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