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亚回到自己和沙奈的那座小帐子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她勒住坐骑,看到沙奈刚好踉跄着走出帐子。大概是她给沙奈用的药用得狠了些,沙奈在整整昏睡了十二个时辰之后,仍然双腿无力,视物不清。
阿亚没叫沙奈,将帖木儿背进帐子,放在沙奈睡过的地方。
“怎么啦?怎么啦?”沙奈追着阿亚问,显然,他模糊的意识里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阿亚顾不上回答他,她点燃油灯,细心地检查着帖木儿的伤势。
帖木儿的右腿被棍棒一类的东西生生打断了,右手被砍断了小指和无名指,胸背各有一处刀伤。一处刀伤离心脏很近,帖木儿能够活下来真是万幸,但帖木儿是否能够活过明天,活过后天,她心里一点底没有。
如果这里是碣石城或者铁门村,她可以为帖木儿请来当地最好的大夫。可这里是西斯坦境内,如果她去请大夫,只怕他们三个人连明天都活不过去。
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阿亚扯开了帖木儿的衣襟,用酒为他清洗伤口。阿亚存下的半坛烈酒是从碣石城一路带到西斯坦来的,平素,帖木儿来看望她和沙奈时,喜欢和沙奈大块大块吃烤羊肉,大碗大碗喝酒,他们已经喝掉了几坛,只剩下这弥足珍贵的半坛了。沙奈在一旁注视着阿亚的举动,许多事情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阿亚。”沙奈的声音不再是那么含含糊糊的了。
阿亚头也没抬:“沙奈,快来帮忙。”
沙奈蹲在帖木儿的身边,重新将帖木儿的伤口检查了一遍。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的表情十分专注、严肃。他再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无聊问题,他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使他的内心充满内疚,埋怨自己没有同弟兄们一起赴死,他也不会对阿亚说。阿亚第一次意识到,沙奈的骨子里其实有一种很坚强的东西,她的沙奈是个真正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终生。
沙奈小的时候常跟祖父打猎,从祖父那里学到了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土办法。在阿亚为帖木儿清洗伤口的时候,他为帖木儿接上了断腿。至于帖木儿被斩断的两根手指,他只能为他包扎起来。
等阿亚和沙奈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后,阿亚将头靠在沙奈的肩膀上,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清晨,阿亚不是被刺眼的光线而是被两个男人的对话声惊醒的。
“长生天保佑!帖木儿,你活下来了。”
“当然,我命大,死不了。”
她睁开眼睛,正遇上帖木儿注视着她的目光,帖木儿的眼睛明亮如昔。
“你醒了,帖木儿?”阿亚又惊又喜。
“我没事了。”
“真的吗?”
“真的。阿亚,我想,应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吧?”
“是她。”
“我有这样的感觉。”
“帖木儿。”
“怎么啦?”
“对不起。”
“是因为你没有跟弟兄们一起死掉吗?”
“我……”
“帖木儿,不怨沙奈,都是我的错。我给他喝了药。”
“什么药?”
“让他昏睡的药。”
“我猜到了。早晨集合你没有到,有人说看见你天黑的时候溜了出去,我就估计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了。我得说,感谢你,阿亚。”
“感谢我?”
“你以为,因为我的失误,让弟兄们都去送死我就很高兴吗?你的计谋使沙奈活了下来,我的身边至少还有一位好朋友,不,两位好朋友,我怎能不为此感到庆幸!何况,你毕竟没有放弃我,把我从死人堆里一路背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只是想,即使你死了,我也得把你背回来,要不,沙奈会埋怨我一辈子的。”
帖木儿笑了一下,伤口不觉被牵动了,他疼得皱了皱眉头。
“沙奈,你给帖木儿换药,我去设法搞辆马车来。我们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我担心待久了会有危险。”
“也对,你小心些。”
“知道。”
沙奈从腰间解下玉佩,交在阿亚手里:“把这个拿上,找个识货的人卖掉,买辆马车足够了。”
“可这玉佩不是……”
“没关系,祖父不会埋怨我的。再珍贵的东西也比不上人重要。”
帖木儿什么也没说。他从来不会把真正感激的话放在嘴上。
整整一个白天阿亚都在外面,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沙奈不敢离开帖木儿身边,耳朵却敏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阿亚刚将马车停在帐前,沙奈已经走了出来。
沙奈拉着阿亚回到帐子,看了她一眼,不觉大吃一惊。
出现在沙奈和帖木儿面前的阿亚简直令人不敢相认。她满脸瘀紫青肿,一个眼眶乌黑,嘴角处尚且挂着一道血痕。她的衣服像在泥里滚过一样,袖子、衣领、下摆都被撕破了许多块,半个后背露了出来。
阿亚颇有些得意地向沙奈一笑:“妥了。”
“你这是怎么啦?”沙奈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愤怒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帖木儿也问。
“嗨,别提了。我原本想找个识货的把玉佩卖个好价,不料在城里碰上几个无赖,他们认出我是察合台人,又见我的玉佩值钱,想白白抢走。我哪里肯依,就跟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仗着人多,我打不过他们,要不也不会这么吃亏。后来,多亏一个给我指过路的西斯坦老人经过那里帮我说和,他们才算放了我,可玉佩还是被他们抢走了。我不甘心。你也知道,丢了玉佩我们就买不到马车了,所以他们离开后我一直悄悄跟着他们,我看到他们把玉佩卖掉了,换了钱到一个酒肆买了十几坛酒,雇了一辆马车运出城。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来到挺远的一个帐子,把酒全卸到帐外,他们中的一个人还宰了一只羊,在大锅里煮,肉还没熟他们就开始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反正最后他们全都醉倒了,一个个醉得像死猪一样。我就偷了他们的马车,把他们没吃完的肉放在空坛子里,没喝完的酒也装上,一路赶了回来。哼,他们活该,明天他们还得给人家赔马车,我们的玉佩可不是白抢的。”
面对阿亚的笑脸,沙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你呀……”
“别啰唆了。帮我把帖木儿背出去,车上吃的喝的都有,我们趁夜赶紧逃吧,走晚了会让西斯坦人发现的。”
帖木儿的右腿动不了,沙奈和阿亚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弄到马车上。阿亚取出冷羊肉让他们吃,还让他们喝酒,她自己坐在前面,亲自驾车。
沙奈从车里探头问她:“阿亚,让我赶车吧,你进来吃些东西。”
阿亚回道:“不用,我这会儿不饿。”
说是不饿,其实是她嘴疼,不想吃。
过了一会儿,沙奈又从车里探出头:“阿亚,你要不要喝点东西?”
沙奈的婆婆妈妈阿亚早就习以为常了,虽然有时也令她恼火,不过多数情况下她都很受用。不管怎么说,她知道沙奈爱她,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
“给我点酒喝吧。”她回道。
沙奈倒了一碗酒,从车厢里递给她。
阿亚奇怪:“你从哪儿弄了碗来?”
“车里有一只。”
“嚯,这帮兔崽子,备得倒挺全。”
阿亚一边骂着,一边喝酒,酒液刺得她嘴角生疼,她只好把酒碗还给沙奈。“这酒一点不好喝。”她找了个借口。
“还好啊。”沙奈奇怪地说。
“不好。”阿亚坚持。
帖木儿从车里说话了:“阿亚,等以后我做了大汗,我送你一百个用世界各地最上等的玉石制作的玉佩,怎么样?”
阿亚咧嘴一笑,因为疼痛,又将笑容敛去了:“你能做大汗吗?”
“为什么不能?”
“你忘了,成吉思汗的法典里规定,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才可以称汗,你又不是他的直系,怎么称汗?”
“称不称汗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拥有大汗的业绩和权力,我要做的是名副其实的大汗,而不是只拥有大汗的虚衔。”
“你这人挺有野心嘛。”
“哪个男人没有野心。”
“沙奈就没有。”
“沙奈也有,只不过他的野心与我的不同罢了。”
“我没看出来。好吧,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够拥有大汗的权力。不过,我不要一百个玉佩,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沙奈对你的忠心。”
“这你放心,成吉思汗如何对待功臣,我就如何对待功臣。”
“你想做成吉思汗那样的人?”
“是的,像成吉思汗那样纵横天下是我一生的目标。”
阿亚回头望着帖木儿。
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帖木儿的面目发生了变化。在明亮的月光下,帖木儿的脸看起来真的有几分像她父亲供奉在蒙古包里的成吉思汗的画像。
她觉得,帖木儿正将一种自信传递给她,她在心里微笑了,这是一种满足的微笑。不管怎么说,这个伤痛在身、前途未卜的男人是有远大志向的,就凭这一点,也不枉费她和沙奈为他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