“海南汽车事件”的错误,只有一个,那就是政府批准进来的汽车,“政府得益不多,都流散到社会上去了”——当时的海南行政区政府过于让利于民。
这是事件观察的另一个角度。换言之,如果政府得益很多,便可以视制度与法律于无顾吗?在这种逻辑之下,政府作为一个利益集团和特定资本的拥有者,其争利于民的角色便显得非常的鲜明了。
雷宇晚年定居广州,1999年,有记者登门采访时看到,午饭之后,他与99岁的老母亲一起参禅入定,宛若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