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应像海。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怀纳百川而不嫌弃细流,容污浊且能净化为碧水。
何伯权是很偶然地闯进抢夺“马家军秘方”这场游戏中的。在一次出差途中,他顺手翻到一本《八小时之外》的通俗杂志,上面有一篇文章介绍说,马家军的姑娘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奇迹,是因为教练马俊仁手中有一个十分神奇的祖传秘方,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提高血色素,增强体能。何伯权的眼睛为之一亮。
32岁的何伯权是一位营销奇才,他的广州乐百氏饮料公司创办于1989年,生产调配型儿童果奶,经过几年经营,乐百氏已经是当时国内同行的龙头企业。不久前,他去北京大学招聘大学毕业生,这是国内民营企业第一次在名牌高校中举办招聘活动。此刻的他,正像猎人一样四处寻找更刺激的商业机会,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顿时令他灵感迸发。他当即决定北上,寻找马俊仁。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商业谈判。马俊仁在交谈中顺口说,“我的药方,有人说出1000万元我也不一定卖。”何伯权接口问,“那我出1000万元,你卖不卖?”
马俊仁当然卖,这笔钱在当时足够修建一个非常像样的运动场了。而1000万元也相当于乐百氏当时一半的年利润。根据报道,这是国内民间最大的一起知识产权交易,消息一经发布,当即引起轰动。何伯权将药方的交付设计成了一场宏大的、非常具有仪式感的活动:药方交接和新闻发布会在广州的五星级饭店中国大酒店举行,马俊仁和他的神秘配方由警车护送,呼啸而至,何伯权接过用红绸盖着的一纸配方后,当即将之送进中国人民银行的保险库。他随之宣布,由此配方研制而成的“生命核能”口服液将在两个月后正式投放市场。很多年后,何伯权说,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配方,记得有鹿尾,人参、黄芪、阿胶、红枣等,“没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尽管如此,在数百家媒体的持续报道下,市场的胃口却已经被这个神秘配方吊得老高了,各省经销商纷纷要求代理“生命核能”,何伯权顺势提出“省级代理的独家经销权拍卖”。第一场在湖南,拍出50万元,第二场在西安,拍到200万元,第三场在江苏就涨到240万元了,一路水涨船高,几个省市拍下来,乐百氏收进1700万元,已经超过了支付给马俊仁的配方费。“生命核能”一役,让何伯权和乐百氏名声大振,乐百氏成为国内品牌知名度最高的公司之一。此次炒作充分展现出中国市场的非理性疯狂,疆域的广袤,消费者层次的参差不齐,以及媒体对新闻事件的冲动,使得某些产品可以依靠一个灵感或一套策划而一夜崛起。
整个春天,人们都沉浸在“生命核能”所引发的热情之中。如果说,野心迸发的地方,是一个时代的火山口,那么,1994年前后,中国商业的火山口,就在保健品和饮料食品领域,全中国最有野心的企业家们都亢奋地拥挤在那里。在过去的4年里,全国保健品生产企业从近百家增至3000余家,平添30多倍,品种多达2.8万种,年销售额高达惊人的300亿元,增长12倍。保健品产业成为全国发展最快、最引人注目的“黄金之地”。
就在上一年,国内最大的保健品公司广东太阳神的营业额达到了创纪录的13亿元,利润高达3亿元,太阳神以一种前卫、先锋的姿态远远地跑在所有中国企业的前面。1994年7月,美国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太阳神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节目中播出了一条长达45秒、名为《睡狮惊醒》的形象广告:黄河千年冰破,长城万里鼓鸣,一头东方雄狮昂然而起,仰天长啸,“只要努力,梦想总能成真——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宣言体般的广告词和精致壮美的画面,构成了一股撼人心魄的激情冲击力。太阳神第一次把理想主义的光芒照射到了平庸的商业广告之中,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说,南方的太阳神走的是品牌形象至上的路线,那么,一些来自北方的企业则实施了狂轰滥炸的广告策略。率先取得成功的是沈阳飞龙保健品公司。这家公司推销的是据称对男女肾虚有治疗效果的飞龙延生护宝液,它不像太阳神那样讲究营销技巧和品牌形象,而是一味地以广告轰炸为唯一手段。延生护宝液的广告不投则已,一投便是整版套红,并且连续数日,同时跟进电视、电台广告,密集度之高,前所未有。这种毫无投放技巧和艺术效果可言的广告轰炸,能够营造出一个让人窒息的炙热氛围,在感性的市场上居然非常奏效。这家企业的当家人姜伟不盖厂房、不置资产,连办公大楼也不改建,坚持“广告——市场——效益”的营销循环战略。从1991年起,飞龙投入120万元广告费,实现400万元利润;第二年,投入1000万元广告,费,利润飚升到6000万元;到1994年,广告投入过亿元,利润已超过2亿元,俨然成为全国保健品产业的龙头老大,发展速度居全国医药行业之首。
姜伟式的成功,在中国企业界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很多在中国市场上经略多年的外资品牌和港台营销高手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而另外那些出身草莽的民营企业家们却饱受启发。另一对营销天才便是在此刻横空出世,8月,吴炳新和吴思伟父子以30万元在济南注册成立了三株实业有限公司。他们生产的三株口服液号称是高科技的生物制剂,主要成分为双歧杆菌,长期服用对肠胃有保健作用。在此前的几年,上海有一家叫昂立的保健品公司已经推出了类似的“昂立一号”,吴氏父子曾经是昂立的地区代理商,三株口服液与昂立一号在配方和功能上基本无异。然而,自立门户的三株却展现出特别强大的营销攻势。
三株学飞龙,以“地毯式的广告轰炸”为打开市场的主要手段。当时,电视广告还不是非常发达,每天早间以及晚间10点之后的广告价格非常便宜,而且很少有商家愿意投放。三株却在各地电视台大量收购这些“非黄金时间”,用以播出长达10分钟、拍得并不精美却充满了语言诱惑的三株系列形象片,其中最突出的主题是,“三株争当中国第一纳税人”和“振兴民族工业”,尤其是前面那个口号很是响亮而吸引人,看到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家多么庞大的公司,其实它只有30万元的注册资本。
另一方面,吴氏父子则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思想为战略依据,向农村和城镇市场强力渗透。中国市场地缘广阔,东西纵横上万里,南北温差50摄氏度,各地习俗和消费特性都非常不同。特别是在农村城镇市场,由于销售渠道的不完善,商业信用度低下,所以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在中国销售商品的企业都将中心城市视为销售的重点,对于农村市场则束手无策,只能浅尝辄止。而吴炳新则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他精心设计了农村市场的四级营销体系,即地级子公司、县级办事处、乡镇级宣传站、村级宣传员,采用层层渗透的方式保证三株口服液得以广泛铺货。同时,他利用低廉的人力成本优势,开展人海战略,聘用了数以十万计的大学生充实到县级、乡镇级的办事处和宣传站。尤其让人吃惊的是,他还发明了无广告成本的“刷墙包柱战略”,发给每个宣传站和村级宣传员一桶颜料和数张三株口服液的广告模板,要求他们把“三株口服液”刷在乡村每一个可以刷字的土墙、电线杆、道路护栏、牲口栏圈和茅厕上,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所有来到中国乡村的人都会十分吃惊地发现,在每一个有人烟的角落,几乎都可以看到三株的墙体广告。
在广告传达上,三株极为大胆和富有创造性地走出一条“让专家说话,请患者见证”的道路,首创了“专家义诊”的营销模式。在中心城市,每到周末,三株就会聘用一些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开展“义诊活动”,其主旨则是推销三株口服液。到后期,它更把这股义诊风刮到乡镇、农村,那些地方自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赤脚医生”后,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医疗机构下乡了。三株的“白大褂”们热情洋溢地赶到那里,老少乡亲自然排着队来看医生,而就诊后的结果往往是,全村老少都有肠胃疾病,而治疗的唯一方法,就是掏钱买三株口服液喝。据不完全统计,三株每年在各地起码要举办上万场类似的义诊咨询活动。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营销活动,在当年的中国市场上屡试不爽,到年底,三株的销售额就超过了1亿元,第二年竟冲到了20亿元,赶上了当时国内如日中天的第一饮料品牌健力宝的销量。
飞龙、三株的迅速崛起,彻底激活了中国的快速消费品市场,它们所秉持的轰炸式广告营销理念以及对产品功能的任意扩大,也长远而具有腐蚀性地影响了中国商业界。也就是从此之后,肆无忌惮、极端蔑视消费者智商的广告理念大行其道对于很多商人来说,只要是能够带动销售的做法都是可以尝试的,最基本的诚信底线被轻易地抛弃。以下这些广告和营销创意在当年都曾风靡一时:
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披上了“省优、部优、国优”的光环,后来最时髦的是“国际金奖”或“最畅销产品”。1993年底,浙江省啤酒业有8家企业宣称自己获得了各种国际性博览会的金奖。一开始,媒体热情报道,视之为无上的荣光,后来竟荣誉泛滥,变成了一则笑谈。黑龙江讷河县啤酒厂是一个只有百余人的小工厂,厂长接到来自马来西亚的“喜报”,被告知获得了“国际饮料博览会金奖”,其条件是:领奖人境外费用2万元,获奖费用1万元,终身大奖2万元,代理费8000元。明码标价的品牌评选成为公开的秘密。
花几万或几十万元请歌星、影星、体育明星操一口带港味的国语信誓旦旦地说:“我只用……”“我只喝……”“我只穿……”如果出不起那一笔明星出场费,也有想出更绝妙的办法的。广东一家运动鞋制造商推出一则广告:一瘦猴青年,穿紧身太空衫,走太空步,在大雾中呼啸,远远看去仿佛迈克尔·杰克逊在代言广告。
在当时的广告界有一个秘诀,“把广告拍得越不像广告,效果越是好”。让普通的消费者来“教育”消费者,成了一种非常流行而有效的“实证广告”。比如在北京找一个“王大力”,在上海找一个“张美丽”,在广州找一个“马小小”,然后用不同的方言,一起替你的产品叫好。一家奶粉企业还曾播出一则广告:一位大牌主持人坐在演播台前,一本正经地宣读,“据新华社、《人民日报》报道,某某婴儿奶粉时下正成为风靡全国的新生代产品”——10亿人中有8亿把这则广告当成了新闻联播。
马俊仁的“马家军”很火爆的时候,杭州一家保健品公司当即将“马家军”商标给注册了,然后大打其广告。后来,马俊仁向法院起诉,企业总经理的理由是:我们公司的几位领导不是姓马就是属马,要么长得像匹马,为什么不能叫“马家军”?
1994年,北京一家调查公司发现,给产品起一个洋品名,将使广告有效率提高4倍。因此它提议,“如果是乡镇企业,更要把厂名也改成中外合资什么的”。这种方法在服装业十分流行,温州、晋江等地的很多企业都把自己的品牌改成拗口的“欧美名字”。更有聪明的人,去欧洲找到一些濒临破产的家族小企业,以低廉的价格购买其品牌,然后回国内大力炫耀其“百年传承,正宗血统”。
对产品功能的任意夸大成为所有广告的灵感所在。喝了某种果奶,考试就得100分;送出某种品牌的礼盒,就得到一个大项目;系上某品牌的领带,变了心的女友立马回心转意——反正广告本来就是“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
要在30秒的电视时间里打动消费者,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做示范。比如腹泻者在厕所与卧室之间来回跑,一吃某药片立即见效;比如室内蟑螂成灾,一喷某杀虫剂当即“害虫死光光”——至于药效是否真的如此神速,那就另当别论了。
把手表从飞机上扔下来,用压路机去压席梦思,穿着皮鞋跑马拉松,给木乃伊吃救心丸,拿剃须刀去刮大猩猩的脸……
市场上充斥着千奇百怪的商品,比如千年老龟做成的胶囊、天山雪莲制成的冲剂、海底神草酿成的美酒,反正听说过没见过的稀罕物,这回全让大家尝到了。再不济,还可以到化学元素周期表中找一两种偏门的元素,说不定真的出奇制胜了。
当这些广告以铺天盖地之势投放到市场上的时候,对商业促销还缺乏免疫力和判断力的人们一次次地被它们诱惑,市场以一种超出预期的热情投入到这些“天才企业家”们导演的一出出营销大戏中。不过人们没有料想到的是,在后来的若干年里,它也将以几乎同等能量的冷酷,对所有的泡沫和不诚实进行报复。
然而,在当时,这些企业所取得的市场业绩实在太炫目了,以至于让前些年获得成功的企业家们又眼热又不安。广东三水的“中国饮料大王”李经纬就是被搅得最心烦意乱的一位。此刻的李经纬把健力宝带入了第十个年头,发展一直非常稳健,无风无浪。早在1991年,李经纬异想天开地策划出一个“拉环有奖”的促销创意,凡是购买健力宝的消费者只要拉到印有特别图案的拉环就可以得到5万元的奖金。李经纬宣称每年投入数百万元的奖金——从一开始的200万元,递增到后来的800万元。这个活动在中国城乡竟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尤其让人惊奇的是,“健力宝拉环”竟成为很多乡村骗子的道具。他们坐在长途汽车上,然后惊呼自己拉到了一罐有5万元巨奖的健力宝,然后将之转卖给那些贪小的无辜乘客。这个诈骗游戏一直到2000年前后还在各地的城乡里无比愚蠢却又惊险地上演着。
就靠着拉环有奖的促销刺激以及品牌的持续影响力,健力宝的销量水涨船高。踌躇满志的李经纬去纽约开设了自己的办事处,他花500万美元在纽约的帝国大厦买下一层办公楼。他对美国记者宣称,健力宝在中国的销量是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的总和,现在,他要用这罐“东方魔水”来征服美国的消费者。而事实上,在国内市场,健力宝正四面受敌:在主要城市,跨国公司和品牌形象甚好的乐百氏掠去大块市场,在城镇市场;由儿童营养液转入饮料业的杭州娃哈哈公司凭借强大渠道能力让它在竞争中颇感吃力;就连它一向赖以自恃的保健概念也被更为大胆的飞龙和三株抢去风头。
在三株和飞龙咄咄逼人的广告攻势下,甚至一向十分自信的健力宝也有点乱了方寸。它的市场人员开始杜撰三株式的广告文案,它宣称收到了消费者的“感谢信”,一些常年卧床不起的老人在喝了健力宝后,居然“神奇”地痊愈了。它还将饮料送到广东省人民医院进行临床观察,得出的结论是,“服用健力宝之后可改善体内环境,恢复精神,消除疲劳,改善胃口,促进体内电解质平衡,对增强精力、体力、消化力、宫缩力有明显的好处”。就这样,以体育营销而取胜的“东方魔水”变成了一罐包治百病的“江湖药水”。幸好李经纬及时发现了这类广告的危险性,尽管他的部属们抱怨说,“如果我们不这么干,就没有经销商愿意卖健力宝”,但是他还是中止了这类危险的广告行为。也正因为这个清醒的坚持,让健力宝在三年后保健品市场信用崩溃的时候,得以幸免于难。在当时的市场上,像李经纬这样敢于坚持的企业家实属凤毛麟角,很显然,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广告轰炸下,市场正在变得浑浊起来。
如果说保健品市场的尘土飞扬让李经纬感到有点手足无措的话,那么它却让行业之外的史玉柱非常激动。他的人生在此前如一条顺畅欢快的河流,现在却突然撞上了一道莫测的悬崖。
在过去的两年里,史玉柱一直是媒体和政府的宠儿。在一家媒体对北京、上海等十大城市的万名青年的问卷调查中,当被问及“你最崇拜的青年人物”时,第一名,是微软的比尔·盖茨,第二名,便是史玉柱。他研制出的巨人6403汉卡在市场上卖得十分火爆,1993年的销量比上年增长了300%,给巨人公司带来3000万元的利润回报。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随着西方16国集团组成的巴黎统筹委员会的解散,西方国家向中国出口计算机的禁令失效,康柏、惠普、IBM等国际著名电脑公司大举入境,被称为中国硅谷的北京中关村一时风声鹤唳。刚刚起步的电脑行业面临重新洗牌的局面。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史玉柱看到了危机的出现。在一次会议上,他提出了“二次创业”的总体目标:跳出电脑产业,走多元化的扩张之路,以发展寻求解决矛盾的出路。
很多年后,人们将史玉柱的这个决策视为巨人崩塌的根源。而商业历史实在很难以常规的逻辑来进行复盘重演,以巨人集团当时的技术储备和制造能力,能否在惨烈的电脑价格战中立足,仍是一个叵测的命题,史玉柱敢于抛弃已有的产业成就,实施产业战略转移,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断力。这是一个看上去文弱寡言,而内心却仿佛堆着一座枯柴山的男人,只要有一点星火,就可以燃起冲天的激情。在他看来,迅猛成长中的国内市场,有太多比电脑业更有商业价值的暴利行业在诱惑着他。
首先,他已经在房地产上尝到了甜头。自两年前提出要建“全国第一高楼”巨人大厦之后,珠海市政府对此非常支持,大厦征用的地价从每平方米1600元,降到了350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价格”。史玉柱的智囊们还想出了一个看上去比贷款更好的融资办法,去香港卖楼花。此时的巨人集团是国内最知名的高科技企业,并“计划于1995年上市”,公司还向民众提供了一份“零风险、高回报”的无风险保证:“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提供本金保险及100%的回报保险,珠海市对外经济律师事务所进行常年法律见证”。就是顶着这样的满头光环,巨人大厦的楼花在香港卖得十分火,每平方米居然被炒卖到了1万多港币,史玉柱因此一下子圈进了1.2亿元。在他看来,这钱来得实在比卖汉卡要省力和快捷得多。
也是在这时,史玉柱瞄上了无比火爆的保健品市场。这位天生对商业机遇有超人敏感度的年轻企业家无疑嗅出了其中浓烈的暴利气息,这是一块正在膨胀中的蛋糕,而在他看来,目前正驰骋其中的都是一群草莽汉子,其竞争强度要比跨国公司林立的电脑行业低很多。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史玉柱在夏天做出重大决策:将巨人集团的“二次创业”目标锁定在保健品和药品产业,宣布将斥资5亿元,在一年内推出上百个新产品。
史玉柱走上了一条多线开战、俱荣俱损的大冒进之路。他亲自挂帅,成立三大战役总指挥部——他想通过三次重大的产品推广活动,确立巨人在保健品业的霸主地位——下设华东、华中、华南、华北、东北、西南、西北和海外八大方面军,其中三十多家独立分公司改为军、师,各级总经理都改为“方面军司令员”或“军长”、“师长”。在一则煽情的动员令中,他写道:“三大战役将投入数亿元,直接和间接参加的人数有几十万人,战役将采取集团军作战方式,战役的直接目的要达到每月利润以亿元为单位。组建1万人的营销队伍,长远的目标则是用战役锤炼出一支干部队伍,使年轻人在两三月内成长为军长、师长,能领导几万人打仗。”
读到这样的动员令,谁都闻得出其中的狂热和火药味。这是一场让人热血沸腾的商业运动,它由一位32岁的青年人点燃。在这场空前的漫天大火中,要么筑就不朽,要么玉石俱焚。
1994年的中国商业界,到处弥漫着三株、飞龙式的疯狂和史玉柱式的激情。随着经济的持续成长,民众的消费能力日渐提高,几乎所有的消费行业都呈现出兴旺蓬勃的景象。企业的高速成长使得企业家们信心爆棚,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正在迅速膨胀和无限延伸中的大市场,“扩张、再扩张”的冲动催生出企业史上的第一次多元化浪潮。
7月1日,酝酿已久的《公司法》正式颁布,中国的企业终于步入与国际惯例接轨的规范化管理时期,一种叫做“现代企业制度”的改革新模式在国有企业中开始推行。它的核心内容就是要求厂长、经理们按照《公司法》来管理企业和建立新的管理制度,国务院发展研究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显示,国有企业亏损面超过40%。与此相对照的,是民营企业的膨胀发展,《经济日报》称“乡镇企业已成为中国经济最大的增长板块”,当年农村社会总产值的75%,全国社会总产值的38%,全国工业总产值的50%,国家税收的1/4,外贸出(被禁止)货值的一半,均来自乡镇企业。
那些在改革开放初期创业的企业已经由草创期迈入了成长的青春期,尤其是那批在1984年创办的公司,已经到了具有标志意义的第十个年份。青春期是这样的一个阶段,企业像一个躁动不安的年轻人,对世界充满了憧憬,对自己能力的认知则交织着莫名的自卑与自信,它每天渴望再生,决策与行事则缺乏连续性。青春期内的企业家意识到,自己必须向职业化转型。在此之前,他们往往是那些天生敢冒风险同时又注重实际结果的人,富有创造力而无所顾忌,而此时,他们面临改变。随着企业规模的壮大,制度和管理成为了新的瓶颈。
在这方面,海尔的张瑞敏是最为突出的一位。这位好学而勤于思考的企业家对松下幸之助的管理哲学痴迷不已,他深谙制造业的利润秘诀,“我们必须从过去的以量取胜转变为以质取胜,在管理上下工夫是海尔获得成功的出路”。他在一篇管理随笔中这样写道。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致力于海尔生产的规范化,他从日本松下和丰田公司引进了很多管理模式。在1994年,他首次提出了“日清日高”这个新奇的管理名词,日清指完成当日目标,但日清之后还有更高的目标,这就是日高。它的内涵是要求每一个工人和管理者学会管理自己的时间和目标。海尔的研究者们称之为“OEC管理法”(Overall Every Control and Clear),意为全方位地对每天、每人、每事进行清理控制。在人才管理上,张瑞敏提出“人人是人才,赛马不相马”。正是在这种不懈的努力下,海尔成为当时国内管理水平最高的制造工厂之一。2月,为了纪念创业10周年,张瑞敏在激情中写了一篇题为《海尔是海》的散文,它后来广为流传,并被铭刻成石。
“海尔应像海。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怀纳百川而不嫌弃细流;容污浊且能净化为碧水。正如此,才有滚滚长江、浊浊黄河、涓涓细流,不惜百折千回,争先恐后,投奔而来。汇成碧波浩渺、万世不竭、无与伦比的壮观!
“而大海最被人类称道的是年复一年默默地做着无尽的奉献,袒露无私的胸怀。正因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不求索取,其自身也得到了永恒的存在。这种存在又为海中的一切提供了生生不息赖以生存的环境和条件。
“海尔应像海,因为海尔确立了海一样宏伟的目标,就应敞开海一样的胸怀。不仅要广揽五湖四海有用之才,而且应具备海那样的自净能力,使这种氛围里的每一个人的素质都得到提高和升华。海尔人都应是能者,而不应有冗者、庸者。因为,海尔的发展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来支撑和保证。
“要把所有的海尔人凝聚在一起,才能迸发出海一样的力量,这就要靠一种精神,一种我们一贯倡导的“敬业报国,追求卓越”的企业精神。同心干、不你我;比贡献,不唯文凭。把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可能都在我们手中变为现实和可能,那么海尔巨浪就能冲过一切障碍,滚滚向前!
“海尔是海。”
这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用清晰而富有战略气质的语言勾勒出了企业的管理哲学、公司使命与精神。他提出的“敬业报国,追求卓越”的企业精神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诸多中国公司共持的理念。也是透过这些文字,人们看到,一代具有自主意识和强大生命力的企业家群体已然崛起。他们跟传统意义上的国有企业厂长有很大的区别:更独立,更自信,更有国际化的眼光。他们还将经受时间的磨砺,在无数的挫折中走向成熟。
跟青岛的张瑞敏一样,深圳万科的王石也正处在创业10周年的激情中。1993年夏天,他专程去参观了海尔的冰箱厂,其装配线的井然次序、质量控制体系的严谨及花园化工厂区德整洁环境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喜欢海阔天空地聊天的人,而张瑞敏留给他的交谈时间只有30分钟。前20分钟基本上都在寒暄客套中过去了,后10分钟才开始进入两人都感兴趣的企业话题,结果意犹未尽,半小时过去了,王石正在兴头上,张瑞敏却打住了:“真对不起,时间到了,我们以后再谈吧。”当王石走出大门,一辆轿车开到他跟前,时间一秒不差。王石突然觉得,一旦进了海尔,就成了海尔装配线上的一个零件。“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海尔绝对会不得了。”
彼时,万科的公司规模一点也不比海尔小。在多元化的道路上,王石比怀汉新还要先行几年。搞一个无所不包的综合商社是他的公司理想,用他的话说,“那时特区内的公司有95%都是多元化经营的。”在1993年前后,万科旗下有55家附属公司和联营公司,遍布全国12个城市。万科被批准在香港发行B股(B股的正式名称是人民币特种股票,它是以人民币标明面值,以外币认购和买卖,在境内(上海、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交易的。1992年2月21日,真空B股在沪上市,是为第一例。)当时“大陆概念”在香港炙手可热,估计可得4.5亿港币。王石踌躇满志。在筹划会上,香港渣打银行一位年轻的基金经理瞪着很大的眼睛眼睛问王石,“王总,你们万科到底是做什么的?”
王石后来说,是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他。他回家拿出计算器好好算了一下帐,把万科从1984年到1994年的贸易亏盈相加,结果得出的数字居然是负数。他旗下的很多产业都看上去前景美好,而实际上却成长乏力,他也根本没有将之整合壮大的能力。
如果说那位年轻基金经理让王石开始思考多元化与专业化的问题,那么,另一个人则用更极端的方式来“教训”他了。
1994年3月30日上午10点30分,深圳最大的证券公司君安证券的总经理张国庆来到了王石的办公室,他只坐了5分钟就离开了。王石被告知,君安已经联络了万科的部分股东,准备对万科的经营战略投不信任票,并建议改组董事会,新闻发布会将在两个半小时后召开。
两年前才创办的君安是一家“深不可测”的证券公司,拥有强大的背景资源。1993年,它承销万科B股,成本在每股12元,结果推销不力,股票上市每股只有9元,它手中压了1000万股。按王石的揣测,张国庆此次袭击万科,就是为了炒作改组新闻,拉抬股价,然后乘机出货减亏。
而张国庆用来攻击万科的题材就是万科的多元化模式。在已经拟好的《告万科全体股东书》中,君安指责万科的产业结构分散了公司的资源和管理层的经营重点,已经不能适应现代市场竞争。作为万科B股的承销商,张国庆对万科的经营动态以及万石的多元化反思其实早有耳闻,他的出手可谓击中要害。
这是中国企业史上股东与董事会的第一次直接对抗,因此它被成为“君万事件”。被逼到了墙角的王石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当即想尽一切办法,先是稳住一部分参与倡议的股东,然后向深交所提出紧急恳请,以“防止人为操纵股价异动”为理由,要求停牌万科。在之后的几天内,张国庆与王石各显其能,隔空交战,媒体一时沸腾,股票却硬是被停牌了整整4天。王石还查出,君安高层在暗中建“老鼠仓”,总计购买了2000万元的万科股票,想通过炒作套利,这一发现让君安发难的正当性受到了质疑。最终,证监会站到了王石一边,试图靠袭击战牟利的张国庆见大势已去,只好向证监会的南下代表承诺:“既然是你们发话了,就是一盘臭狗屎让我吃,我也把它咽下去。”
万科再次逃过一大劫。此事让王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借用美国一本财经书的书名,将资本活动家称为“门口的野蛮人”,但在客观上,这也最终迫使他下决心走专业化的道路。以后几年,他先后卖掉了饮料公司、扬声器厂和供电服务公司,而将全部心思放到了房地产上。他提出了两个后来成就万科事业的战略准则,一个“两个70%原则”,即万科集团70%的盈利必须来自房地产,而城市居民住宅项目又必须在房地产业务中占到70%,这使得万科的主业务特征十分清晰;二是“高于25%的利润不做的原则”。在中国市场,房地产从一开始就是暴利行业,几年前,万科只要一拿到土地批文,就有超过100%的利润,当时的房地产更有“低于40%利润不做”的行规,王石的这个原则让万科规避了高风险,加强了公司适应经济周期的能力,培育了公司的竞争力。王石后来的生意搭档、企业家宁高宁评论说,“在成长的道路上,万科几乎犯过所有可能犯过的错误,可是它是幸运的。幸存者的幸运在于,他们在错误还没有把他们毁灭的时候醒悟了。”
在广东顺德的容桂镇,潘宁正雄心万丈地四处攻城略地。珠江冰箱厂当时是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品牌力最为强大的冰箱企业。这时的潘宁已经年届60,按惯例到了退休的年纪,不过没人敢公开地提出这个敏感问题。
除了年龄的敏感外,一个更为关键的话题是,企业的产权归属权到底有没有清晰化的可能。珠江冰箱厂尽管由潘宁创办,但在产权上归属镇政府。不过客观地说,企业的壮大与地方政府的竭力支持是分不开的。《经济日报》记者朱建中在采访顺德时举过一个例子。有一年,潘宁要扩建厂区,但是容桂镇上已无地可征,镇领导摊开地图,仔细盘算,最后决定炸掉镇内的一座小山,将之夷为平地,让潘宁建车间。朱建中对此感慨不已,称,“若其他地方政府都这样替企业着想,哪有经济发展不起来的道理?”他因此用了《可怕的顺德人》为报道的标题。
由于地方政府的开明与倾力支持,当时的顺德的确非常“可怕”,全国家电产量的1∕3在广东,而顺德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它是全国最大的冰箱、空调、热水器和消毒碗柜的生产基地,还是全球最大的电风扇、微波炉和电话煲的制造中心,容声、美的、万家乐和格兰仕并称中国家电四朵金花,在这一年评选的全国十大乡镇企业中,顺德竟赫然占去五席。
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成就了顺德企业群,而政府也在企业的经营决策中扮演了十分重要而强势的角色。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不少企业家在创业时期都具有半官半商的身份,潘宁是顺德容桂镇工交办副主任,创办了全球最大微波炉企业格兰仕的梁庆德在创业前是顺德桂州镇的工交办副主任,乐百氏的何伯权创业前十中山小榄镇的团委书记。乐百氏的产权设计是一个很奇特的案例。1988年,何伯权自筹资金创办企业,当年就实现了盈利。第二年春天,他将40%的股权赠送了小榄镇政府,其余股权则全部清晰到人。日后,乐百氏在土地、用工、公用配套以及税收方面受到政府的倾斜和保护,而另一方面,创业者的权益也得到了清晰地保证。正因此,这家公司没有像珠江三角洲的其他知名公司一样,陷入政府与创业者的产权博弈案。到2006年前后,顺德家电集群已不复当年景象,除了美的集团完成了产权的清晰化改造并成为全国最大的小家电制造商之外,其余企业均出现不同程度的衰落,其中,产权改造的滞后是很重要的因素之一。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广东企业的产权改革颇多周折与风波,于此大有干系。
潘宁当时的处境十分典型,珠江冰箱厂日渐壮大,而经营团队无任何股权。潘宁多次或明或暗地提出,希望镇政府能够在这方面给与考虑,可是得到的答复都含糊其辞。另一个让他头痛的事情是,容声冰箱畅销国内后,由于这个品牌的所有权归镇政府所有,一些镇属企业便也乘机用这个牌子生产其他的小家电,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珠江冰箱厂的声誉,而对此潘宁竟无可奈何。
于是在1994年,潘宁决定另辟蹊径。他将企业变身为科龙集团,宣布新创科龙品牌,进军空调行业。在他的谋划中,科龙品牌归企业所有,由此可逐渐摆脱政府的强控。他的这种“独立倾向”当然引起了镇政府的注意。也就是从这时起,潘宁和企业的命运变得十分微妙起来。
一直拖到12月8日,中关村的联想公司才匆匆举办了创业10周年的庆典会,副总裁李勤对柳传志说,“如果再不办,就没有时间了。”此时的柳传志其实一点也没有办庆典的心思,一些棘手的事情正让他日日烦躁不安。在创业的第十个年头,已经50岁的他陷入了职业生涯最黑暗的低谷,他的企业成长乏力,前途莫测,并肩合作多年的亲密战友反目成仇,而他的身体也令人担忧,三年前处理香港危机时落下的美尼尔氏综合症时常发作,让他痛苦不堪。
这时候的联想用内外交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跟巨人集团的史玉柱面临的情形一样,联想正陷入电脑业的寒冬之中。国际电脑品牌商猛烈地冲击市场,而受宏观调控的影响,国内机关事业单位的采购能力却不见起色。在过去的几年里,联想一直是各大部委和大型国有企业的主要电脑供应商,这一块的滞销让公司很受打击,此外,人民币的持续贬值也让联想的进口零部件成本大大提高。数据显示,在1989年前后,国产电脑的全国市场占有率为67%,而到1993年猛降到了22%,几乎溃不成军。作为国内品牌的龙头,联想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联想史上,1994年被定义为“转折年”,因为,一些决定性的事件都是在这种危难时刻发生的。
先说一件让柳传志终生得意的事情。就是在这种举步维艰的情形中,他灵活斡旋,完成了一件日后看来无比重大的工作,那就是联想股权的清晰化。
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柳传志就一直在为联想的股权清晰而努力。柳是一个极其富有谋略的人,他深知在当前的国情下,股权清晰到人是一块“熔化中的黄金”,既诱人又毁人,他不甘心无所作为,但又绝不铤而走险。1988年,他对香港公司的股份设计便很耐人寻味。1992年,他又申请将公司脱离计算所的管辖,而直接纳入中国科学院的名下。1994年2月,联想在香港联交所挂牌上市,柳传志乘机提出了一个“股份制改造的方案”。按此方案的设想,联想资产的55%归国家所有,45%归员工。对于这个方案,中国科学院没有异议,但是却立即被财政部和国有资产管理局打回,毕竟在当时,如此大胆的股权清晰尚无先例,谁也不敢担当“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
柳传志当即退而求其次,他提出了红利分配的方案:65%归中科院,35%归员工。在这一部分,中科院有完全的决定权,开明的院长周光召对联想情有独钟,很快同意了这个方案。柳传志进而又将35%的分红权进行了明确的分割:1984年的开创者占35%,1986年之前加入公司的占25%,1986年之后的占40%。
在当时,联想身陷重围,未来混沌而黯淡。这些数字都是“纸上财富”,并无现成利益,因此,从中科院的领导到企业的员工,都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10年后,柳传志说,“今天看来,我们做了一件非常重要而又聪明的事。因为当时大家分的是一张空饼,谁也不会计较,如果在今天,已经形成了一张其实的饼,再来讨论方案就会困难100倍了。”言辞之中,分明是百般的侥幸。2000年,正是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35%的分红权又在柳传志的努力下变成了股权,联想的资产清晰百转千回终于,水到渠成。
股权的清晰事关长远发展,而眼下另一个要命的事情是,联想到底该往何处去。
当时中关村几乎所有的知名电脑公司都放弃了最艰难的自主品牌经营,退而做跨国品牌的代理——长城做的是IBM,方正做DEC,四通做康柏,而业界风头最劲的史玉柱则已经宣布转战保健品,这些对联想高层的决策都有不少的影响。就是在这一点上,公司的两大灵魂人物,柳传志和倪光南发生了致命的分歧。退缩或转行,都不是他们的选择,分歧发生在突围的方向上。
倪光南是联想汉卡的发明人,他一直被视为联想高科技的象征。然而,在1994年前后,由于软件系统的升级,汉卡产品在市场上江河日下,对公司的贡献率已经微不足道。倪光南决心为联想创造新的技术制高点,他选中的方向是“芯片”。当时国际上,芯片技术日新月异,英特尔等公司把持着技术的方向。如果联想能够在这一领域获得突破,将一举确立其在全球电脑产业中的地位。倪光南对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他奔波于上海、香港等地,广揽人才,成立“联海微电子设计中心”,试图毕其功于一役。他的这个设想被称为“中国芯”工程,因其无限的想象空间而得到中科院和电子工业部的热情支持,中科院和电子工业部甚至承诺由联想牵头,组织有实力的计算机企业一起参与,制订一个国家投资计划。
然而,倪光南的方案却出人意料地遭到了柳传志的反对。在柳看来,芯片项目风险巨大,非联想现有实力可支撑,中国公司在技术背景、工业基础、资本实力及管理能力等方面,都还无法改变世界电脑行业的格局。倪光南“真的就是技术至上,并不清楚整个市场是怎么回事”,因此,柳传志在给倪光南的一封信中明确表明,“我本人不同意仓促上马”。按他的想法,联想应该加大自主品牌的打造,发挥成本上的优势,实施产业突围。因此,他任命杨元庆担任新组建的微机事业部总经理,把微机的整个流程都交给了这位30出头的年轻人。在他看来,“有了高科技产品,不一定就能卖得出去,只有卖出去,才能有钱。”
就这样,十年联想走到了一个动荡的岔路口。柳倪关系迅速恶化,倪光南无法克制自己的失望和对柳传志的不理解,很快,联想的每一次工作会议都成了两人的争吵会。这两个都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的领导者根本无法说服对方,柳传志认为倪光南在“胡搅蛮缠”,而倪则说,“我永远和你没完。”他开始向上级控告柳传志作风霸道,进而控告其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这对亲密无间的“双子星座”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决裂悬崖上,柳伤感地对友人说,“不把我打入监狱,他绝不罢手。”在关系亲密的时期,“柳倪配”曾被媒体津津乐道,柳传志曾说,“有的人像一颗珍珠,有的人不是珍珠,不能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但他是一条线,能把那些珍珠串起来,做出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来。我想,我就是那条线。”这个比喻听上去非常的生动,但是却存在着“形象上的悖论”:当珍珠串成一条光彩夺目的项链时,那条线就会不见了,而事实上,“柳线”比任何一颗珍珠都要光彩夺目。“线与珍珠”的互动与冲突,在柳倪事件上得到了逼真而残酷的演绎。
媒体也观察到了这场平地而起的柳倪风波,它被认为是“市场派”与“技术派”的一次决斗。这场让所有人都很难堪和痛苦的争吵一直持续了整个下半年,中科院派出工作组进行调查,联想内部几乎所有的高层都站到现实的柳传志一边,工作组的报告称,“没有发现材料证明柳传志同志存在个人经济问题”,而为了避嫌,香港商人吕谭平也被劝退所持股份。到1995年初,胜负渐渐清晰起来,6月30日,联想董事会同意“免去倪光南同志联想集团公司总工程师职务”。
对于任何企业战略决策的评估,都让人陷入两难,“结果”往往是唯一可以参考的依据。日后证明,柳传志把联想带到了一个新的成长高峰,然而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有很多人在固执地争论:如果沿着倪光南的方向走下去,联想乃至中国电脑产业又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电脑以及家电产业一直在“贸易”、“制造”与“技术”的发展优先次序上摇摆徘徊。联想跟中关村的所有公司一样,都是靠贸易起家,逐渐形成工业制造能力,进而在技术上寻求进步,而家电业的海尔、长虹及科龙等公司都是从引进生产线起家,然后在市场营销上获得了成功。因此,“贸工技”和“工贸技”是两大成长模式,其中。无一例外的是,技术都是核心能力中最薄弱和滞后的一环。而当这些企业逐渐壮大,与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上展开正面竞争的时候,技术落后的现状便非常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此刻,何去何从,敏感而无比关键。在中国企业史上,柳倪之争带有很强的寓意。它展现了中国企业家在面临国际化竞争和技术发展瓶颈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思考和选择。
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几乎所有知名的企业家都选择了柳式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