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常去洛东达,但是,我没权进大厅。咖啡馆的主人,里皮恩(Libion)老爹只准我这样的客人坐在酒吧台边,因为我没有帽子。可我已经有很多画家朋友,不许我和他们在一起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一天,里皮恩老爹对我说道:“哎,吉吉啊,你为什么不去找一顶帽子,这样你就可以坐到厅里去了。”
不能进大厅让我难受死了!第一条理由,洗手间在大厅尽头;其次,我想混到第一个大厅里和画家和其他各类艺术家呆在一起。
那里面有全球的政治家,他们看上去好像老是在策划一场革命!
第二间大厅里有象棋棋手,陌生顾客和蒙巴那斯的高贵夫人们。
我想凑近去细细地看她们,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让我嫉妒的传奇故事!她们已经拥有了不起的人生经历:阿依莎,光彩照人的克里奥尔人,很受欢迎的模特;米海尔,非常美丽的舞女;西尔维亚,漂亮丰满的女人,一天她出发去度假……从此再没有人在蒙巴那斯见过她;日耳曼娜,有着火热眼睛的漂亮舞女;芭克莱特;玛多,等等。从外貌到个性,她们每个人都各不相同!
我终于找到一顶帽子,那是怎样的一顶帽子啊!缎子面料,布列塔尼款式,或者说磨坊主款式……高雅到极点的是:帽檐上镶着银色的毛虫,那种用来点缀圣诞树的毛虫状装饰带。
我给它整出一个侯爵式三角帽的形状,扣在头上。幸亏我的耳朵在那儿,帽子才没落到眼睛上。我看上去一定像是个遗失了假发套的侯爵!至于衬衫,如果我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那我就太天真了。
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大本花边样本目录!于是,我每天在上衣开口的地方别上一条或几条花边纸样。大家说:
“噢,吉吉,你的衬衫真漂亮!”
我谦虚地垂下眼睛,为自己有这样漂亮的东西感到抱歉!可是,我不敢神气十足,一想到如果有人凑近看,或者哪个爱开玩笑的在上面拉一下,我就发抖。
现在我才明白,根本没有人上过我的当。那个时代的人可能天天都在积德行善,从来没有人取笑过我的衬衫和帽子。
我知道这顶帽子很滑稽,可我根本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为了能够去洛东达,即使让我把屁股顶在头上我也会干!
因为那里面挤满了一群有声有色的人,让我百看不厌。我睁大眼睛看他们:市侩女人、模特、好奇的中产阶级女人、政治家、充满信仰和活力的艺术家、爱揩油的画家,等等。
全地球的人都在那儿了,真可以说五色俱全。
里皮恩老爹——大家都这么称呼老板,每次看见我,他总是忍不住地笑!现在,我有权笔直走进里面大厅,靠的就是这顶让人永远忘不了的帽子!呵!大家老远就认出我来了!
我呢,我如鱼得水。画家们接纳了我。结束了,烦恼!我还是经常挨饿,但是,说说笑笑让人忘了饥饿。我又重新找回勃艮第人的乐天性格!
再没有什么事会让我大惊小怪。记得有一次,郁特里罗(Utrillo)从家里逃出来,直接跑到他的老地方洛东达咖啡馆。
他在我面前坐下,一边聊天,一边给我画像。
我僵硬地保持着姿势,简直像是一具标本!十分钟过后,他放下铅笔和纸。我放眼看过去,噢!顿时目瞪口呆!那是一座漂亮的乡下房子,还有小花园!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我想我明白了许多。我是,而且永远都是,一个纯种乡下人,正如我的母亲曾经用绝望的语气说过的那样:“你的鞋跟后面永远沾着团泥巴。”
“土巴子!你现在是土巴子……而且永远是土巴子。”她说道,以为这样就能刺伤我。
我的泥巴,我不嫌弃。我想,如果有一天这泥巴没了,我的健康也就随着去了。
后来,我干了很多傻事,我感到自己的健康一天天离我而去,但是,只要想到家乡,我就获救了。到最后关头,只需要回家乡呼吸几天新鲜空气,我就能重新找回自己。
洛东达,这块宝地,去那儿就像是回家,大家都亲如一家人。里皮恩老爹真的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喜欢这些顽童艺术家。
在这家咖啡馆里出现过不少奇怪的场面。
比如,送面包的时间一到,这一帮饿鬼就全都到齐了。
送面包的人把二十多只装在藤筐里的大面包放在酒吧台边,但是面包太长,有整整三分之一露在外面:哦!它们露不了多久。只是一转身的工夫——里皮恩老爹在这种时候总得走开片刻——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一眨眼间,所有面包都短了一截。
然后,大家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各自口袋里揣着一块面包。回回都是这样!
里皮恩老爹大发雷霆,说他要报复,要报警……第二天,又是老样子。这还不算什么!那个时候,你可以到随便哪一个艺术家的画室里去,总能找到不少从洛东达那儿拿去的纪念品:碟子、叉子、餐刀、盘子……好多个家就这样置办起来了!嫁妆由里皮恩老爹提供!
一天,两个机灵鬼得知食品储藏就堆在电话机边上。只要一个人爬上门板,把包裹递给另一个人就行了。终于有一天,里皮恩老爹觉得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正当第一个爬在门板上背过身去把一大堆好东西递给他的同伙时,里皮恩老爹悄悄上前,抓住第二个人的手臂,把 他拉开,第一个也没转过脸,继续递过白糖、咖啡,等等。
最后,他说:“好了,老伙计!就这样吧,呵,够了!”里皮恩老爹回答:“当然喽,你可以下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上面的那个扶正眼镜(他是近视眼!)正想仔细看,慌张之中,从上面跌了下来。他的脸色铁青,那个同伙的脸色不比他好看。
里皮恩老爹揪住他们一人一只耳朵,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带到酒吧台边。那场面真是悲壮,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下一时刻。
终于,老爹发火了:“他妈的,你们这帮坏种!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瞧瞧。”出过气后,他转过身,声音洪亮地对酒吧男招待说:
“给他们两个双份三明治,两杯奶油咖啡。吃!坏种!”
两个三十好几的坏种,眼里含着泪。真是的,对这样的好人干出这一手!
哎!正像里皮恩老爹说的那样,这些“小家伙”,他了解他们,喜欢他们!
不管他们干出什么事来,他从来都不会大惊小怪。不过,最后有理的总是他。
一天,一帮年轻画家来请他去参加一个庆祝晚宴,因为有个朋友拿到了第一桩大生意。
莫迪里亚尼(Modigliani)终于找到了个资助人,那人为他的一幅画出了个好价钱:好几百法郎。大家决定把钱花了,痛快地大吃一顿。
晚饭那天,里皮恩老爹和那快活的一大帮全都来了。莫迪里亚尼看上去却不大自在。事实上,从椅子、餐刀、酒杯、盘子一直到茶几,里皮恩老爹认出来,那全是他的东西!
他站起身,一声不吭,走了!莫迪里亚尼大骂他的伙伴:
“笨蛋,你们非得把他带到这儿来?我和你们一样,也挺喜欢他,我却没有请他,就是因为这些东西——这些餐具全都是从他那儿拿来的!”
大家互相看来看去,心里很紧张。几分钟过去了,大家都没有胃口吃了!终于,门开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这边,他们看到了什么:里皮恩老爹又回来了,他看上去很吃力,怀里抱着好几瓶酒!
“这里只有酒不是我那儿的,所以我回去拿了。来吧,大家吃,我已经饿得和狼一样了!”
你们一定以为这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但是,我向你们保证,这里面没有一点夸张。你只要去问一下那时去洛东达的常客,他们讲的不会和这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