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沈灏《南方周末》新年发刊词2000年
2000年1月1日,在中国大地上,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浙江省温岭市一个叫石塘的临海小镇上。新华社记者用抒情而充满寓意的笔调描写道,“渔灯点点,在海港洒下粼粼波光,渔民敲响大鼓,鼓声震撼黎明前的黑暗。海天之间,由浅黄而橘黄,转眼腾起万道光芒,映红长空,彩霞满天。”记者接着又很现实地计算说,第一缕曙光为无名小镇石塘带来了1.2亿元的商机。
这种不无浪漫而无比务实的笔调体现了那个时期的公众价值观。相对的,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周刊《南方周末》则在新年发刊词中用一种更为坚定而煽情的笔调说: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有一种力量,正从你的指尖悄悄袭来,有一种关怀,正从你的眼中轻轻放出。在这个时刻,我们无言以对,唯有祝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让往前走的继续走,让幸福的人儿更幸福;而我们,则不停为你加油。
“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你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因为你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我们看着你举起锄头,我们看着你舞动镰刀,我们看着你挥汗如雨,我们看着你谷满粮仓。我们看着你流离失所,我们看着你痛哭流涕,我们看着你中流击水,我们看着你重建家园。我们看着你无奈下岗,我们看着你咬紧牙关,我们看着你风雨度过,我们看着你笑逐颜开……我们看着你,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我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
“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总有一种力量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这种力量来自于你,来自于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由30岁的传媒人沈灏执笔的这篇发刊词在中国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传诵一时。人们联想起整整100前的一个暗夜,27岁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在赴日本流亡的海船上写下的那篇,“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梁氏研墨为文之际,正是诸国列强瓜分中国的绝望时刻,而百年以降的今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终于成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事实。
一种巨大的百年感慨让无数中国人心旌荡漾,情不能禁。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年,整个世界都在重新想象中国。
亚洲最资深的政治家、77岁的李光耀出版了自传《李光耀回忆录》。他深情地回忆了22年前与已经去世的邓小平的那段交往,他继而预言,“中国有可能实现其到2050年成为现代化经济大国的目标,它将以一个平等和负责任的伙伴姿态参与世界贸易和金融活动,以及成为世界重要成员中的一员。如果它不转移教育和经济两大发展中心,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世界第二大贸易国。这就是中国50年的一个构想—现代化、自信和负责任的大国。”
从年轻的沈灏到年迈的李光耀,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以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让世界重新认识了自己,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变化都让人惊奇。不过,也许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真正能够体会到,在这场伟大的经济运动中所伴生的失落、痛苦与彷徨。
这年6月1日,新一届世界博览会在德国汉诺威举办。著名人文作家余秋雨为凤凰电视台做一档《欧洲之旅》的节目,刚刚途经此城,他专程去了中国馆参观。他看到很多人在场馆门口排队,由于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馆成为博览会最受欢迎的场馆之一。但是,“中国馆找不到主题,更没有一个构思,门外照例是长城照片和京剧脸谱,里面除了有一个简单的三峡工程模型外,稍有印象的只有两点,一是幻想中的中国人登上月球的模型,二是以一个针灸穴位人体模型为中心的中医介绍。这实在是草率得太离谱了,不知在骄阳下排着长队的各国观众,看了作何感想。”
这样的景象让余秋雨感到很郁闷,他十分警觉地写道,“各国都以异样的真诚争先恐后地向世人承诺,自己将在新世纪投入革新创造,相比之下,中国馆的差距是整体上的。展览做成这样有点偶然,而这种偶然背后却隐伏着一种文化精神生态上的必然。”
余秋雨的忧虑如一团纷乱了的中国蚕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解起。
这年4月,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飙的美国纳斯达克股市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调头下挫,综合指数在半年内从最高的5132点跌去四成,8.5万亿美元的公司市值蒸发,这个数值超过了除美国之外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年收入。仅美国在线—时代华纳一家公司就损失了1000亿美元的账面资产,在10年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的市值能够超过这个数目。几乎所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都遭遇重挫,思科的市值从5792亿美元下降到1642亿美元,雅虎从937亿美元下跌到97亿美元,亚马逊则从228亿美元下跌到42亿美元。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用不无黯淡的语调写道,“泡沫破裂了,经济陷入了衰退,这种结果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建立在虚假根基之上的喧嚣的90年代,最终将走向终结。”
随着全球互联网泡沫的大破裂,在美国上市的几家中国公司也不能幸免,新浪的股价跌到1.06美元的低点,搜狐跌至60美分,网易则更惨,它的股价一度只有53美分。稚嫩的中国互联网经济早早地进入了“幻灭的低谷”。日后来看,这也许是一段必经的苦痛,初冒的嫩芽唯有经历一番寒霜的考验方能成熟。
纵观天下局势,纳斯达克的崩塌对中国经济的现实影响并不大,反倒让我们有了水落石出、一枝独秀的表演机会。经济学家樊纲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谈到,开始于2000年的国际经济衰退,主要是因为It泡沫的破裂,而中国因为是一个后发国家,我们的It产业还没有真正和世界同步,因此受到的打击和冲击比较小。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中国有点幸运。
这年,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一个好年景。在即将加入tO的利好推动下,从年初开始,宏观经济景气就明显上扬,国内生产总值超过8.9万亿元,比上年增长8%,企业经济效益有所改善。最让人意外和振奋的景象是,一向萎靡不振的国有企业居然表现最为抢眼,它们的数量大为减少,效益却飞速提高,全年共实现两千多亿元的利润,同比增长140%,创下90年代以来盈利水平的最高纪录。这一切,当然是“国退民进”的战略调整所带来的。
从两年多前开始的这项改革一直在坚定而不无忙乱中进行着。正如我们在之前已经描述过的,由于中央政府一直没有出台产权清晰化改革的具体方案,所以各地的民营化试验呈现出各显神通的状态。而在那些国资垄断的领域,变革也同样在进行中,不过表现出来的方式却不太一样。
9月的《中国企业家》上描述了三种变化,一是大规模整体海外上市,中国电信、中国联通、中国石油等先后在纽约或香港成功上市,一向保守的国有公司集体“闯海”,绝不仅是个普通境外融资问题,这其中包含了主动变革的巨大决心和痛苦抉择。二是基于打破垄断、增强竞争的大跨度拆分重组,在世人对电信等行业的一片指责声中,“寡头”们不动声色地对自己举起了手术刀。中国电信一分为五,中国石油、石化重新分家,中国民航酝酿重组,中国有色金属集团就地解散,中国五大军工集团五分为十,几乎所有的老牌国有公司都在“分家”。三是国有公司的企业家群体浮出水面,初显企业家本色。作为上市和重组的两大变革的直接操作者,这个一贯低调求稳的群体被推上浪尖,他们身上的企业家潜质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和展现。国际媒体也同样观察到了这种变化,《亚洲华尔街日报》在一篇述评中认为,这些垄断企业的新行动,表明中国的经济模式正在发生重大的改变。
石油石化行业的变局,是对上述判断的最好例证。2000年,全中国最紧俏的商品是加油站,在一些地方,它的价格一年内狂涨了三四倍。加油站抢手,不是因为它特别赚钱,而是因为有人在哄抢。
石油行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行业,根据tO的规则,中国一旦加入该组织后,将在一两年内将成品油进口关税降至6%,3年内放开零售,5年内放开批发。为了应对这种势必出现的竞争态势,1998年,一直处于独家垄断的中国石油石化行业进行了一次大重组,组建了中国石油、中国石化两大集团公司。按当时的规划,两大企业切分了全国的油田资源和炼油企业资产,在业务上则实行以长江为界的“划江而治。,这种方案看上去既形成了上下游一体化的企业格局,又避免了面对面的业务竞争。
两大石油集团组建后,立即展开了对加油站的争夺。在它们的决策人看来,只要能够在跨国石油巨头闯进中国之前,将所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那自然就可形成一道“马其诺防线”,至少有了谈条件的空间。2000年,中石化率先宣布在5年内斥资251亿用于收购加油站(实际上,到2003年末这笔费用就超过了400亿),中石油随即提出了完全相似的收购计划。根据“划江而治”的原则,两大企业应当在各自的地盘上收购,可是,这条约定很快就被突破,全国各地的加油站顿时成了哄抢的对象。在当时,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兴建一个加油站的成本约为60万元到100万元不等,在收购大战中,因两大巨头竞买导致出售价格水涨船高,一些热门的站点一年之内涨了3-4倍。据《南方周末》的报道,两家不计成本的抢夺抬高了价格成本。在四川,收购一家加油站的费用大约在200万-800万元不等,而在深圳、广州,一般都在1000万-1500万元左右。在福建省石狮市,为一间位居要津的中型加油站,中石化和中石油争夺了十几个回合。到2000年底,中石化宣布在全国范围内新增加了9000多座加油站,也就是说每天收购将近30家,使整个集团加油站的总数达到25000多座。中石油则新增加油站4530多座,加油站总数达到11350多座。之后3年,全国8万家加油站大多被两大公司猎获,民营资本几乎全数退出。这种排挤战略一直在进行中,民营加油站的成品油货源主要是当地的中石油和中石化,如想从其它渠道进油,它们没有批发经营权,得不到许可。2007年,全球油价持续上涨,中石油和中石化采取了“停批保零”的策略,只保证直销和本系统内的直属加油站和加盟站的零售供油,对民营加油站停止了批发业务,这直接导致大量的民营加油站闹“油荒”。8月,国家发改委下发通知,要求两大石油公司对系统内外成品油经营企业要一视同仁。于是,两大公司推出了“价格双轨制”,“低价油”专供直属加油站,“高价油”则用于对外批发。
除了把现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之外,中石油和中石化还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实施了两大垄断性战略。
一是获得了新建站点的垄断资格。2001年6月,国家经贸委等三部委下发《关于严格控制新建加油站问题的通知》,明确规定今后各地新建加油站将统一由中石化和中石油两大集团负责。这个严控政策曾经引起了地方政府的不满,就在通知下发20天后,浙江省嘉兴市就发出了一个政府批文,批准在当地新建24座加油站,其中18座是由两大集团以外的投资商建设。此文当即引起石油主管部门的反弹,引发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媒体的分析一针见血:在经贸委的通知之前,各地都有建设加油站的权限,而“严控”之后,税收主要归了中央,地方少了一块财源,自然会有反弹。
二是对民营油田进行大规模、强制性的收编和排斥。90年代中后期,民营资本已经渗透到石油开采领域,在陕西、新疆以及吉林等地,民营业主通过“联合经营、承包开发”的方式从事采油业。这些油田都是开采成本较高、规模甚小的小型油井,有的甚至是国营油田弃而不采的“废弃油井”。这些私营业主的存在被认为是扰乱石油市场秩序和制造环境污染的源头。于是,收编和整顿成为一个战略性的措施。《中国企业家》披露过一个很能说明实际情况的事例。
位于新疆库车县的依奇克里克油田是中国首片废弃的整装油田,从1958年起,经过近30年的开采,共打井286口,累计生产原油90余万吨。由于油田原油产量逐渐减少,近于枯竭,被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认定不具备工业开采价值,归为“废油井”。1998年,中石油撤出依奇克里克油田,很快,一家叫金禾的民营企业进入油田,它与地方政府达成合作意向,在近300口废弃油井采油,每年竟可出油4万吨左右。金禾在“废油井”采出油来,让中石油颇为不悦,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多次向自治区政府反映,状告库车县政府与金禾公司的合作是越权经营油气资源开发行为,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侵犯了中石油的探矿权。跟发生在嘉兴的加油站事件一样,石油公司对油田的垄断同样引起了地方利益的反弹。2002年7月,中石油向国家经贸委递交报告,反对陕西省政府提出的将陕北私营油田进行省内重组的方案。报告称陕北地区的私营以及县级钻采公司乱开滥采,伙同私营的油老板抢占中石油下属的开采面达9000多平方公里的油田,双方10年间多次发生纠纷,引发150多起群体冲突事件,导致多人伤亡。而陕西省经贸委也向国家经贸委递交了报告,辩称当地的石油开发已经走上了科学、规范、有序的轨道,以当地的石油公司、现代中国的第一个油田—延长油田为主体的地方石油企业有能力合理开发油田。陕西省的报告还称,中石油利用国家资源管理机制和自身便利条件,抢先登记了陕北地区的绝大部分石油资源,甚至将延长油田的地块又登记到自己名下,造成资源闲置,没有进行实质性开发。报告说,离开了石油,陕北的地方财政将重新陷入困境。
在实现了对油田资源和销售渠道的双重控制之后,中国的两大石油公司则加快了海外上市的步伐以及与全球寡头石油公司的合作。
2000年4月,中石油在香港h股上市。10月18日,中石化在香港、纽约和伦敦三地证券交易所上市,2001年7月继而在国内A股市场成功发行28亿A股,成为中国股市上最大的蓝筹股。据透露,在股票发行前,中石化高层曾三次拜会香港的华人首富、和黄集团主席李嘉诚,后者“受诚意感动”当即决定购买1亿美元的中石化h股股票。中石化股票的发行价在当时引起过一场争议,该公司发行167亿股h股的时候,价格为1.6港元,而发行A股的时候则定价为4.22元,A股是h股的2.48倍,这种内外有别的做法引起股民很大的争议。在上市过程中,中石油和中石化的海外战略投资者都是以定向募集的方式进行的,除了香港的李嘉诚家族、美国“股神”巴菲特以及高盛投资之外,还有全球最重要的石油巨头,其中,埃克森美孚、壳牌以及英国石油公司(BP)集团一起成为中石化的战略投资者。三家购买中石化全球发售股票的一半,BP还以战略伙伴身份斥资6.2亿美元购买约35亿股中石油股票,占当时流通股的近20%。据财经观察家叶檀的计算,到2007年3月,中石化h股的价格为6.3港元,相当于为海外投资人创造了100亿美元的财富。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海外投资人成为分享中国改革成果的最大获利者之一。到2007年10月,巴菲特出售所持全部中石油股份,总获利35.5亿元美元,约合277亿港元。
在资本上形成血缘关系后,那些跨国石油公司相继取得了进入中国成品油市场的资格。BP集团获准分别与中石油和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浙江省合资各建立500座加油站,埃克森美孚和壳牌获准分别与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江苏省各合资建500座加油站。此后,BP与中国石油签订了在福建设立800座合资加油站的协议,而中石化也与埃克森美孚签订了在福建设立600座加油站的协议。
正是经过这一系列十分强势、有计划而高效率的战略调整,两大国营石油公司涣然一新,日后随着全球能源价格的持续上扬,它们相继成为“中国最赚钱的企业”。发生在石化领域的这场令人炫目的大变局十分生动地体现了垄断领域发生的两个变革逻辑:第一个是“以国家的名义垄断,以市场的身份盈利”,在资源性行业内形成国企之间的“内竞争格局”,民营资本被全部排斥在游戏之外;第二个是在垄断前提下加快资本化运作以及与寡头式跨国资本的结合。
这样的“中国故事”发生在所有国有资本控制的垄断行业,它将在2003年受到挑战,然后又在2004年得到坚实的巩固。
专制带来效率,垄断产生效益。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对垄断行业的暴利现象提出了质疑。最早成为靶子的是跟每户家庭有关的电信公司。
1999年,中国电信实现收入2295亿元,年度增长25%。有专家对电信的收费制度提出了疑问。根据当时电信收费的规定,消费者拨打电话,不足3分钟的都要按3分钟来交费,有人计算了一下,电信公司每年因此多收的费用高达266亿元。在舆论的压力下,电信部门召开了一次资费听证会,中央电视台专门进行了拍摄播出。在媒体记者咄咄逼人的提问下,电信官员不耐烦地回答说,“实在没有精力向大家解释调整详情。”
这年3月,浙江大学107位教授联名致信政府和媒体,对电信公司的另一个收费制度——“计时收费从对方接听电话开始”提出投诉。联名信的发起人郑强教授说,我们有很多打通但没人接听的电话,都是自己挂断的,却被电信局收了费。他们提供了厚厚一叠话费清单,在一张共有50次长途通话记录的清单上,短于30秒的通话情况共出现5次。还有一页明细单,23个电话中“超短时长话”出现了10次。细心的教授们还专门做了一个测试,他们拨打了多次“振铃”但其实并未接通的长途电话,结果在电信局打印的长话明细单上都被收了费。郑教授简单算了一笔账,杭州有200多万电话用户,按每月打一次这种没有接听的长话计,被收取的振铃费便达120万元,一年就是1000多万元。教授们希望,对那些不明不白多付的钱要给个“说法”。
杭州电信局跟12名教授代表进行了对话。面对自己当年的老师,电信局人士给出的解释是:“造成超短时收费,有可能是对方线路上有传真机、录音电话、服务器等,也可能对方手滑,电话刚拿起来就掉了,杭州电信肯定没有问题。”对话不欢而散,一位教授戏嘲说,“我们这些人中有计算机专家、自动控制专家,也有通信系统专家,为什么学生给出的答案不是我们教给他们的呢?”
资费调整和“振铃新闻”都热闹一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电信公司的价格松动最后还是靠市场竞争来推动的。
2000年12月,为了扶持日渐衰落的铁路交通部门,国务院批准铁道部成立中国铁道通信信息有限责任公司,特许它开展固定电话通信业务。铁通一成立,开门第一招就是宣布电话的初装费为600元。在过去的几年里,电话初装费一直是电信公司利润最稳定和丰厚的一块,在消费者的多年呼吁下,这笔费用从5500元降到了1250元,却再不肯往下降。这次铁通冲了进来,战略自然要调整,中国电信迅速做出反应,宣布取消初装费。铁通想从“垄断之碗”中大抢一把的算盘落了空,反倒意外给了全中国的消费者实惠。
如果说对垄断行业的战略重组颇见成效的话,那么如何对国营企业进行有效管理仍然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于是,一些很有点“黑色幽默”的新闻层出不穷。国企重组获得成效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倾斜性的税收优惠。据《中国财政年鉴》(2001年)的数据,从1985年至2000年,国家财政税收总额从2040.79亿元增至12581.51亿元,年均增长12.89%,同期国有企业的所得税从595.84亿元增至827.41亿元,年均仅增长2.21%,远远低于税收总额的增长速度。
这年6月,国家工商局突然出台了一个政策,宣布国有企业如果要做广告,其投放金额必须控制在企业销售收入税前比例的2%。这条“禁令”据称是为了防止国有企业乱投广告,浪费国家财产。这两年,中国消费品市场的广告巨星是东北一家叫哈药集团的国有药厂。在1999年之前它还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型药厂,其总资产不过1亿元,每年的科研开发费用也从没有超过250万元。可是从这年开始,它突然实施广告轰炸战略,1999年砸下7亿元,2000年的头5个月接着砸下5.7亿元,一举成为中国第一广告大户。哈药的知名度和销售额也急剧上升,在它的示范效应下,各地的国有药厂、电器厂纷纷打起了广告战。“广告限额令”一下,企业顿时乱作一团,仅仅半年多,工商局只好再做补充条款,宣布制药、食品、日化和家电企业这些最有广告投放冲动的行业可以把广告投放比例提高到8%。很快,这条“限额令”再也没有人提及了。
比广告限额更荒唐的政策当然还有。为了防止国有药店互相竞争抢生意,一些地方的药监部门专门出台了一项政策,规定“500米范围内不准开设第二家零售药店”,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有点哭笑不得地提问说,“政府怎么保证得了500米以上就是合理布局?它就是50米内开5家店,是赚是赔自有药店经营者担受后果,何须要政府劳神呢?”周教授的设问很有力,不过还是有人提出反诘,“如果那些国有药店亏损了,还不是要政府来给它们擦屁股?”两个问题,又把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矛盾扯到了体制上。
药监部门的这种监管思路看上去很可笑,然而,其内在的逻辑却十分清晰,那就是要防止垄断或半垄断行业内,国有企业之间的互相“砍杀”,对管制者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竞争的结果就是国有资产的流失,最优的状态当然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发生在航空业的故事就很有典型性。
自90年代以来,各地建航空公司的热情大涨,先后冒出来大大小小34家国有航空公司,成为全球航空公司数目最多的国家。这些公司为了抢夺客源,纷纷开展打折竞销。据称在1998年一年,各大航空公司共让利了50亿元,到1999年初,全行业陷入亏损,民航总局终于忍无可忍,它以“竞相打折的做法导致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必须要制止”为理由,于这一年的2月下达“禁折令”,严令各公司一律不得再打折。此令一出舆论哗然,纷纷指责民航总局置行业利益于消费者之上,靠行政手腕干扰市场竞争。
不过,“禁折令”的成效却立竿见影,仅半年后,民航总局就宣布全行业6个月实现扭亏,累计实现盈利2.6亿元,同比减亏4.7亿元,也就是说,靠不打折挽回了7亿元的国有资产。可是,“禁折令”无法改变航空业已然出现的竞争格局。没过多久,各航空公司为了抢生意把明折变成暗折,渐渐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民航总局三令五申却挡不住商业规律的步伐,到2001年上半年,全行业又报出20亿元的亏损。就在国有航空公司内战不止的同时,一些民营业主已经悄悄进来了。
上海的春秋国旅是一家从事旅游业务的私人公司,从1994年起它就成了这个行业的全国老大,飞行员出身的董事长王正华从1997年开始进入航空包机业务,他依仗自己有旅行团的业务资源,大胆包下一些中小航空公司的飞机,其票价当然大大低于同航线的国有公司。为了规避禁折政策,王正华有意模糊价格,他把旅客的导游费、住宿费和飞机票等费用都打包在一起。主管当局尽管非常的气恼,却对他无计可施。后来他承认说,“其实我们的内部定价是非常低的,比如上海到厦门的机票价就比火车硬卧票价还要低。”第一个从事支线航空承包业务的民营企业家是温州的王均儒,1991年7月,25岁的王均儒承包了长沙到温州的包机航线,他因此被称为“胆大包天”。2004年11月,王均儒病故,公司由其胞弟王均金接掌。2005年6月,均瑶集团获准成立吉祥航空。∕∕“禁折新闻”一直到2006年还在发生。这年的11月,春秋航空推出从北京到济南的“一元特价机票”,济南市物价局对此开出一张15万元的罚单,并且禁止了春秋航空上海到济南的航线。其执法依据是民航总局于2004年4月出台的机票“限折令”:国内航线机票价格在规定的基准价基础上,上浮不得超过25%,下浮不得超过45%。事实上,一些国内航空公司以及进入国内的外资航空公司也纷纷突破了这一规则的促销票价,却没有一家被罚。
除了发生在垄断行业的重组事件之外,这年,中国企业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有三条,一是厦门远华走私案告破,二是彩电业初次出现全行业亏损,三是基金业黑幕被曝光。
远华大案被认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起经济犯罪案件。11月8日,中纪委、监察部向社会通报了这起特大走私案的查处情况。
主犯赖昌星,1958年出生于晋江市青阳镇。晋江是改革开放早期商品流通最活跃、走私最为猖獗的地区之一。跟当地的很多商人一样,赖昌星小学没有毕业就下海经商。他靠办纺织配件厂起家,后来又办了服装厂、雨伞厂和印刷厂等。从1994年起,他在厦门构建了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走私王国”。经查明,1996-1999年上半年,赖昌星在厦门关区走私进口成品油450万多吨、植物油45万多吨、香烟300多万箱、汽车3588辆,以及大量西药原料、化工原料、纺织原料、电子机械等货物,价值高达人民币530亿元,偷逃税款人民币300亿元。
如此巨额的走私活动若无官员协助断无可能,远华案发之后,赖昌星拉拢官员的种种手法都被曝光。为讨好公安部副部长、全国打击走私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李纪周,赖昌星向他在美国的女儿一次性汇款50万美元,还为李纪周妻子的公司送去100万元人民币。他出资160多万元为厦门市副市长蓝甫在澳大利亚上学的儿子购买别墅,还出1000多万元替厦门海关关长杨前线包养情妇,并在香港、厦门购买别墅供其姘居。远华在厦门市湖里区华光路有一座外表平常的7层砖红色小楼,当地人称为“红楼”。赖昌星将之装潢豪华,内设包房、桑拿、KtV等娱乐设施,专门用来招待各路官员,厦门多名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及银行行长是红楼的常客。
在赖昌星的拉拢下,厦门市的很多政府部门相继“沦陷”。厦门海关几乎就是为赖家所开,远华有专门的中转点“海鑫堆场”,货物从港口直接拉到堆场后,海关人员先是圈定要查验的集装箱箱号,走私分子则立即根据集装箱号单,将装有香烟、汽车等高税率的走私货物集装箱掏空,再填进事先准备好的木浆、聚丙烯等低率、且与报关品名相符的货物,办妥手续交付海关查验。经过如此一番“倒柜”,走私物品就顺利入关。厦门商检局为远华提供虚假的“鉴定证明”,使走私货物“合法化”。福建一些地方公安机关为走私汽车非法办理汽车罚没证明,使几千辆走私汽车流入国内市场。一些金融机构向远华提供大量贷款,仅交通银行厦门市分行就先后违规开出25笔信用证,总金额达3841万美元。
远华案被中央通报的时候,赖昌星已于上年8月潜逃加拿大。2001年,远华案公审,三百多人被起诉定罪,其中厦门海关关长杨前线被判处死刑,公安部副部长李纪周、厦门市委原副书记刘丰、张宗绪、副市长蓝甫等均被判死缓或无期徒刑。赖昌星出逃后,向加拿大政府提出难民申请,中国政府一直在努力将之引渡回国。远华案震惊国内外,它展现了中国政府全力打击走私的决心和行动,而在民间,人们则从一个侧面目睹了官商勾结的阴暗一面。2001年8月,为了警示全民,有关部门在赖昌星的“红楼”举办《查处厦门特大走私案展览》。在短短50多天时间里,近20万人、1300多个团体参观了“红楼展”,它成为厦门最热门的“景点”。人们在这里看到赖昌星腐蚀官员的桑拿按摩房、歌舞厅以及礼品储存室等,以及他训练打手的“搏击厅”,在一层还摆放着4辆赖昌星从香港花巨资拍卖得来的国家领导人乘坐过的防弹轿车及赖家子弟买给一位当红女歌星的红色保时捷跑车。这个展览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红楼”宣布被“永久关闭”。
一度无限风光的中国彩电业陷入全行业亏损,这是很多人难以理解的现实,其因果由来实在跟企业家们的战略思考有关。
自从1995年以来靠价格战击退跨国公司之后,国内的几大巨头没有在核心技术的创新上动脑筋,而是继续实施低价策略和玩弄“概念创新”。1998年底,行业老大、四川长虹的倪润峰突然想出一个奇招,他试图通过控制核心部件的方式来一举击败所有对手。在彩电制造中,彩色显像管占总成本的70%。倪润峰秘密地与国内八大彩管厂签订了垄断供货协议,将国产76%的21英寸、63%的25英寸和几乎所有29英寸及29英寸以上大屏幕的彩管共计300万只收归长虹。这个釜底抽薪式的消息一被披露,当即引起轩然大波,长虹股票大涨,业内同行一时陷入绝望般的恐慌。他们纷纷上告信息产业部,主管部门也对长虹的这种做法颇有微词。1999年4月,长虹在南京再次宣布大幅降价,幅度在10%-20%,其他彩电公司被迫迎战跟进。在一次行业会议上,康佳的陈伟荣怒斥说,“长虹的做法是逼着大家一起跳楼。”陈伟荣的大学同窗、创维的黄宏生劝导倪润峰说,“一个健康的生态环境,应该是先有森林,后有大树。”后者则霸气十足地回答说,“我的观点是,先有大树,后有森林。”
这一仗杀得是天昏地暗,空前惨烈,但是清扫战场谁也没有想到,最大的输家竟然是挑起事端的四川长虹。倪润峰的封侯一招看上去既狠又准,但是老谋深算的他却漏算了两件事情:一是彩管公司的信用,它们多年来受品牌制造商的压榨,此次乾坤颠倒,成了争抢的香饽饽,怎肯错过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于是纷纷加大产能,有钱便是客,暗地里向其他彩电企业大量供货;二是华南地区的走私彩电管因此火暴。这两条灰色渠道的存在,让掏出真金白银巨资囤积彩管的倪润峰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大的“傻瓜”。长虹背上了沉重的财务压力,但是“断源战略”宣告失效,价格战自然也无法收到决定性的成果。经此一役,长虹元气大伤。2005年5月,倪润峰被撤换下台。南方的tCL乘机发力,于2001年成为新的彩电业盟主。
事端制造者长虹失利,彩电市场的价格战却已经一发而不可收。自倪润峰下台后的一年里,各大厂家先后发动了6轮降价战,彩电价格一降再降,好比军阀混战,终于杀到所有的参与者丢盔卸甲。第二个战败的是与长虹、创维和tCL并称“四大家族”之一的康佳,由于价格陡降,康佳不堪再战,2000年,公司宣布亏损近8亿元,陈伟荣辞职出走。
对陈伟荣的离去,同学黄宏生十分伤感,他对记者说,“现在做彩电真的没有意思,一台电视机的平均利润不到10元钱,因此卖彩电还不如卖白菜赚得多。”把彩电与白菜放在一起比喻,是黄宏生的即兴之言,但是这种耻辱性的新闻真的就很快发生了。2001年8月,武汉媒体报道,该市汉阳商场和21世纪购物中心推出了“按斤论两卖彩电”的促销活动。商场内的长虹、康佳、海信、海尔、tCL、金星、乐华、熊猫等十多种品牌的几款29英寸彩电分别摆在商场营业大厅,彩电上插着“每公斤30元”的醒目标签,顾客里三层、外三层地抢购着。一台29英寸的彩电包装盒标着净重52.5公斤,论斤算来,仅售1575元,比原价又降了近300元。商场负责人称,“论斤卖彩电”乃厂商变招,这些彩电都是新近出厂的一线品牌机,质量绝对可靠。据报道,“这一招还挺灵,彩电论斤卖以来,日均销售彩电400台左右,销售量较以往成倍增长。”
这样的彩电业无疑已走进了死胡同,价格战带来了双重危机:一是财务危机,巨大的库存、越来越多的应收账款正在侵蚀着所有的企业;另一个是创新危机,没有力量投入研发,当然也没有机会分享高技术的利润。2000年,全国彩电企业生产近3000万台,库存累计600万台,首次出现了全行业的亏损。据信息产业部的官员透露,彩电价格战使整个行业的实际损失起码高达200亿元。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洋彩电销售额和利润率呈强势反弹趋势,市场占有率从过去的10%左右,一举跃升到30%以上。在高价位市场上,国产彩电更是彻底失去控制权。5年前的辉煌战果,几乎被挥霍一空。发生在彩电业的技术空心化现象,在家电业普遍存在。格力电器的朱江洪讲述过一个故事:2000年前后,格力与海尔、春兰竞标重庆一家体育馆的中央空调项目,而其实这三家中国最重要的空调企业都没有能力制造这种空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向拥有该技术的日本三菱公司询价。最终格力中标,朱江洪把三菱空调买回后拆了商标,再自降100万元出售。朱江洪赴日向三菱购买这项技术,当场就遭到拒绝。三菱说,我们为此研究了16年,你们中国人认为用钱就能买走呢?朱江洪深以为耻。
10月,《财经》杂志刊登封面调查《基金黑幕》,将中国股市中一个刚刚诞生的光鲜神话一下子刺破了。
自上年以来的牛市行情还在持续中,庄家们的表现仍然无比凶猛和肆无忌惮。就在人们开始对此颇为厌恶的时候,公众舆论开始传播这样一个理念:有一股健康而稳定的力量存在,那就是刚刚兴起的基金公司。跟那些贪婪的私人庄家不同,基金公司正以科学、负责及可持续的专业精神成为资本市场上值得信赖的势力。1998年以来,每一批基金来到市场,无不承载着监管层的厚爱和舆论的褒扬,更被视为引入西方成熟市场经验、培育机构投资者的重要举措。与这部企业史上所有令人炫目的神话一样,它很快被证明是一个新的谎言。
刺破神话的是一个叫赵瑜纲的无名小卒。他是上海证券交易所监察部的研究人员,为了对基金管理的现状做一个例行的调研,他以1999年8月9日到2000年4月28日为区间,对国内10家基金管理公司旗下的22个证券投资基金进行了追踪,将它们在上海证券市场上大宗股票交易的汇总记录细致分析,写出了《基金行为分析》和《基金风格及其评价》两份报告。就是在这两份报告中,赵瑜纲披露了投资基金大量的违规、违法操作事实。报告是在5月份形成的,很快就以非正式的方式流传到了社会上。当《财经》记者找到赵瑜纲的时候,他正垂头丧气,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搞的这件事。就在6月27日,交易所监察部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理由是“未经批准,擅自将工作中知悉的内部信息外泄他人”,违反了《上海证券交易所保密工作条例》。
在主编胡舒立的坚持下,《财经》以选编的方式刊发了赵瑜纲的报告,这篇题为《基金黑幕》的长篇文章对中国基金市场提出了6个方面的重大疑问。
第一是稳定市场的作用未被证明。定量分析显示,基金在大盘处于下跌期中,一般借高位反弹减仓;而上升期中,则一直处于显著的减仓过程中。因此,“发展证券投资基金,究竟为谁服务的问题,可能目前还不十分明确”。
第二是基金“对倒”制造虚假成交量,所谓“对倒”是指某股票处于弱势时,即使割肉出售也未必有人买,做鬼的办法就是自己做托,这是庄家建仓和炒作题材时惯用的伎俩,基金坐庄也“按例操作”。根据赵瑜纲的调查,大部分基金都有过“对倒”行为。
第三是利用“倒仓”操纵市场。“倒仓”是指甲、乙双方通过事先约定的价格、数量和时间,在市场上进行交易。基金公司利用旗下拥有多只基金的条件,常常互相倒仓,既解决了先上市基金的流动问题,又不影响甚至可以提高净值。
第四是质疑基金的独立性。报告认为,“从基金双向倒仓时的肆无忌惮看,人们很难相信在机制上并未独立运作的基金与其股东和发起人之间没有更严重的违法联手坐庄行为。”《财经》记者还描写了一个在市场口口相传的景象:“在热气腾腾的桑拿浴房中,谈判的双方‘坦诚相见’”,没有录音或者泄密的可能,希望基金接盘的机构开出价码,“每接我一股,我给你个人一块钱”。
第五是肆意玩弄“净值游戏”。报告破解了之前人们的一个误解,以为股价在高位下跌且无量,就把庄家也给套住了。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并非如此。因为如果庄家在上升的阶段反复洗盘,即经常高抛低吸,做阶段性的盈利,而且时间足够长,到了最后,它的成本已经极低。此时,即使股价暴跌,它仍有一倍甚至几倍的利润。”
第六则是“投资组合公告”的信息误导愈演愈烈。
赵瑜纲调研的10家基金管理公司分别是:博时、华安、嘉实、南方、华夏、长盛、鹏华、国泰、大成和富国。
此文一出,顿时平地掀起千重巨浪。先是财大气粗的基金公司勃然大怒。10月16日,被点名的10家基金管理公司联合发表声明,指斥《基金黑幕》一文以耸人听闻的形式刊发颇多不实之词和偏颇之论,它们说,“中国的基金公司已经是国内监管最严格、制度最完善、透明度最高的投资机构之一。《基金黑幕》依据的资料数据采样不准确,研究方法不科学,对基金的交易行为的判断与事实严重不符。该报告的作者和《财经》严重违背了新闻客观、公正的职业操守,对中国基金业两年来的试点成果给予全盘否定,是可忍孰不可忍。”10大基金公司因此强烈表示要追究作者和媒体的诽谤责任。被质疑职业操守的胡舒立毫不退缩,她当即在三家证券报上发表声明,称《基金黑幕》资料具有正当来源和可靠依据,符合客观、公正的事业原则。被夹在中间最难受的人是高西庆,这位12年前满怀激情地回国筹建中国资本市场的华尔街律师此时已经身居高位,时任中国证监会主席。他公开表态说:“证券市场经过一定阶段的发展形成的特定市场文化,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的。其实这一现象(指基金灰色操作现象)与市场发育水平有关,可能不全是基金管理公司本身的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在发展中解决。”而在私下里,他对基金公司说,“人家要是报道错了,你去告她。如果没错,就没什么说的了……”
如果这场“口水官司”仅仅局限在对基金的学术批判上,它可能只是一个“茶杯里的风波”,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位重量级的经济学家突然卷了进来,而他的矛头直指中国股市。
这个主动出击的学者是时年70高龄的吴敬琏。在10家基金管理公司发表联合声明的半个月后,吴敬琏挺身而出。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和《南方周末》的采访时,他对基金事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而在此前,经济学界全部噤声。外表谦和温润的吴教授此次语出惊人,他直接将股市比喻成了“赌场”。
他说,“有的外国人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现在中国市场上操纵股价的一类是中介机构;一类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内幕消息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资金的供给者,可以是银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资金供给者。他们共同密谋以后就低价吸纳。炒作的办法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关联机构互相炒作、互相买卖,买卖非常频繁,把价格炒上去。另外一种就是由有关的上市公司放出利好消息,然后把股价拉升上去。当他们发现有中小投资者或局外的大投资人跟进的时候,就偷偷地跑掉,把后来跟进的人套住,这时股价就不断地往下跌。”
在对庄家和基金进行猛烈的抨击后,吴敬琏的矛头进而直指中国资本市场的定位。他批评道,“不要把股市变成寻租场,由于管理层把股票市场定位为为国有企业融资服务和向国有企业倾斜的融资工具,使获得上市特权的公司得以靠高溢价发行从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钱,从而使股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寻租场’,因此必须否定‘股市为国企融资服务’的方针和‘政府托市、企业圈钱’的做法。”
吴敬琏的勇敢和率直让他的声望达到了顶峰。12月,中央电视台第一次评选“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在10位当选人中吴敬琏以唯一学者的身份入选,在网络票选中他遥遥领先,排在“人气排行榜”首位。在获奖者专访中,主持人问白发苍苍的吴敬琏,“我们曾经把冰心老人称做是中国文坛的良心,那么现在也有人把您称做是中国经济界的良心。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中,‘经济’这两个字无处不在。大家都在讲钱,都在讲创造财富和盈利,良心这两个字有什么用处?”后者答道,“中国老话就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市场经济它需要一个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关系,如果靠尔虞我诈是发展不到现在的市场经济的。”在专访的最后,主持人颇有感慨地说:“旧的一年过去,好在我们把良心留下了。我们也许不需要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我们需要敢讲真话、讲实话的经济学家。”与吴敬琏相似,在本次基金揭黑中表现坚定的《财经》主编胡舒立也声名大噪。2001年7月,她入选美国《商业周刊》评选出的50位“亚洲之星”之一,对她的评语是:“这是中国证券界最危险的女人”。
由“基金黑幕”到“股市赌场”,好比一张桌子失火殃及了整幢房子。吴敬琏的出击鼓励了与他一样有良知的经济学者,那些在股市上横行一时的庄家开始受到惩罚。
10月底,中央财经大学的女研究员刘姝威撰写《应立即停止对蓝田股份发放贷款》一文,明确指出大热门股蓝田股份已经成为一个空壳,建议银行尽快收回所有贷款。这篇仅有600字的呼吁书,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如果说吴敬琏的批评是宏观式的,那么外表柔弱而毫无知名度的刘姝威则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一个具体而强悍的敌人。来自湖北省的蓝田股份是股市上一只老牌的、以“生态农业”为题材的绩优股,自1996年发行上市以后,它在财务数字上一直保持着神奇的增长速度,总资产规模在4年里连着翻番增长了10倍,历年年报的业绩都在每股0.60元以上,最高达到1.15元,即使遭遇了1998年特大洪灾以后,每股收益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0.81元,创造了中国农业企业罕见的“蓝田神话”,被称做“中国农业第一股”。根据刘姝威的研究,蓝田股份的所谓辉煌业绩都是谎言,全是靠虚假会计报表伪造出来的。
刘姝威的呼吁书一出,理所当然地引来蓝田股份的强烈反击,公司当即将她告上法庭,湖北省洪湖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侵害蓝田公司名誉”为名通知她马上到庭听审,她的家中隔几天就会冲进一批不同身份的人,要求她“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否则后果自负”。连刊登刘姝威短文的一张杂志也赶紧发表声明撇清干系,宣称“文章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编辑部。”刘姝威向有关机构报告,亦得不到任何的回音。后来她不无悲情地回忆说,“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大势力集团的对立面,只有以死相拼了。”所幸的是,有良知的财经媒体站到了她的一边,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财经》等媒体记者纷赴蓝田股份所在的洪湖市瞿家湾镇,他们拍摄和记录了看到的现场:“蓝田工业园里杂草丛生,大部分车间都是铁将军把门。很难想象这就是蓝田公司生产野莲汁、野藕汁的部分设备,水管已经生锈,阀门、压力表也是锈迹斑斑,装化学原料的玻璃瓶不知道已经放了多长时间,流出来的汁液已经泛黄。”他们得到的财务报表显示,“蓝田的巨额收入从会计角度无法最终确认,蓝田的业绩真假无从辨别。”事实呈现在阳光下,撒谎者却肆无忌惮地横行天下,这便是资本游戏台面下的黑暗。随着新闻舆论的参与,相关银行相继停止了对蓝田股份的贷款,2002年1月,蓝田董事长保田因“涉嫌提供虚假财务信息”被拘传接受调查。在几个月里日夜失眠的刘姝威“侥幸”胜出。在2002年度的“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评选中,她成为继吴敬琏之后当选的第二位学者。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她说了一句话:“集体失语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除了蓝田股份,另一个遭到报应的是上年最活跃的大庄家——中科创业的吕梁。
吕梁之败完全是信心崩盘所导致的。在他的肆意炒作下,中科创业已经创下连续22个月股价持续上涨的奇迹。便在这样的时候,那个与他联手坐庄的朱焕良沉不住气了,他开始暗地里出货套现,然后雇了几条小快艇把数十箱现金偷运出国境,其数目应该在11亿元人民币左右。到年底风声日紧,那些跟着吕梁做“老鼠仓”的人也有点慌了,于是不断抛出股票。这些蛛丝马迹很快被外界察觉,普通股民本来就对高位的股价颇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诱发大规模的出逃,于是,建在一片谎言之上的中科神话陡然倒塌。中科创业的股价崩盘是从12月25日开始的,在度过了一个吉祥无比的平安夜之后,高傲了将近两年的股价在圣诞节这天突然高空栽葱,一头摔在了跌停板上。更可怕是,这一跌停就是一连9个,股价从33.59元一路下跌到11.71元,50亿元市值旦夕之间烟消云散。中科创业的崩塌迅速波及中科系的其他成员,中西药业、岁宝热电等均上演跳水惨剧,股价数日之内腰斩一半。
这是一场预言中的失败。吕梁故事的尾声是这样的:200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打电话约见媒体记者,声称自己正写作自述,将把真相全部大白于天下。据他说,参与中科炒作的机构多达四百多家,都“非常的有名”。全中国的媒体都屏声息气地期待他揭开那只神秘的“黑暗之盒”,吕梁会是一个说出真相的“伟大的叛徒”吗?开年后的2月3日,吕梁被北京警方在家中抓获,9日,被监视居住的他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无音讯。据称,“那天他披着军大衣潜离,消失在初春亚运村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的结局大概有三种:至今潜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出逃到国外的某个地方;被人谋杀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无论死活,那个文学青年吕新建、股评家吕梁和庄家K先生都不会,或者没有机会说出所有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