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的日期近了,面对着这桩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努尔哈赤的心中兴奋得有如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使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而他这旺盛高昂的情绪也连带着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四个弟弟、额亦都、安费扬古、帕海——就连五岁的东果也兴高采烈的跟着巴雅喇拿着小弓小箭的跑进跑出,满口的左一声“会盟”、右一声“会盟”,虽然小脑袋瓜里还什么都不懂,却使兴奋的气氛又增加了三分。
尼楚贺和札青等几个妇女们则忙着准备吃食和住宿用的帐篷、被褥等杂物——“努尔哈赤府”到底不如“李成梁府”的一应俱全,要招待上百的前来会盟的人马,光是筹备吃住就已经有得忙了;她们把男人们猎回来的野兽整治起来,一部分腌渍,一部分制成肉乾,也留一部分现煮;又用面粉和小米做了饽饽,酒也尽早的酿了,贮了几十大缸;帐篷则学着“蒙古包”的样子,用木条做支架,再盖上毡子做顶;几样东西准备下来,姑嫂几个全都忙了个昏天黑地。
倒是在这种状况下,札青的优点就显露出来了;原本,她既没有特别美丽的容貌,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与风华,再加上沉默寡言,看起来便很不出色;但是,她做起事情来却十分俐落、能干,大小事情都料理得停停当当的,既周全又周到,而且任劳任怨、默默耕耘,几天下来就博得了妯娌们的刮目相看,暗中对她赞美有加。
而她照顾起努尔哈赤的生活起居来更是无微不至——打从接了她回来以后,努尔哈赤就再也不用为了生活上的琐事而分时分心了,从一早起床的洗脸水到晚上的宵夜,札青全都料理妥当了,他更可以把全部心神专注在会盟的大事上……
在约定会盟日期的前十天,第一支人马就已经到达了建州左卫;那是尼楚贺的未婚夫嘉木瑚寨的噶哈善哈思虎,他带着二十几个亲自训练出来的勇士和炽热的心,快马加鞭的赶路,抢了个第一到达。
一下马,他立刻就和闻声出迎的努尔哈赤、额亦都紧紧的抱在一起,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又是笑又是叫的,异口同声的道着想念,接着努尔哈赤拍着他的肩对他说:“好兄弟——我们的事业要开始了!”
额亦都更是扯开了嗓门大叫:“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这一夜,几个人又像三年前初识时的一样,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到不知东方之既白,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安费扬古和舒尔哈齐几个而已,谈话的范围虽然也和三年前一样的尽是年轻人的理想和抱负,内容却比三年前具体、实际得多了,重心也就是这次的会盟……
两天后,沾河寨的常书和扬书兄弟也到了。
常书兄弟姓郭络罗氏,世居苏克苏浒河部的沾河寨,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便共为沾河寨主;常书和努尔哈赤同岁,身材微胖,一张圆脸上笑眯眯的,把一双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直线,看来便分外的可亲;扬书的年纪小了几岁,在气质上就很明显的多了几分稚嫩,身材和脸蛋也很明显的比哥哥小了一圈,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眉清目秀,颊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似的;兄弟两人戴着同色的皮帽,身上的衣、鞋也同色同料、手上的武器却大不相同,常书使刀,扬书的武器却是长枪,枪上还缀着红缨,舞起来随风飘动,很是鲜艳。
两人和努尔哈赤是旧交好友,和哈思虎、额亦都也有过几面之缘,唯独不识安费扬古,因此一到之后,努尔哈赤立刻就为他们介绍着:“这位是安费扬古,瑚济寨最出名的勇士——沾河寨主常书,他的刀法可厉害着呢,乖乖,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什么话都说得,就是不敢领教他的刀法——这位是扬书,咦,扬书,你的袍子怎么撕裂了这一大块?一路上和人打架了吗?”
努尔哈赤说话的时候一个眼尖,扬书衣袍前摆上的一条裂缝登时便无所循形;这一问,扬书原本就润红的脸上立刻涨成了紫红,也没好意思回答,讪讪的只管傻笑。
常书却忍不住笑着替他说明了:“他倒是没和人打架,是和自己淘气了——前边路上有片果树林,我们歇脚的时候,他就说要摘几个果子下来尝鲜,也不看仔细了就猴儿似的爬上树去了,不防树上结了个野蜂窝,给他一爬,惊得蜂儿都飞出来螫人了,叮了他一口,他就慌得滚下树来,把件穿来做客的新袍子给撕了这么大的一条缝子!”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笑得扬书的脸更红了,好在努尔哈赤一边笑,一边替他解了窘:“我小妹做得一手好针黹,这么一条缝难不倒她的,管保她补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说着又向哈思虎道:“劳你驾,去找尼楚贺过来一下吧!”
哈思虎来了这两天,已经和尼楚贺相处得有点熟悉了,一来是早有婚约,二来他的个性也不会扭捏作态,因此大大方方的去找了尼楚贺来给扬书补衣裳。
尼楚贺果然生得一双巧手,撕裂了一条大缝的衣服到了她手中,不多时就还给了扬书一件完整如新、半点也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的衣服;看得几个人都目瞪口呆了好半晌,然后才一口一声的赞美起尼楚贺的手艺来。
哈思虎尤其甜在心里,不停的偷眼去看尼楚贺,看得眼睛里都沁了蜜;额亦都的心情和他不同,性情又特别活泼开朗,便拍着扬书的背,同他开着玩笑说:“好了,有我表嫂在,你可以放心的爬树了!”
这句话一举扫红了三个人的脸,尼楚贺虽然落落大方,到底是个闺女,听到额亦都这样的打趣,索性一扭头就走开了去;哈思虎不好意思去追她,只好望着大家伙一阵傻笑,结果是又换来了一场哄堂大笑。
可是,玩笑过后,话入正题的时候,气氛就立刻变得沉重而严肃了。
是常书先起的话题:“诺米纳这家伙一向滑头,贪生怕死,讲话又极不牢靠,这一回,他真的会来吗?”
努尔哈赤回答他:“他回我的信上,很肯定的说一定如期赶到!”
常书道:“可是,这个人说话常常不算数的,万一他不来了呢?”
哈思虎沉吟了一下,也跟着说:“不是没有可能——我这一路上来的时候,就听了不少流传的闲话,说是明朝要帮尼堪外兰筑甲版城,立他做女真人的共主,已经有不少人相信这话,纷纷跑去投效尼堪外兰了;要是诺米纳听了这个消息,是很可能打退堂鼓的……”
“万一他不来的话,我们怎么办呢?”扬书冒出了一句:“要改变计划吗?”
“不,”努尔哈赤坚定的回答他:“即使诺米纳不来,我们的会盟还是如期举行——只不过是少了萨尔浒城一部而已,我们三部会盟,然后攻打图伦城——所有的计划都不变……”
说着,他郑重的注视着每一个人,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既然决定了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又怎能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而改变计划呢?”
话一说完,额亦都立刻应和着他说:“是啊,如果诺米纳不来,也就随他吧——我们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不能因他而改变的!”
幸好,诺米纳这一回倒没有如大家所猜测的打了退堂鼓,在会盟之日的前一天,他带着几十个人匆匆的赶到了。
他的出现无疑的给大家带来了几分惊喜,原本就热烈的气氛更好了;到了夜里,哈思虎特意的避开了努尔哈赤,找了家书、扬书兄弟和诺米纳一起在自己的帐中悄悄的商议事情。
他先是试探性的对诺米纳说道:“外边盛传,明朝要帮尼堪外兰筑甲版城,立他为女真人的共主,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依你看来呢?”
诺米纳道:“消息只怕不假,尼堪外兰一向是明朝的走狗,活儿干多了,赏他一块肉骨头啃啃,总是有的;可是,尼堪外兰这人的人品实在太坏了,让他做女真人的共主,我们就要倒霉了!”
听他这么说,哈思虎就放心了,于是,他先看看常书和扬书,再转回来看看诺米纳,然后诚恳而郑重的说:“以小弟的浅见,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智慧最高、谋略最深、气度最大的人是努尔哈赤,大家既然都认为尼堪外兰的人品不好,不能让他做女真人的共主,那还不如推戴努尔哈赤——明日的会盟,我想就推举他为盟主,做我们四部的‘贝勒’!”
他的话还没有全部说完,常书和扬书就已经鼓起掌来了,兄弟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好极了!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诺米纳一看,四个人里已经有三个人的意见相同了,当然也只有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哈思虎的话。
哈思虎心中一乐,连忙又去悄悄的知会了额亦都和安费扬古……
第二天一早,会盟的仪式就要正式举行了。
木台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搭好了,位在苏克苏浒河畔一块空旷的野地上,背山面河,景观优美,视野辽阔;台有四尺见方大小,五尺高;台上的陈设十分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仅只在当中设了一个香案而已,可是,它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象征了一个崇高的意义,上了木台,即是把自己的心志剖露出来,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由天地为证,神明为佑,使天下皆知……
四部的人马整齐的排列在台下,各部的人数并不多,都不过二、三十人光景;最少的建州左卫只有十几人,那是舒尔哈齐四兄弟、安费扬古和额亦都师徒;可是,人数虽少,武器也不甚周全,气势却十足,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一股旺盛、蓬勃的生命力,在旭日东升的光芒中分外显得精神抖擞。
努尔哈赤怀着诚敬、肃穆的心,率先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登上了木台;他的身后依次跟着哈思虎、常书、扬书和诺米纳,四个人上了木台,先是向天行了礼,接着又互相行了礼,然后,努尔哈赤对大家说:“今日我们在此会盟,此后便是一体之人,大家要互爱互信,精诚团结,同心协力,共创未来!”
他的话才说完,哈思虎立刻就接下去说:“是的,我们四部的人,从此便如手足一般,同心协力,共创未来;并且,我们推举努尔哈赤为四部之长,号令四部人马……”
他面朝台下,朗声的说着;努尔哈赤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台下的群众已经在额亦都和安费扬古的带领下发出了欢呼:“我们推举努尔哈赤为四部之长……”
“我们推举努尔哈赤……”
呼声从建州左卫的十几个人开始,立刻就扩散到了全部的群众,一百人左右的队伍齐声高呼,形成了一股十分可观的声浪。
努尔哈赤高高的立在台上,面对着欢呼的群众,全身都热血沸腾了起来,眼睛里闪动着炽热的光芒,脸上流露着坚定的神色;他看着台下的群众,再缓缓的仰首向天,面对着旭日东升的万丈光芒,一个声音悄悄的在他的心中响起:“你是上天的儿子,为安邦定乱而生……”
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冲击着他的心胸,祖先诞生的传说和他的生命融成了一体,他明确的感受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任务;于是,他默默的在心中立誓:“从现在开始,我将逐步完成‘安邦定乱’的使命,尽我所有的努力,不负上天对我的期许……”
热血一波波的在他心中澎湃着,凝聚成了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于是,他大步的向前一跨,向着台下的群众抱拳行了一礼,朗声的说道:“努尔哈赤一定不辜负各位的爱护,自今而后,竭智尽力,和大家一起做出一番事业来!”
哈思虎、常书、扬书和诺米纳在他身后异口同声的大声说道:“我们嘉木瑚寨、沾河寨、萨尔浒城,率先归附,自今日起,效力于努尔哈赤的麾下!”
说完,诺米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三部首先效顺,但愿你记得今日之情,他年辉煌腾达的时候,别忘了我们是第一波来归的兄弟!”
努尔哈赤伸出双手,和四个人交叠着紧紧的握在一起,大声的说:“我们对天盟誓,同心协心,共创事业,永不相忘!”
说着,立刻举行了盟誓的仪式,由努尔哈赤为首,四人并排在后,焚香告天,椎牛祭天,然后,大家一起在香案前单膝跪下,向天盟誓……
仪式结束后,努尔哈赤独自的把自己关在置放着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棺木的空屋中,默默的跪在棺木前,整整的跪了一个下午。
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棺木一直都没有下葬,是因为努尔哈赤发过誓,要等到拿到了尼堪外兰的人头来告祭的时候才要下葬;而现在,复仇的行动即刻就要展开了,他来到棺木前,向着里面长眠的灵魂诉说着心中的话:“请放心,我会成功的!我会为您们复仇,也会完成上天所赋予我们爱新觉罗氏的使命的——我们的始姐是天女奉天意而生的,要来到世上安邦定乱的,您们不幸壮志未酬就为奸人所害,遗留下来的使命,由我来继承;上天的意旨,您们的意旨,我不能,也不敢逃避、推辞——请放心,我一定会完成的……”
他把塔克世的十三副遗甲逐一的摊了开来,再一次的用双手轻轻抚遍;他的动作是轻柔的、无声的,可是,他的心中却澎湃着、汹涌着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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