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内部的败坏有如虫蛀大木,渐渐的把木心都蛀光了,只剩下外皮,而这外皮上涂着金碧辉煌的油彩,绘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象征着皇家的尊荣。
而万历皇帝便日复一日的披着这尊荣的外衣,日复一日的让自己心中的蛀虫蛀光自己的血肉和大明朝的列祖列宗所遗留给他的丰富资源。
他已经懒到了极致,再也没有什么字眼可以形容他,再也没有更坏的情况可以比拟——他与大明朝的朝政都已坏到了极致。
官员们“拜疏自去”的数量已达一半,他根本不闻不问;百姓的生活已被败坏的吏治与苛捐繁税压迫得无以为继,不少人沦为盗匪,衍生成各种社会问题,他更不想知道——大明朝全国都处在畸形的状态中,从他的心开始腐烂。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混过去——
直到这一天,他蒙受了一个重大的打击,心中像被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了,鲜血直淌,他才无法继续醉生梦死,继续在福寿膏中昏沉;而是从龙床上坐起,下床,偏又站立不稳的跌倒在地上,然后发出一声声腔调奇特的号啕痛哭声来。
慈圣皇太后崩逝了。
他亲生的母亲——几年来,这是唯一令他产生反应的事!
悲伤的感觉真正的发自他的心灵深处,听了太监的报告后,他由衷的哭泣,直到哭晕了过去。
接下来,国之大丧的仪制由礼部的官员负责办理,他也确实因哀伤而生出了精神的力量,每天早起晚歇,行礼如仪;每天在慈圣皇太后的灵前痛哭,每天为慈圣皇太后的丧礼指示大臣——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所有的懒散都消失了。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深刻的了解他真正的丧母之痛,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藏在心中的声音——包括贵为帝王的他自己。
这一个夜里,他实实的哭累了,在自己半温热的泪水的陪伴中阖上了眼睛,然后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不过片刻,他发出了如雷的鼾声,使得慈圣皇太后的灵前不得清静,道士们的诵经作法声也只好暂时的停顿了下来。
但他自己并没有被这鼾声所干扰。
入梦以后,他非但没有听到自己的鼾声,反而处在一种极其宁静的氛围中回到了从前。
回复成一个婴儿,被拥在母亲的怀抱中——非常非常的温暖,非常非常的满足,非常非常的愉悦,非常非常的——
他张嘴吸吮乳汁——
他伸出双手挥舞——
他勾着母亲的脖颈——
他咿咿呀呀的歌唱,歌咏着他初临的世界——
他的脸颊贴着母亲的脸颊——
他的小手伸入母亲温暖的胸口——
他的心跳和母亲一起律动,发出同样的怦怦声,柔和的,徐缓的,安详的——
然后,他醒了。
两手一伸,扑了个空;睁开眼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直直的往下坠落,坠得他全身的血随之一起而出,身躯内空空如也。
他没有再哭泣,但是怅怅失神。
而后,他再度的陷入沉思。
这一次,他没再入梦,没再发出鼾声,没再错乱不自知;往事回到眼前,他仔细的回忆着。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相依相随的甜蜜时光——直到登上皇帝的宝座才有了改变。
那几年,母亲所给他的就不是甜蜜、温馨和满足了——母亲变成了一个任务的执行者。
天不亮就把他从温暖的被窝中拉起来,逼他去上早朝;然后,逼他念书——
才只是一线之隔啊!
做皇帝前,母亲给他的是温暖——
做皇帝后,母亲给他的是寒冷——
他想起了那一年,年轻的自己,不过因为偶尔贪玩,一夜嬉游,母亲就大发雷霆,让他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接受责罚。
他要的不是这些啊——
多少年了呀,他心中所渴望的只是母亲抱他、摇他、喂他、哄他、逗他、为他唱歌、教他说话,拍他的小背脊——
突然间,他打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怪吼来:“我不要做皇帝啊……”
他连连的喊叫,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再一睁开眼,睁大眼仔细四顾,却发现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惟有自己站立在一个邈无边际的白色中。
母亲早已不见了。
一向大群大群跟在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们也不见了,只有他孤独的站立着。
风声虎虎的在耳中吼着,提醒着他,他是孤独的。
他根本没有母亲——他所渴望的母亲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他被彻底的击倒了,再也没有支撑起自己精神的力气,再也没有面对自己的勇气。
精神上,他已成片片粉碎。
在太监们的眼中,他病了,忙不迭的召了太医来诊治,煎药喂药的忙了个不休。
而在大臣们的眼中,他的孝心可感——不少迂腐的人甚且连连称颂:“百善孝为先——万岁爷果然是全天下的表率,足以为天下臣民敬效!”因此,更加没有人了解他的心。
八月间,叶向高致仕了——朝廷中又去了一个正人君子,政情越发一路下滑。
而后,又一桩人伦的不幸事降临在大明皇宫中。
时间到了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正当端午节的前一天,皇宫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在为着第二天的端午佳节的各种过节事宜而忙碌,极少有闲心闲空关心、注意其他的事,却在这当儿发生了意外的变故。
时间已近黄昏,日色偏西,日照半明,皇太子常洛所住的慈庆宫中竟出现了刺客。
这人是个年轻男子,手持枣木棍,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躲过了皇宫的重重警卫,悄然无声的闯进了慈庆宫。
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地上钻出来——他像是一具幽灵,突然出现;却又像个受人挟制、操纵的僵尸,自己无意识的行动着。
而他的行动却几近疯狂——
一进慈庆宫中,他像是一切都失了控似的,持着木棍,不由分说的见人就打。
慈庆宫中原本就因为皇太子常洛不是深受万历皇帝疼爱的人,所配的近侍员额很少,而且大多是老迈者,垂暮者——整座宫中显得非常的冷清;这名男子出现的时候,第一道宫门根本无人把守,第二道宫门前也仅有两名皆已六、七十岁的老太监看守。
两名老太监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却幸好,两人在倒地前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才引得宫里的其他太监探头出来查看。
而这持棍的男子已经奔到了前殿的檐下,距离皇太子常洛只有一门与数步之隔。
好不容易躲过这场惊险——常洛身边几个稍为年轻力壮的太监冲了出去,一面大声呼喊,一面七手八脚的上前擒凶。
听到喊叫声的御林军也赶到了——折腾了好半天,费了好一番手脚,刺客终于被擒住。
常洛固然有惊无险,却已吓得脸色发白,险些晕了过去。
可是,他个人的胆怯是其次——“行刺太子”的案子才是大事,顷刻间就轰动了朝野。
万历皇帝得报,当然更不能不说句话——于是,他强打起精神,交代了句:“严审吧……”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