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马扩还带着上次离别时那个强烈的印象来看亸娘。他宁可再一次束身于她的温柔的心网中,但愿能够重温五个月前的那个绮丽的梦!
可是只经过短短一会儿的观察,马扩发现亸娘变了。不错,许多迹象都证明她是变了,不是微小的、某些细节上的改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变换。在马扩心目中,他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然而她竟变了,而且变化还这样大,这就更加增加了他的惊讶。
曾经有多少次马扩从她急速地从内室中奔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激动和欢乐,他几乎可以从她的脚步声中数出她的急遽的心脏搏动。
还有她那种毫不顾虑旁边有人——有时是婆母,有时是侄儿——的逾规越矩的强烈的握手。那与其说是紧握还不如说是摇撼。她虽然经常能够约束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到了某一个爆炸点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丈夫乍到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抓起他的双手,猛烈地摇撼起来,然后死命地把它们紧攥着,把它们拉近到她的胸口,似乎要通过这种异乎寻常的握手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输送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燃烧起来,把他们两个全都烧成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爱情的慢性的枯死炙死还不配她的胃口。她要求的是用他们自身所有的三味真火,通过这两双手的交感,那用不着什么导火线,霎时间就会把两个人全部烧成焦炭,再烧成灰烬,最后一阵风吹的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摇撼”。
还有,她用特别方法贮存起来的爱情的语言。
马扩发现,每次乍一见面时,她都说不出话,她的爱情用无声的摇撼和激动的暗哑表现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在他离开的岑寂的日子里,她把所有爱情的语言都贮存起来,贮存在心室的一角中。如果语言是固体的,她有那么多的贮存,那就不是心室的一角而需要用整整一个山谷来储藏了。加果语言是液体的,它早已化成艰涩的眼泪,从冬天流到春天,从夏天流到秋天,几乎可以流成一条河,流入那大海洋中了——怪不得所有的海水都是咸的。不幸的是,虽然有着那么丰富的贮存,到了他们真正见面的一刹那,那些固体的和液体的语言都化成气体一下子跑光了。这里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喉咙口哽塞,或者变成难平的块垒在胸脯中起伏。
所有这一切都是马扩在结婚后将近四年中逐渐适应和变得习惯起来的。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习惯到习惯都有一个复杂和曲折的过程。记得就在那第一次出征的前夕,她忽然伏在白木桌上出声地哭起来,他越推她,她越哭得厉害。他一向怀有一种偏见,认为女孩家流汨既是她们的弱点又是她们应有的权利。碰到难以处理的事情,不让她们哭几声,又怎么办?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时候,她行使特权,哭个不休,他顿时就手忙脚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她停住不哭。还有,最初,他远别回家时,妻子用了一对好象燃烧着的眼睛看望着他,然后迅速地递过去那双也好象在燃烧的手。这时他在理论上已经想通了,认为她完全有权这样做,可是在行动上,他接过她的双手时不免有点犹豫,而当她热烈地“摇撼”着他,他不知不觉想把自己的双手从她的手掌中轻轻地退出来。
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它们、习惯它们了,他就非常渴望并且完全相信将会继续得到它们,享受它们。不但这样,他还希望和相信他要得到的那些“爱情的保证”在程度上一定还会继长增高,不断地超过现有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相信亸娘具有无限的创造力。
爱情是一座既有实体感又好象建筑在虚无飘渺之间的如梦如幻的迷宫。当你被眼前的瑰丽的奇景所震慑,以为它已经达到鬼斧神工的颠峰,没有想到你的伴游者还可以把你导入更深的一层,用更加瑰丽奇伟的神秘之境使你心摇神驰,使你目瞪口呆。一次又一次的更新,一层进一层的幻奇,都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预测。
马扩还没有走进家门以前就已经神游于这座迷宫中,而且根据习惯和适应的惰性规律正在尽他想象力最大限度的可能去想象那未可知的、更深一层的奇幻梦境,虽然他明知道亸娘丰富的创造力将会给他新的什么,决不是他的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臆测。把未来笼罩于一片朦胧的绢纱之中,那就更加增加了它的魅力。
无论如何,马扩只要想到在顷刻之间他就有希望被导入那样一个梦境,这就是他其大的幸福。
正因为马扩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向往来到家里的,在最初的观望和接待中,不免叫他暗暗失望。
他感觉到这一次她进母亲房里来迎接他的,她的情绪是反常地平静。平静本来是正常的情绪,正因为过去多次她迎接他的表现出来的不寻常的波动,现在他已习惯了以反常为正常,以正常为反常。首先他听不到她的急速的脚步声。然后,在出迎的时间上也比他事先估计的要慢,事实上他早已精确地计算过从家里知道他的意外回家到人们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加上她从内室奔到母亲房里来一共需要多少时间。他不但精确地计算过,并且还把过去几次她出来迎接他的时间拿来比较。
过去是:他还来不及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已经一阵风似地卷到他身旁,单等母亲与他说话中间有一些空隙,她马上就插身进来,把双手递给他。这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的,完成于叫人来不及透一口气的瞬间中。爱情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就会自动排斥“慢郎中来医急惊风”式的那种令人怄气的从容不迫。
亸娘与当时许多刚结婚的少女一样,曾经有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曾开,低头向暗壁,千呼不一回”的“十四年代”,可能有些妇女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十四年代”,而她则很快就越过它,早已进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十五年代”。她现在的那些过分热的爱情表现很可能被指摘为逾规越矩,如果处身在其它环境中的话。但这里,有婆母对她的理解和纵容,有丈夫对她的渴望以及其他人对她的爱怜。她们始而是默认,继而是鼓励,使她的行动完全合法化了。这个军人之家受到诗礼的约束比较少些,“自由”空气比较浓厚些。
可是这一次,他在母亲房里等了好一会,等得有点心焦的时候,才看见她与侄儿一起进來,倒是侄儿嫌她走得慢了,抢在前面走。在问好和交换寒暄中她也没有激动,她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却出现了一种不大熟悉或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的腼腆的表情,那表情曾出现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十四年代”,后來进入到“十五年代”时,它很快就消失了。不想今天,它又复活在她的略嫌丰满的脸颊上,她似乎要把已经挨得很紧了的丈夫重新推到适当的距离外面,对他进行一次再估计。
不错,在这五个月中,她是明显地发胖了。她身上穿一套湖绿色的绣金棉襦和罩在外面的淡红背子,两件都是刘锜娘子为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虛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裝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着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