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
无论是海尔的海外建厂还是联想的跨国并购,都呈现出两个事实:第一是中国公司非凡的全球化进击,第二则是创新不足及在核心技术上的缺陷已经衍变成一个漫长的“报应”。
2005年,是48岁的tCL集团董事长李东生的本命年。从1月份开始,他就一直领奖不断。先是被美国《时代周刊》和CNN评为“2004年全球最具影响力的25名商界领袖”,接着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04年的“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紧接着,中国企业联合会和中国企业家协会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的典礼,授予他年度“最受关注企业家”的称号。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后,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福布斯》杂志评选的“年度最差中国企业家”榜单上。
李东生之所以如此受热捧,是因为这位当年民族品牌振兴运动中的“敢死队长”在国际化并购中再次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如果说柳传志在2004年底放了一颗大“卫星”,那么李东生在近年的进取则显得更为立体。
tCL很早就开始了跨国经营的尝试。1999年tCL彩电进入越南市场,历经18个月实现盈利,并成为当地销量第二的彩电品牌。从2003年,李东生启动跨国并购的“龙虎计划”,他先是收购了美国一家生产DVD播放机和录像机的公司Go—Video(赢威达),继而买下德国一家濒临破产的彩电公司施耐德。2004年1月29日,李东生与全球电子消费产品巨子法国汤姆逊集团CEO达哈利在法国总理府签订成立tCL—汤姆逊电子有限公司的合同,新的合资公司年销彩电1800万台,成为全球最大的彩电供应商。仅仅半年后的8月31日,tCL又宣布与阿尔卡特共同组建排名世界第七、中国第一的tCL—阿尔卡特手机公司成立了。在这两起合作案中,tCL均以并购者的角色出现,李东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集团两大主营业务均进行了国际化改造,自然引起很大的轰动。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收购汤姆逊彩电,因为在十多年前,有“全球第一CEO”之称的杰克·韦尔奇曾出手收购这家公司,最终因重振乏术而被迫放弃。
就在tCL并购汤姆逊彩电后的4月份,杰克·韦尔奇来到中国。在主办机构的安排下,李东生与韦尔奇同台论道,这是一个很有戏剧性的场面。韦尔奇显然对李东生颇有了解,因此一开场就半恭维半幽默地说,“我们的企业成了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现象,李先生他们购买的彩电业务,是我14年前卖给汤姆逊的。让汤姆逊扭亏为盈,通用电气没有做到,今天李先生要帮助汤姆逊扭亏为盈,和三星、索尼进行竞争,李先生现在是肩负起了一个具有全球意义的重大挑战。”这番话被翻译成汉语,当即引来满场的掌声,李东生惶恐而得意,韦尔奇不动声色。
此次论坛后的两个月,肩负挑战责任的李东生发誓将在18个月内让tCL的欧洲业务实现盈利。在新闻发布会上,他甚至不惜以个人信誉担保,他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18个月后tCL—汤姆逊能盈利。18个月后大家可以来检查,我个人的信誉一向还算比较好,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不到18个月就能盈利。”李东生的自信后来让他陷入了尴尬。事实上,跟柳传志一样,李东生的“欧洲攻击”也是被形势所逼迫出来的。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李东生一直鸿运高照,与他同期创业的那两个著名的同班同学在近几年都陷入了困境。2001年,康佳在彩电大战中落败,董事长陈伟荣递交辞呈,离开一手做大的康佳。2005年,创维的黄宏生则卷人了一场意外的丑闻,香港廉政公署怀疑他涉嫌通过贪污手法进行诈骗及挪用公司资金,并因此组织了一个名为“虎山行”的行动进行秘密侦察。11月30日,该署宣布拘捕黄宏生。2006年7月,香港区域法院宣布创维数码控股有限公司前主席黄宏生极其胞弟、创维前执行董事黄培升因串谋盗窃及串谋诈骗创维系5000多万港元等4项罪名成立,分别判处有期徒刑6年。法院认定,黄宏生兄弟从2000年11月1日至2004年10月31日期间,串谋其母亲罗玉英及另一名人士王鹏,盗窃创维数码控股有限公司4800万港元及创维网络有限公司一笔超过220万港元的款项。相比较,只有李东生一直履惊险如平地。他和tCL是中国家电业数轮价格大战后仅有的幸存者之一,tCL是家电业仅有的完成了产权改造的大型企业,他在中国企业家群体中的公众声誉已经逼近柳传志、张瑞敏和任正非。
然而,正如我们在以前的章节中已经描述过的,由于多年来对核心技术开发的漠视,中国所有的家电企业均靠规模和成本优势来打价格战,任何一个产品,几轮厮杀下来颗粒无收,均无利润。tCL赖以起家的彩电业从此没有走出价格竞争的泥潭。2002年前后,平板电视在中国进入了高速增长期,国内企业再次大打价格战,一年时间就把零售价拉下50%。据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肖知兴教授的计算,“平板电视的面板占到成本的60%~70%,机芯占到成本的10%,占整机成本80%左右的核心元器件都需要从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公司购买。这才是中国平板电视不赚钱的根本原因,对于具有民族情感的产业界来说是难以接受的。而对于视价格战为法宝的企业家更多了一分无奈:中国企业的价格战只能在20%的空间内进行,已经没有多少余地。”
跟其他老牌家电企业相比,李东生在彩电业无利可图的时候抓住了手机市场这块新蛋糕。自2000年之后,中国移动通信市场空前繁荣,李东生及时切入。
他聘用一位叫万明坚的营销怪才专攻手机业务,在没有任何核心技术优势的情况下,万明坚出人意料地推出了一款“宝石手机”,也就是在手机翻盖上镶嵌一颗价值几块钱的东南亚玉石。这款被专家讥讽为“乡长太太的手机”的新款居然在全国城镇市场大受欢迎,获得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功。2001年,tCL手机一路闯入全国销量的前三强,为集团贡献3.2亿元利润,2002年,更是实现惊人的12亿元利润,成为tCL集团的第一支柱。在“宝石手机”效应的刺激下,国产手机蜂拥而上,手机业再度重现当年发生在彩电、空调等行业中的景象,跨国品牌一时间被杀得落花流水,国产手机的市场占有率迅速冲过60%。可是,好景仅仅只有两三年,没有任何技术开发能力的国产手机很快又陷人价格和概念大战中。就在国产手机最兴盛的时候,专家已经预见了它们难以逃脱的宿命。
全国90%的手机制造商的机型和核心模块都是从韩国和日本引进的,80%的厂家选择了最快捷的直接贴牌。跟跨国品牌相比,国产手机的平均返修率要高一倍,为6%,有的品牌甚至高达40%。到2004年,除了庞大的产能和花哨的广告噱头别无任何竞争优势的国产手机终成强弩之末,tCL手机的销量和利润以年均50%的速度下滑,李东生被迫撤掉了昔日功臣万明坚。在其后的两年里,手机业务成为集团最大的亏损黑洞,之前所得的十多亿元利润全数吐出。
除了技术上的致命弱点外,过去几年里,在家电业发生的另一个重大行业变局是,出现了专业而强势的卖场渠道商,最具代表性的是潮汕商人黄光裕创办的国美和江苏商人张近东创办的苏宁。黄光裕从17岁起离开家乡汕头,北上创业。1987年,他在北京珠市口开出一家面积不足100平方米的电器店,靠薄利多销的经营秘诀,到1993年渐渐在京城闯出了一点儿小名气。1999年,黄光裕开始全国连锁,他坚持开店面积不得小于1000平方米,并以轰炸式的广告和坚决的低价策略迅速占领了市场。几乎当国美在北方大获成功的同时,南京的张近东也放弃了原来的批发业务专攻连锁零售,苏宁在长江以南快速扩张。
随着国美和苏宁的崛起,家电业“渠道为王”的年代到来了,制造商的“喉管”被牢牢地卡住,它们的市场主动权彻底丧失,利润空间越来越小。2004年7月,国美电器和苏宁电器分别在香港和深圳上市,在2004年的胡润“中国百富榜”上,黄光裕以105亿元资产晋级“中国首富”。随着国美、苏宁的做大,中国家电产业大舞台的主角开始更迭。2006年底,国美并购上海的另一家连锁家电公司永乐。黄光裕说,“我已经能够控制家电业的零售价。”此言一出,制造业领袖们全部噤声。多年价格战的相互残杀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宿命。即便聪慧如李东生,也无法抵抗“渠道为王”的大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东生铤而走险,披甲远征欧洲,其战略目的十分清晰,那就是从“中国红海”,或者说“中国苦海”中摆脱出来,把规模和成本优势向外输出,通过收购的方式达到两大效果,一是实现品牌上的联盟,二是直接切人欧美的主流销售渠道。这看上去是当时唯一可选择的积极战略,用李东生自己的话说,“全球化这条路一定要走,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
这种全景式的俯瞰,在2005年初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联想和tCL的并购新闻如此炫目,在中国宏观经济持续走强的形势下,人们更愿意把它们与中国公司的崛起联系在一起,这种壮观景象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二十多年前日本公司大量并购欧美企业的往事。人们宁愿相信,奇迹有时候会自我实现。这年,与联想、tCL的并购新闻交相辉映的,还有台湾的It明星企业明基宣布收购德国西门子公司的手机业务。2005年6月8日,明基—西门子并购案曝光。这是一桩看上去“和合算的生意”,西门子承担手机部门的5亿欧元的亏损,转移给明基的是没有负债的手机资产,同时,西门子向明基提供价值2.5亿欧元的现金“嫁妆”,并以5000万欧元购入明基股份。合并后,明基手机产销量超过5000万只,成为全球第四大手机品牌。到2006年9月,全力投入而振兴乏力的台湾明基宣布放弃明基德国手机公司,并向当地法院申请破产。合并期间,明基为手机项目注入了8.4亿欧元资金,账面亏损累积达到6亿欧元,明基的股价则从最高时的35.10元(台币),跌至18.20元,市值蒸发超过300亿元。明基—西门子并购案的完败,凸显了跨国并购的巨大风险。
兴起于1998年的“中国制造”,在近年终于爆发出令世界难以抵挡的竞争优势。加入tO的2001年,中国外贸规模为5000亿美元,到2004年就突破万亿美元大关,一举超过了日本,2005年的数字将达到1.4万亿美元。随着中国商品如潮水般涌出国门,欧美消费者发现“Made in China”已经像空气一样,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2005年1月1日,住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BatonRouge)的经济新闻记者莎丽·邦加妮做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她和家人将在一年内不使用“中国制造”。她说,这个念头是在前几天的圣诞节期间冒出来的,因为她突然发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从电视到网球鞋,再到装饰圣诞节的灯泡、地板上的西方人偶,无不都是“中国制造”。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竟然是大麻烦的开始。过去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都变成了令人痛苦的事情。”首先要换掉儿子的中国鞋子。为了购买价格低廉的产品,她来到了附近的欧洲产品打折鞋店,但是因为生意不好,店铺已经关门停业。结果,只有4岁的儿子只好穿从商品目录单中找到的价格68美元的意大利产运动鞋。另外,玩具商店、卖场里也摆满了中国商品,因此,儿子朋友的生日宴会使她的钱包越发变瘪,因为每次她都要给儿子买丹麦产乐高(Lego)玩具作为礼物。家居用品即使出了故障也无法修理,因为表面上虽然是“美国制造”,但配件全都是中国产品。吸尘器里过滤灰尘的过滤器全都是中国产品,结果只能与“垃圾”为伴。从以往帮助住在郊区的一家人轻松抓住讨厌的老鼠的捕鼠器到照亮住宅外面的电灯、生日蜡烛、爆竹等,要想找到不是中国制造的产品简直难如登天。
一年后,邦加妮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本名为《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A Year it “Made in China”)的书籍,她得到的结论是:“美国人完全无法摆脱‘中国制造’。”她在书的最后宣布:“原本想让中国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但后来才明白中国原来已经渗透到我的生活中,这令我非常吃惊。我和家人决定向现实妥协,否则为此忍受的生活不便和代价真是太大了。”在今后购物时,只要觉得中国产品比其他国家的产品“更加实用”,她就会购买并使用。
没有别的故事比邦加妮的经历更能说明现实了,廉价、廉价、还是廉价,这是“中国制造”制胜的唯一武器,也是最令世界难以抵挡的竞争力。而事实的另一面便是,在中国商品的冲击下,各国的制造工业受到了致命的挑战,贸易摩擦随之而来。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中国是tO成员国中遭受反倾销最多的国家,全球7件反倾销和贸易救济案中就有1件是针对中国的,中国因此每年损失的贸易额达500亿美元。各种反倾销案层出不穷,成为近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国际性政经问题。
在一开始,中国舆论把各国的反倾销视为一种“歧视”,有的人甚至用“八国联军”来形容各国对中国商品的围剿。在某种意义上,对反倾销的反抗,成为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在这时候,一直以制造低廉商品而闻名的温州商人再度成为国家英雄。
2002年6月底,欧盟宣布对中国温州地区的打火机进行反倾销调查,这被认为是中国加入tO后的“反倾销第一案”。当时,温州几百家打火机企业生产了世界上90%的金属外壳打火机,其制造成本只有日本打火机的十分之一。温州烟具行业协会组织骨干企业应诉欧盟,该协会提供的调查显示,“中国价格”的低廉主要来自于劳动力成本,温州工人的年收入比欧洲工人低了20倍。结论是“中国企业没有做亏本买卖”。此项诉讼最终以欧盟撤诉告终,国内舆论一时相当自豪,在应诉中最活跃的温州商人黄发静当选2003年度的“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颁奖词为,“他以民间的力量推动公正的世界贸易秩序,最关键的是,他——赢了。”
“打火机保卫战”的胜利,并没有阻挡反倾销浪潮的汹涌而至。在整个2003年,全球发起的反倾销案中共有540多起是针对中国产品的,其产品从节能灯、彩电、洗衣机、木制家具到钢材、纺织品等。
2003年的圣诞节前后,62岁的温州鞋匠林达夫随同老板到西班牙的东部小城埃尔切去考察市场。在欧盟,西班牙是仅次于意大利的第二大鞋类出产国,埃尔切则是该国制鞋工业的摇篮。林达夫看到,温州鞋在那边的势头很好,已经占领了80%以上的市场,同样档次的皮鞋,中国鞋的价格比当地的要低30%-50%,例如一双女式长靴中国企业卖9.8欧元,西班牙企业至少要卖20欧元。林达夫的老板很开心,打电话给温州的媒体记者,宣称,“温州鞋靠质量和价格优势,全面击败欧洲鞋,为国争光,扬眉吐气。”林达夫却不这么认为,他看到埃尔切的制鞋工厂有六成都倒闭了,工人失业率增长了30%,所到之处,当地人都用怨恨的眼光盯着忙碌而得意的中国商人。在归国的飞机上,这位老鞋匠对老板说,“我预感迟早要出事。”几个月后,果然出事了。2004年9月16日,埃尔切爆发火烧温州鞋的暴力事件,数百名西班牙鞋匠冲进运货码头将价值100万美元的16个装满了温州皮鞋的集装箱付之一炬,此外还捣毁了一个皮鞋仓库。一周后,埃尔切再次爆发排斥华商的示威游行,只有20万人口的小城有数千人上街。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报道此事,举国哗然。
对温州鞋表示抗议的还有意大利鞋匠。据意大利鞋业联合会统计,过去两年里,有超过2.5亿双中国鞋进入意大利,其市场占有率猛增700%,该国鞋进口量首次超过了出口量。对于这个一向以制鞋业为骄傲的国家来说,这无异于致命打击。意大利舆论将一切不景气都归罪于中国鞋,认为中国鞋导致了意大利本土制鞋业的崩溃,令近8000名鞋业工人丢掉饭碗。到2005年,这种针对中国商品的对立情绪开始在欧洲各国蔓延,欧盟为了安抚当地制造商,甚至设计了一个“非中国制造”的标签。
中国的专家及官员则试图从自己的立场来化解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2005年5月3日,履新不久的中国商务部部长薄熙来赴法国巴黎参加“中法中小企业合作洽谈会”。就在那几天,7000多万件纺织品滞留在欧洲各大港口,无法进入欧盟市场,欧盟委员会决定对中国进口的9类纺织品进行调查并实施制裁,当地主流媒体都呈现一边倒的倾向。当被问及中国政府对此的态度时,善辩的薄部长举例说明中国纺织品的低薄利润,“各位也许没有计算过,中国只有卖出8亿件衬衫,才能进口一架空客380。”一个相关的数据是,在过去的两年里,中国购买了30架空中客车飞机,其中5架是昂贵的“空客380”。
贸易摩擦战此起彼伏。就在薄熙来为了衬衫与欧洲人交涉的同时,韩国又因为泡菜向中国企业发难。9月,韩国的国会议员认定产自中国的泡菜有低价倾销和质量不佳的嫌疑,要求实施反倾销。中国商务部出面与韩国贸易部门官员谈判,然而,就在谈判桌上,薄熙来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事实———中国90%的泡菜企业都与韩国有关,要么是韩国商人投资的,要么是他们参股或控股的。“他们到底要跟谁过不去?”薄熙来问。
《2l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调查是这样的:原来在过去的几年里,大量韩国企业把生产基地搬到了原料和劳动力成本更低的中国,在青岛、沈阳和成都等地形成了大规模的泡菜生产出口基地。数据显示,2001年中国出口韩国的泡菜只有393吨,而2004年,达到了7.26万吨,4年足足增长了185倍,而这个势头还在上升。廉价泡菜的大量涌人,不但让那些没有搬到中国来的韩国泡菜公司大呼吃不消,就连相关农副产品价格也跟着大幅下滑,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泡菜的主要用料白菜和萝卜。于是,一些代表农民利益的国会议员便发起了这场针对中国泡菜的贸易战争,而其对手事实上是在中国办企业的另一群韩国人。让人更加意外的是,这场泡菜风波在两个月后突然偃旗息鼓,因为那些发起事端的韩国公司发现,对“中国产韩国泡菜”的质量质疑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泡菜在国际市场上的动销,在欧美的超市里,韩国和中国的泡菜同时遭到撤柜。跨国界的贸易战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让人有点哭笑不得了。
中国商品如何应对问题百出的反倾销风波,成为中国经济学家需要解答的难题。这年9月,长江商学院院长项兵教授提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大胆建议——“我们为什么不去买下沃尔玛?”据他的推算,全球最大的零售商沃尔玛的第一大股东持股才3.51%,前五大股东加起来市值不过240亿美元。项兵说,“花240亿美元做一间世界顶级公司的最大股东,让别人为你打工,多好的主意啊。”这一奇思的最大想象空间在于,变成了中国公司的沃尔玛理所当然会成为中国商品最好的贩卖渠道,所谓的反倾销自然迎刃而解,用项兵教授的话说,“虽然我们不能绝对要求沃尔玛采购中国商品,但作为董事会的股东,我们至少可以影响沃尔玛的采购策略,使更多的中国主流产品进入欧美主流市场。”一个能支撑项兵观点的事实是,自2002年起,沃尔玛中国采购商品出口总额持续大幅提升,到2005年已经接近180亿美元。在沃尔玛的6000家全球供货商中,中国企业就占了80%!项兵的这项建议可能是本年度最大胆、最富创意,也最具争议的一个商业构想,它甚至引起了《纽约时报》的注意。该报记者在评论中说,“这也许是一个几乎没有全球品牌但产品数量巨大的国家,向价值链上方攀登的好主意。”令人遗憾的是,当项兵在各种论坛和场合鼓吹这一建议时,所有的官员均微笑颔首而不置可否,这个“好主意”看上去缺乏一个可操作的“好方法”。
就当中国商品在海外遭遇反倾销烦恼的时候,那些显赫的跨国品牌在中国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实在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映照。2005年以来,宝洁、索尼、雀巢、戴尔等一向被视为学习典范的国际公司均在中国连连遭遇公关危机,有人因此将2005年称为跨国公司的在华“问题年”。
3月7日,江西南昌消费者吕萍状告全球最大日化公司宝洁出品的高级化妆品SK-Ⅱ宣传不实。宝洁在一份产品使用手册上宣称:“SK-Ⅱ是当今最有效击退细纹及皮肤粗糙松弛的科技……使用后10分钟出现奇迹,两星期明显击退细纹及皱纹,连续使用28天,细纹及皱纹明显减少47%,肌肤年轻12年。”这些用词被认为违反了《广告法》。状告事件很快引起国内媒体的广泛报道,宝洁公司在应对时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傲,它一方面大量举证SK-Ⅱ确有“年轻12岁”的功效,另一方面对消费者的诉讼要求置若罔闻,并暗示其“恶意炒作”、“动机不纯”,对媒体则采取了拒而远之的姿态,仅肯承认是“定义不够清晰”、“描述不够全面”。
这种处理方式招致众多媒体的不满和炮轰,进而有记者曝光SK-Ⅱ在日本市场上被查出含有腐蚀性成分,要求国家有关部门对之查处。9月14日,国家质检总局发布消息称,来自日本的SK—Ⅱ品牌多项化妆品中被查出含有禁用物质铬和钕。宝洁陷入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第二天,宝洁公司发表声明,坚称无错,不过“有需要的消费者可以在SK-Ⅱ的授权专柜办理相关产品的退货手续”。同时,它要求消费者必须符合四个条件:“所退产品在此次被检查的9种产品范围之内;消费者有过敏史,并同时出具医院的相关证明;持有购物小票或电子票根,同时不能跨专柜退货;所退产品的剩余量不少于该产品总量的三分之一。”在退货的时候,消费者还需要填写一份名为《非健康相关非产品质量问题投诉快速退货处理简易协议书》。协议书中写道:“尽管产品本身为合格产品,不存在质量问题,但本着对消费者负责的态度,我们决定为您做退货处理,经双方协议同意退款。此处理方案为本案例一次性终结处理。”
这种态度和条件如同火上浇油,把宝洁与消费者、舆论推得越来越远,讨伐和唾弃之声不绝于耳。9月22日,上海质检局宣布再次查出3种SK—Ⅱ产品含违禁物,至此,宝洁不得不宣布“SK-Ⅱ全面撤柜、暂时退出中国市场,所有消费者均可以无条件退货”。一位叫张晓晖的新闻观察员在《中华工商时报》撰文评论说,“表面看,这次危机公关是宝洁公司公关体系的幼稚,实质上,体现出来的却是一个大型跨国公司在处理消费者与公众知情权问题上的傲慢与偏见。”
就当宝洁在SK—Ⅱ风波中焦头烂额之际,全球著名食品公司亨氏和肯德基也身陷一个更为凶险的重大危机中。这年2月,英国食品标准局紧急责令各大超市和商店下架召回亨氏、联合利华在内的359个品牌食品,它们被怀疑含有致癌色素苏丹红一号。中国的国家质检总局随即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地质检部门加强对含有苏丹红一号食品的检验监管,严防进入中国市场,广东亨氏美味源(广州)食品有限公司的产品被查出含有苏丹红,30万瓶产品被当众销毁。
3月16日,媒体曝光,肯德基的调料中也被发现含有苏丹红成分,国内所有肯德基餐厅停止售卖。肯德基是中国市场上最为成功的跨国快餐企业,自1987年进人中国后,已先后在各城市开出1100家连锁店,其最忠实的消费者为幼儿和青少年。因此,肯德基调料中发现致癌成分,当即引起惊恐与轰动。“苏丹红事件”一时成为举国关注的话题,引起了公众对食品安全的重视,同时也使人们对一向膜拜的跨国品牌产生了疑虑。3月31日,一向慎言的《人民日报》在一篇评论中质问说,“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肯德基只在中国有苏丹红,难道憨态可掬的山姆大叔认为我们这里是苏丹红的‘安全岛’?”
除了宝洁、肯德基和亨氏之外,另外几家著名的日用消费品企业也先后陷人危机。4月17日,国内多家媒体均在显著位置报道称,据美国科学家的最新研究显示,高露洁牙膏中含有致癌的化学物质,此新闻一出,市场反应强烈,各地的高露洁牙膏纷纷下架。在新浪网开展的一个调查中,88.4%的网民表示过去信任高露洁品牌,但是现在愿意使用该品牌牙膏的网民仅占9.84%。事后表明,这条新闻有误译的嫌疑,但是,高露洁的品牌还是遭遇很大的冲击。
5月25日,浙江省工商局称全球著名食品企业雀巢公司生产的“雀巢”金牌成长3+奶粉碘超标。两天后,雀巢对问题产品撤柜,但拒绝透露生产数量及销往哪些市场。随后北京、昆明等地也发现有类似问题。雀巢方面一直没有给出关于召回或者退货的进一步答复,导致大部分消费者退货无门。6月5日,雀巢中国高层才就其奶粉碘超标一事向消费者道歉。6月8日,国家标准委公开表态:“碘不符合标准要求的婴儿配方奶粉应禁止生产和销售”。
6月16日,深圳市质量技术监督局罗湖分局接到举报,称一家地下加工厂在生产著名的哈根达斯冰激凌蛋糕。执法人员迅速前往,本以为要端掉的是个冒牌窝点,没想到在现场的发现让人大吃一惊,这个无牌无证、卫生环境一塌糊涂的地下作坊,竟然就是哈根达斯深圳品牌经营店的正宗“加工厂”,且一个作坊供应着深圳哈根达斯全部5家品牌经营店的货源。第二天,哈根达斯大中华区总经理赶到深圳处理此事,承认有关部门的查处及新闻报道“基本属实”。
跨国企业的丑闻并不仅仅出现在日用消费品领域。这年4月,一向声誉颇好的全球最大PC制造商戴尔公司陷入“邮件门风波”,事件原由是戴尔美国一位销售经理与其所公关的目标客户之间的一封信件被曝光。该销售经理在信中写道,“我只是从IBM未来的前景来看,并不是攻击竞争对手。大家都知道,联想是一家中国政府控制的企业,最近刚刚收购IBM的台式机和笔记本电脑业务。尽管美国政府已经批准了联想与IBM的交易,但大家必须明白一点,人们为IBM产品所花的每一美元,都将直接支持或资助中国政府。您好好考虑一下吧。”
这封邮件在媒体曝光后,引起轩然大波。国内舆论大多认为,戴尔员工在与联想争夺客户中的诋毁言论严重违反公平竞争原则。柳传志亦在一个公开场合表示不满说,“一个严肃的企业不应该做违反道德的事情,要做严肃的事情。”
7月27日,东芝大连有限公司五百多名员工罢工,起因是大连劳动监察部门发现东芝公司有员工每月加班超过《劳动法》规定的36个小时的现象,于是给该公司下达了“整改通知”。但东芝为了不降低产能,提高了生产线的速度,将每一个工作流程由20秒压缩为14秒。劳动时间虽然缩短,但劳动强度随之增强。而且“取消”加班后,员工薪水降低。27日,一些员工以罢工抗议,日方管理人员当即宣布解雇参与者。此举激怒所有中方工人,3小时后全厂停工。罢工惊动当地政府,最后,日方妥协,同意每月增加工资150元,厂庆时每位员工奖励1000元,工人复工。
10月,由日本富士胶卷株式会社和美国施乐公司共同投资的富士施乐实业发展(上海)有限公司被举报存在重大走私嫌疑。海关调查发现,一台带有复印功能的Dt6135高速黑白印刷系统,按照规定应作为复印机或印刷机申报,但富士施乐却将其报关为零关税的激光打印机,一台机器至少逃税近4.5万元人民币,在过去一年多里,富土施乐进口了上百台这种机器。其他的彩色印刷机,富士施乐也依此法进行报关。此外,富士施乐还被发现有倾销二手设备的恶劣行为,它把日本市场上的旧机器翻新后转卖给中国企业。
12月,被认为在中国市场表现最好的日本家电公司索尼连续爆发三桩丑闻。月初,浙江省工商局通报,索尼的6个型号30个批次的数码相机均存在成像均匀度、自动曝光不合格等问题,被国家照相机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综合判定为不合格。索尼(中国)公司先是声明否认,数日后才承认结果并对公众道歉,答应受理消费者的退货要求。月中,索尼新面市的5款液晶电视被发现存在软件缺陷,公司被迫对在中国市场上已出售的1.7万台问题电视进行软件升级。月底,北京市统计局通报经济普查数据,并曝光部分违规企业,索尼被列其中,该公司被查出“商品销售总额”指标瞒报18亿元。
这真是一个“丑闻的季节”。在2005年之前,尽管也有“奔驰车被砸”等事件,2002年12月,武汉森林野生动物园有限公司购买一辆奔驰SLK230轿车,不足3月接连出向方向机漏油、动力明显不足和警示灯闪亮等问题。该车前后修理5次均改善不大,消费者要求退车,奔驰公司拒绝。2001年12月26日,武汉森林公园在热闹的武汉广场举行“砸车仪式”,5名工人挥舞木棒、铁锤把奔驰车砸得面目全非。该事件轰动一时。但是,如此众多的跨国公司陷入公众丑闻危机却是前所未有。它既体现出消费者、各级政府及传媒的日渐成熟,也显示出另外一个现实,那就是国际公司已经渗透和参与到了中国市场的各个层面,成为万马奔腾、尘土飞扬的中国经济的一部分。日本三菱电池中国区域前任市场总监文少波这样描述他的老东家:“跨国企业早就对中国的国情和商业潜规则熟稔于胸,‘灰色交易’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合理的腐败行为。而且,他们进入中国时一般都制定了应对东窗事发的措施。在业绩突出的表象下,跨国企业都心安理得。”
6月6日,中国股市跌至冰点。上证指数无比冷酷地停在998.22点,多年来首次失守千点,曾经被人们批驳或视为笑谈的“千点论”,终于在欲哭无泪的投资者眼前应验。不过,这30年的中国改革历程一再证明过那句中国古话“否极泰来”,所有的苦难都是一段新高潮的起点,两年后,人们将顿悟到这个规律。正是在跌无可跌的低潮期,一场霹雳改革迎来了最好的启动时刻。
这场呼唤了多年的改革就是股权分置。中国股市自创建以来,由于制度设计上的缺陷,存在很古怪的流通股和非流通股两种股权,而且非流通股股东持股比例较高,约为2/3,并且通常处于控股地位。其结果是,同股不同权,上市公司治理结构存在严重缺陷,极易产生“一股独大”、甚至“一股独霸”现象。
它不但使流通股股东特别是中小股东的合法权益遭受损害,还非常容易滋生丑恶的庄家现象,吕梁、唐万新、宋如华等人便是通过控制非流通的法人股而肆意操纵股价的。十余年来,这一现象一直遭到专家的猛烈诟病,然而由于既得利益集团的强大,改革方案屡提屡废。2001年6月13日,证监会曾经郑重宣布国有股减持办法即将出台,市场预期向好,第二天沪指就创出2245点的历史最高点,然而,减持方案迟迟不出台,到一年后的2002年6月,国务院发文停止执行在股票市场减持国有股,改革流产。2004年之后,宏观调控突降,沪深两市全面崩盘,所有的大小庄家均自食恶果。随着股市昏迷不醒,阻力陡然瓦解,改革竟成顺势可为之事。2005年4月29日,证监会发布《关于上市公司股权分置改革试点有关问题的通知》,标志着股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正式启动,它被定义为“中国股市的第二次革命”。
第一家改革试点企业是湖南的三一重工,这是一家由民营资本控制的上市公司。根据董事会的决议,该公司以4月29日总股本2.4亿股为基数,流通股股东每持有10股流通股将取得3股股票和8元现金,非流通股股东所持有的原非流通股将获得“上市流通权”。三一重工的股改被认为是一次“破冰之旅”。
由于是在低潮期启动,股权分置改革之顺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证监会主席尚福林日后回忆说,“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股市实际比预想的跌得要少。”在启动之初,股市曾经出现了持续下跌的景象,甚至在6月份跌破了千点大关,但是随着一批又一批的改革试点公司接踵出现,股市很快企稳。用复旦大学经济学教授华生的话说,“这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以来,时间最短、进展最顺利、对改革成效争论与分歧最小的重大制度变革。”到一年多后的2006年,已有1151家上市公司进入或者完成了股改程序,公司股改市值占股市总市值比重达到92%。新华社在当月的评论中宣称,中国股市目前可谓已步入“股权分置改革后”的时代,股市中面临的最大瓶颈问题已基本得到妥善解决。也就是从那时起,中国股市从熊市中猛然苏醒。
股权分置改革的历程颇似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物价闯关及90年代后期的企业产权变革,它体现了中国这场改革运动的“不争论特征”:每当某一重大改革被激烈争辩和强行推进的时候,往往成效甚微、陷于流产,甚至可能造成社会的动荡和舆论的紊乱,而当所有争论者都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改革却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取得突破,其演进的路径选择往往小于人们之前的猜想。
股改不但解决了资本市场的陈年顽疾,也带来了众多企业经营者的财富暴涨。以三一重工董事长梁稳根为例。他持有三一重工39%的股权,睡着非流通股份的上市及其后的股价上扬,他的资产水涨船高,在2005年的胡润“中国百富榜”上,梁稳根的个人财富为22亿元,到2007年已经暴增到202亿元,位居全国富豪第24位。
与梁稳根相比,王石是另外一种财富受益者。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地产企业创始人,王石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资本权的争取,他只持有六十多万股的万科股份。在2003年,他对记者透露,“我的年薪目前大约60万元人民币,有价证券不到200万元,我只甘愿作为中产阶层。”在本次股改中,很多上市公司纷纷推出了针对管理层的股权激励方案。根据万科公司2006年度的激励方案,王石将获得从二级市场购得的2491万股万科股票中的10%,即249万股,他持有的万科股票,上升至311.9万股。以当时市值计算,王石财富增加5000万元左右。媒体评论说,“王石之所得,与他对万科的贡献不成比例,跟其他地产业者比更是有天壤之别,不过,股改至少让他得到了一次公平补偿的机会。”
除了财富的重组之外,股权分置改革还给中国的商业社会带来了一些“意外”而陌生的气象。被释放的资本力量天然地具有趋优的市场选择力,它自由而民本,一开始就显得无比强劲而清新,它的诞生具有更为深远和值得记录的价值。
在股改过程中,一直任人宰割的小股东第一次展现了自己的力量。10月下旬,以地产为业主的金丰投资启动了股权分置改革,提出非流通股东向流通股东10送3.2股,以获得全流通资格。此方案遭到流通股股东抵制,一个叫周梅森的著名作家连续发表了三封公开信:《我愤怒——致全国流通股东的一封公开信》、《凯撒的归凯撒,人民的归人民——致非流通大股东的公开信》、《谁对“人民资产”负责?——致管理层并证券决策部门的公开信》。
周梅森是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文笔之犀利自然非同寻常。他写道:“毫无疑问,我们正作为牺牲者在亲历历史。这也许使中国证券史上最残酷的一页历史。将来的证券市场研究者们也许会这样记录:2005年5月,中国股东先天不足造成的历史原罪无法追赎,新的剥夺再次发生。上市公司等相关利益集团以其天然强势挟持了股改,中国股市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全国七千万股民在亏损累累额的情况下,继续在股改中血流成河。已参加股改的上市公司大部贴权,非流通大股东‘赏赐’的那点可怜的对价已变成泡沫随着指数的下滑化为乌有!……面对资本强权,我们是弱者,所幸的是政府和管理层给了我们否决权股民朋友,千万珍惜您手上的否决权,不论它是金丰投资还是银丰投资,当他们的股改严重不公,再次侵害了您的利益时,您一定到行驶好您宝贵的否决权,一定要去投票!哪怕只有一百股,您也要大声地告诉资本强权:我愤怒了,不能再容容忍了,我的一百股反对!”
周梅森的口吻宛若草根资本在开口呐喊,三封公开信惊起了千重波澜,舆论反响热烈。在一个月后的方案表决中,参与投票的流通股股东中约41%投了反对票,从而使该股改方案被否决,也使得金丰投资成为第一家因中小股东维权而遭方案否决的上市公司。
股改的另一个“意外”成果是,它拯救了一些面临深渊的市场型企业家。这年前后,出生于1945年的珠海格力电器朱洪江正踏在一条命运叵测的生死线上。年初,刚好60周岁的他对国资主管领导说,“我已经随时做好了些退休申请的各种准备。”
朱洪江是格力的创始人,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内向、实则气血方刚的南方人。从1991年起,他出任珠海一家濒临倒闭的电扇小厂厂长,很快在刚刚趋热的空调行业站稳脚跟。1996年,格力电器上市,格力空调则从这一年起连续11年产销量和市场占有率均居行业第一。也是在这之后,朱洪江与上级主管发生了矛盾。格力电器在资产上隶属于珠海特区经济发展总公司,这是一家带有强烈行政特色的国有企业集团(与之类似,万科集团当年亦隶属于深圳特区经济发展总公司,王石与深特发之际的争执是万科创业初期最重要的矛盾点)。随着格力空调的壮大,珠特发重组更名为格力集团,成为凌驾于上市公司格力电器之上的“婆婆”。它拥有格力的品牌、重大决策及人事任免权,其治理架构与科龙完全一样,朱江洪为集团的副董事长和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随着华南地区的潘宁、李经纬等创业家的相继离职、陨落,朱洪江深感体制之困,多次要求梳理集团与上市公司的资产和管理关系,他与上级的关系也随之紧张。到2003年,格力的体制矛盾公开化,朱洪江和集团董事长水火不容,并被媒体迅速热炒成“父子之争”。在其后的三年里,格力集团连换三任董事长,每个都与朱洪江神貌两离,控制权的争夺空前激烈。2003年12月,《奥港信息日报》刊发了一篇署名仲大军的文章《格力再现褚时健式人物》,矛头直指朱洪江有侵吞国有资产之嫌。朱洪江认为此文是对他的诽谤,因而将作者告上法庭,并最终打赢了官司。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仲大军是当时格力集团董事长的同学。到2004年,格力电器又因营销矛盾与国内最大的家电零售连锁企业国美电器一刀两断,市场营销出现重大变局,而朱洪江本人也逼近60岁的退休大限之日。据他后来披露,珠海市有关领导已经找他谈话,暗示他随时做好退任的准备。对这场格力风波持续关注的财经媒体均对朱洪江的前途颇为悲观,大多预测他将成为“潘宁第二”。
“神奇大逆转”发生在股改期间。这年9月,就当朱洪江身处去留岔口的时候,格力电器启动股改方案,珠海市政府组织一个班子专门到深圳、北京和上海等地考察并拜访持股的证券公司,每到一地,基金经理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都是:“朱洪江还能留任吗?”有人甚至直言:“格力股改的具体条件窝囊不太感兴趣,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朱洪江能不能不走。”来自资本市场的压力让政府意识到了企业家的分量,就这样,市场资本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救了一个陷入乱局的企业和它的创业者。最终,在格力集团递交的股改方案中明确了一条,“支持朱江洪继续担任格力电器的董事长。”到2006年8月,朱洪江被任命为格力集团的董事长、法定代表、总裁和党委书记,历时数年的“父子之争”以十分意外和戏剧化的方式终结。
朱洪江的这段经历可谓惊险、偶然而不无悲哀,在一个体制转型的时期,很多理性的结局都充满了非理性的色彩。
如果没有互联网,这部企业史也许会失掉一半的激荡。这个从实验室里窜出来的精灵,一开始就如此的虚幻,渐渐地它披上了资本的金翅膀,染上了商业的气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孔。跟几年前相比,这个世界再一次改天换地,网络游戏、博客、视频、互动社区,新概念一个接一个地耀眼爆炸。
以新闻为主要人气元素的门户网站被新兴的浪潮超越,它甚至遭到了后起者的资本狙击。在过去的两年里,中国网民人数超过1亿,盛大、前程无忧、腾讯、携程、tOM在线、e龙、空中网、金融界、灵通和九城等十多家互联网公司接连在海外上市,中国互联网公司股票市场价值总和达到了100亿美元,这是一个带有“元年”意义的时代。
这年最得意的互联网英雄是盛大游戏的陈天桥。这个靠50万元起家的神奇小子在2004年8月10日名满天下,盛大网络在纳斯达克上市,31岁的陈天桥所持股票市值达到了11.1亿美元,身家超过比他年长两岁的浙江同乡、网易创办人丁磊,成为《福布斯》版本的新晋中国首富。在短短5年的创业时间里,他的财富飙升了1.8万倍。人们突然发现,在年轻的陈天桥之前,上海已经很久没有出“企业家”了,对于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这也许是一件带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2月19日,陈天桥又做出一件让互联网世界闹翻天的大动作。这一天,盛大宣布在纳斯达克的公开市场上购得19.5%的新浪网股价,一跃成为这家中国最大新闻网站的第一大股东。有报道称,当身处巴黎的陈天桥打电话向新浪CEO汪延告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后者对此一无所知,而有意思的是,汪延此时也在巴黎。新浪在第二天发表强硬声明,对盛大的恶意收购表达不满,一场争夺控制权的舆论大战一触即发。为了阻止盛大的进入,新浪甚至启动了所谓的“毒丸计划”,也就是所有新浪股东都将获得一份购股权,如果盛大继续增持新浪股票致使比例超过20%,股东(当然除盛大之外)就可以凭着手中的购股权以半价购买新浪增发的股票。很显然,“毒丸计划”一旦启动,结果将近乎于玉石俱焚。这起并购大战的结果是,盛大停止增购股份,而新浪也只有默请陈天桥进入董事会。
此役内幕重重,众说纷纭。在操作手法上,这是一种标准的华尔街收购方式,著名国际投资银行摩根士丹利认为是“首例遵循美国法律进行并购的中国案例”。在中国互联网史上,仅此一役,原本由新浪、网易和搜狐把持的“门户时代”宣告终结。
如果说,陈天桥让人们对网络新势力刮目相看的话,那么在这年夏天,李彦宏和他创办的百度则让世界又一次震惊。8月5日,号称全球最大中文搜索引擎公司的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首日挂牌股价高达120美元,以破天荒的高达354%的涨幅创造了美国股市213年以来外国公司首日涨幅的最高纪录。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李彦宏说,“当今纳斯达克最热的两个名词,一是‘中国’,二是‘搜索’,百度凑巧都搭上了边。”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轻描淡写,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历史的巨轮隆隆地飞滚过来。耶鲁大学经济学家教授陈志武甚至认为,“在对科技进步的激发作用上,我认为‘神舟六号’的作用还不如百度上市来得大。”“神舟六号”是中国第一艘执行“多人多天”任务的载人飞船,与2005年10月12日成功发射。“神六升天”是当年度最重大的中国新闻之一。他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说,“这几年,很多中国It公司到纳斯达克上市,就是利用全球化的机会,把许多年轻人的创造力在短期内变成了财富。百度上市,李彦宏一夜之间成了拥有9亿美元的富翁。不仅如此,百度员工中身家达到1亿美元的有7个,1000万美元的有100多个,而这些人中,很多都是三四年前菜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媒体对这些事情的广泛报道,会激发很多年轻人对科技的兴趣,让他们每个人都意识到通过创新自己也可以是下一个李彦宏,创建下一个百度。互联网和资本市场对实现财富速度的加快,其能力真是令人激动。”这年,在纳斯达克上市的重要公司还有中国最大的户外视频广告运营商分众传媒,7月13日,上市市值为6.8亿美元,创始人江南春的身家为2.72亿美元。由于占据中国楼宇视频广告市场98%的份额,分众传媒被华尔街看好,到2007年11月,市值46亿美元。
如同所有进入青春狂飙期的产业一样,与热情激越相伴随的往往是百无禁忌的野性,特别是狂热资本的炙烧下,种种没有道德底线的行为开始侵蚀互联网经济的单纯性,这样的景象其实在当年的保健品、家电等行业中都一一上演过。在某种意义上,创业家的草莽色彩一致贯穿整个30年。在这一年,流氓软件和血腥暴力的网络游戏成了公害。
一个叫连岳的专栏作家讲述了一个故事:我有个朋友装了某地中国电信的ADSL,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每当他往浏览器的地址栏输入Google的地址时,就会跳出两个网页,上有两点“温馨提示”,一是声称此网站部存在,二是断定“你可能是要找3721”。3721是一家网络搜索引擎公司,创办人是周鸿祎研制出一种软件插件,它随时可能在电脑中弹出,让电脑用户无比烦恼。连岳写道,“在网络时代声称Google不存在,就像说太阳只是虚构的,需要多么大的撒谎勇气。”
9月10日,第五届“西湖论剑”在杭州举办。论坛期间,一位愤怒的中年妇女突然站起来,控诉暴力、血腥的网络游戏让他的儿子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指着台上的丁磊说,“要是我在外面见到你,我非杀了你。我儿子就是玩网络游戏上瘾了。”丁磊喃喃地问他儿子玩的是什么游戏,妇人说,“是。”满面通红的丁磊忙说:“那是陈天桥的东西。”
发生在2005年的所有经济事件和公司新闻,都像硬币的两面一样,互相依存而对立矛盾,彼此的坚硬和光泽正映衬出世事的荒诞。关于“荒诞”,美国荒诞新闻学的教父亨利·汤普森有一段名言,“我们很难看清楚历史,因为那都是一些过期的垃圾,但是即使不了解历史,我们绝对有理由相信,一个时代的能量会在一阵耀眼的闪光之后趋于成熟,为何如此,当时没有人了解,事后回顾,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汤普森于2005年2月20日在家中饮弹自尽。
开始于2004年春天的宏观调控,再一次将中国经济增长和制度变革的深层矛盾以最激烈和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出来。在3月初的全国两会上,经济学家、全国政协委员吴敬琏谈及,“中国变革已进入‘深水区’,每前进一步都会触及一些人和一些部门的既得利益,遭到现有利益格局的反对,因而必然遇到阻力,延缓改革的进展。”他的发言引起共鸣。在很多人听来,“深水区”的比喻有多层含义,它既指改革向更为艰难而未知的深处推进,也意味着利益冲突的复杂性与多元化——有人甚至改用法国大革命时期罗兰夫人的那句名言感叹,“改革,改革,多少利益假汝之名以行之。”此外,“深水区”的比喻也表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纵深广阔、十分陌生的商业时代。
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过去已经是另一个国家。即使在海外的观察家看来,中国变革的丰富性也让人难以给出一个确定的评价。英国《金融时报》的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在一篇评论中写道,“也许今天我们每一个人所议论的中国,都是另一个国家。”6月27日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在过去80年里第六次以已故的中国政治家毛泽东主席为封面,毛的服装上耐人寻味地印上了著名服装品牌LV的标识,周刊的主文标题是《静静的革命》(t Revolution)跟过去很多年来的观察文章一样,它再一次宣称物质化的时代已经降临中国。
11月11日,在美国旧金山附近的小城克莱蒙特,当世界最伟大的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在酣睡中悄然去世,终年95岁。此刻,与他同时代的那些伟大思想家正聚集在天堂的门口一起等待这位最后的迟到者,马尔库塞已经等了26年,萨特等了25年,福柯等了20年,连长寿的卡尔·波普和哈耶克也分别等了10年和13年,至此,二战之后出现的思想巨人都已成为历史。在过去的10年里,这位以“旁观者”自居的管理学家与通用电气的前CEO杰克·韦尔奇是最受中国企业家追捧的商业智慧人物,人们从他那里学到了创新、科学管理、知识工人等新名词,但是大家到底听懂了多少他讲的话确实另一回事。他的去世让商业界的观察家们很是沮丧了一阵,“德鲁克死了,接下来轮到谁来提我们思考管理?”德鲁克在晚年开始关注遥远的、他从未曾到达过的中国。在去世前的一个月,他还写下了“欢迎加入彼得·德鲁克研究会西安企业家联谊会”的祝词,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每天昏睡超过18个小时。
客观地说,没有一个人的去世会让世界停止哪怕一秒的进步。就在人们为德鲁克悲伤的时候,新闻记者出身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他在这一年出版了一书。它迅速成为全美最畅销的商业图书,微软的比尔·盖茨十分罕见地成为该书的忠实拥泵,他认定这是所有决策者和企业员工的一本必读书。弗里德曼的观点和简单:柏林墙的倒塌、互联网的崛起和开放源代码运动共同创建了一个“平坦”的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景观,使过去与权力和财富中心无缘的人得以直接参与赚钱和制造舆论的活动——只要他们有能耐、有胆识、有宽带连接就行。很显然,这种无比乐观的“全球化宣言”让人心生愉悦,面对这样的判断,美国人与中国人会读出不同的感受,前者觉得自己将征服这个“平的世界”,后者则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将从边缘迈向“已经被辗平的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