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十二月,气候非常恶劣,风雪交加,冷得要把人冻僵;满地积雪杂泥泞,行军非常困难。
但是,困难归困难,李如松的行程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的排场一向不亚于乃父,出征的时候,个人的威风先要摆得十足,浩浩荡荡的马队、几十尊大炮、鲜明的旗帜、整齐一致的兵卒——在在都要展现出“军容壮盛”的气势来;苦的是士卒,他丝毫没有感觉。
由于朝廷对他的器重,大军开拔的同时,先发下十万两银子犒军,另外又加派了他的弟弟李如柏和李如梅率兵三万援剿,因此,这支援朝鲜的大军越发士气高昂,志在必胜。
李如松本人当然更是志得意满,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股迥异于其他人的感受——他祖上本是朝鲜人,虽然内附中国已有好几代,各方面都已汉化;但是,一提起“朝鲜”这两个字来,依然会牵动他内心深处的璜弦,发出一个特别的声音来;他也不止一次的对弟弟们说:“这一次,我们要特别卖力,好好的帮朝鲜把日倭赶回去——不管怎么说,朝鲜总是我们的故国!”
李如柏等几个弟弟们当然也有同感,异口同声的说:“是啊,这次,我们既是奉旨救援,也是为故国效力,当然要克尽全力——”
而也因为弟兄们都存在着这样的“故国之思”,当大军到达辽东的时候,心情便特别的激动;尤其是在度凤凰山的时候,远眺鸭绿江,茫茫的白雪中,江天一色,朝鲜本土则万峰出没于云海间,看得几个人更加的热血澎湃,斗志也就更加的高昂了。
偏偏沈惟敬不知趣,又自以为已经完成了谈和的任务,李如松一到,他大马金刀的去参见了,接着便向李如松得意洋洋的禀报了起来:“下职已与日倭议定——其酋小西行长已签下文书交与下职,日方愿意受封退兵,并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归朝鲜!”
他言下之意当然是无须用兵了,他个人已经立下大功,与日军完成协议了。
哪里知道,李如松的反应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李如松非但不称许、赞美他完成了谈和的任务,反而冷哼一声,简短的下令:“推出去,斩了——”
这下突如其来,沈惟敬吓得胆丧魂惊,一个腿软就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挣扎出声音:“下职——无罪——”
但是,李如松帐下的校尉哪里容他分说,几个人一上来,一出手就拎小鸡似的把他架了起来,登时就要推出帐外去斩;沈惟敬越发吓得全身都软了,但是,死字当头,情急之下还是逼出了声音大喊大叫:“下职奉旨与日倭谈和,有功无过——提督怎可擅杀下职?”
这声喊叫,李如松倒是听见了,于是,他做了个手势,让校尉们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然后,他又是一声冷哼,两眼直直的盯着沈惟敬说:“你这贼子,分明是受了小西行长的贿,拿谈和的幌子来出卖朝鲜——依你谈和的结果,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归朝鲜,那么朝鲜还剩下多少国土?”
他对朝鲜的地理知识当然要比沈惟敬高得多了,几句话一说就听得沈惟敬面如死灰,跪地认错、求饶:“下职绝对没有受小西行长的贿,错是错在下职无知、浅薄,对朝鲜的国土了解不够——求提督饶恕下职的无心之失!”
看了他这副可怜相,又念在他也是朝廷的命官,不免就有人出面替他求情了——参军李应试就提出了个建议,既保住了沈惟敬的小命,也充分的发挥了他的利用价值:“沈游击既与日倭照过面,不如就用他来诳骗日倭——命他去对小西行长说,提督此来是奉朝廷之命,来给日军颁封的;让日方疏于防范,我军便好趁机进攻!”
这个建议李如松接受了,于是如法炮制。
小西行长果然上当了,当李如松的大军到了肃宁馆的时候,他还真的以为是明朝的封贡使到了,派了二十名牙将去迎接;李如松立刻就命副将李宁把这二十个人捉了起来,以便拷问日方的军情;谁知道,这二十个人都有一身的武艺,情势一个不对就起身格斗反抗,结果只捉到了三个人,而且什么军情也没问出来。
这下,李如松登时就觉得失了面子,在营帐里跳脚骂人;而小西行长听了逃回住的这十七个人的报告,心中也起了疑;沈惟敬的“诳骗”起来就困难了,他费尽了唇舌才敷衍住了小西行长,相信这只是因为双方因语言不通所产生的误会。
但是,小西行长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表面上虽然相信了沈惟敬的话,内心却是半信半疑的,行事也就更加的小心谨慎,一面派出了亲信去与李如松再度的会面,一面却暗自做了万全的准备……
双方这样的“你虞我诈”了一番,各怀鬼胎,而表面上却约定了在新年过后的正月初六,由李如松亲自到平壤举行议和、颁封的大典。
因此,一个原本充满了欢庆气氛的新年,因为双方处在这样暧昧不明的状况下而人人无心过年——双方都在暗暗的部署、准备开战。
当然,身为“当事国”的全体朝鲜人更无心过年,也更积极的暗中部署——虽然朝鲜本土大半已经沦陷,分别负责号召、筹组义军的两位世子也已被日军俘虏,但是,由全国觉醒的民众在学者、僧侣的领导、组织下的朝鲜义军却已经逐渐形成了具体的力量;这些义军虽然无法与日军正面交锋取胜,却能发挥极大的牵制作用;而当明朝派出大军来援的消息透过秘密的管道传到义军们的耳中时,散伏在全国各地的义军当然不会白白的放掉这复国的机会,暗自摩拳擦掌的准备随时出击日军——这么一来,当然就不会有人还有心情享受新年的节庆了。
而努尔哈赤也一样的没有心情享受新年的节庆——虽然家里面喜事不断,蒙古姐姐生产完不到一个月,他的另一名侍妾嘉木瑚觉罗·真哥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使他再一次的雀跃不已;毕竟不远的邻境正在进行着战争,他再怎么高兴也不敢松懈下注意力来,对日军的动态掉以轻心。
更何况,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份责任——他是要求自己带领每一个子孙走向康庄大道的;儿子的诞生,使他的精神的力量更加紧定,奋斗的勇气、信念更强,而赋予自己的责任也更大。
因此,他没有心情过年,除了为两个新生的儿子取名之外,他几乎所把有的心思都用在注意朝鲜战事和思考建州的安危与发展上,只有一次例外——那是蒙古姐姐所带给他的心灵中的震撼与感动。
那一天,他兴冲冲的去到蒙古姐姐的房里。
刚做了母亲的蒙古姐姐由于产后调养得好,身体复原得快,看起来便更加的丰艳明丽、容光焕发;小婴儿则肥胖可爱,招人欢喜;母子两人在在都看得他心花怒放,不由自主的堆满了一脸的笑。
他一边抱起孩子,一边用一种明显的流露着欢愉的口气对蒙古姐姐说:“我已经想好了,真哥生的孩子叫巴布泰;这个心肝宝贝嘛,就叫黄台吉——”
“黄台吉”是个“蒙古名字”,原先是由汉子的皇太子转音而来;衍生下来,许多部长的长子都被取名为黄台吉,也像汉字的皇太子的涵义一样,隐隐的代表了继承人的意思。
他选了这个名字的用意当然既因为蒙古姐姐祖籍蒙古,也包含了他对这个孩子的重视,高到以继承人的涵义来命名——他认为,蒙古姐姐会因此而了解到他对她的爱,因此而高兴……
却不料,蒙古姐姐竟给了他一个非常意外的反应……
听完努尔哈赤的话,她既没有表现得非常高兴,也没有替孩子向他道谢,而是以她一贯的微带笑容的表情,淡淡的向努尔哈赤问了一句:“他明明是女真人,你怎么给他取了个蒙古名字呢?”
这一问,努尔哈赤登时就傻了,根本没有想到蒙古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他,既无法回答她的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心里却感动得如一圈圈的涟漪散开。
孩子在他的怀里发着咿咿呀呀的呢哝声,他的心中流动着一阵阵的暖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看着蒙古姐姐,笑着讷讷的说:“那就改成女真发音——叫成皇太极吧!”
其实女真人因为没有文字,以蒙古字为名的很多,但是,他还是按照蒙古姐姐的意思改了。
这么一改,蒙古姐姐倒是同意了,偎着他,伸过手来被逗弄得发出了格格的笑声,红嫩的小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过了好一会儿,蒙古姐姐才把目光从孩子移向努尔哈赤,轻声细语的对他说:“贝勒爷,您爱孩子的心,我很了解——”
努尔哈赤没有说话,只分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周遭的气氛好得如浸在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