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木儿重新回到了撒马尔罕城。
在艾库、筛海等人推戴下,帖木儿暂时接掌了撒马尔罕的军政大权。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真心拥护他,只是在目前的状况下,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撒马尔罕的稳定远比是否拥护帖木儿重要。
帖木儿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从他掌握权力开始,他便致力于整饬军务,整顿治安,严惩一切暴乱分子和不法之徒,在他的铁血政策下,撒马尔罕的局势迅速归于平稳,他的所作所为赢得了百姓们的拥戴。
帖木儿派沙奈和阿亚去接回暂时寄住在叔叔哈吉府上的夫人和儿子。阿亚很高兴可以回家了,她急于见到母亲以及她心爱的托列,可是她只见到母亲却并没有见到托列,母亲悲伤地告诉她,在她和沙奈随帖木儿逃出撒马尔罕那天,托列就不见了,人们都说,托列一定是去找它的主人阿亚了。过了很久之后,差不多两个月吧,托列回来了,独自进入果园,卧在阿亚常待的那棵树下,奄奄一息。它全身瘦骨嶙峋,皮毛脏得不成样子,一开始,阿亚家的仆人们都没有认出它,可是无论仆人们怎么撵它,它就是不肯离开那棵大树。
后来,有一个仆人认出了它,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亚的母亲。母亲来到果园,想接托列回家,给它治病。她轻唤着托列的名字,听到她的声音,托列从地上抬起头,艰难地向她摇摇尾巴,随后,头一歪,就断了气。当时的情景使许多人都红了眼圈,大家都说托列是一只义犬,它为了找阿亚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当它感到自己就快死了,才急忙回到它经常与阿亚嬉戏的果园,希望能在这里最后看一眼它所牵挂的主人。阿亚和沙奈来到埋葬托列的地方,哭了很久。沙奈也不由感叹,许多时候,不会说话的动物远比人更加忠诚。
哈吉应帖木儿之请,爽快地同意将云娜夫人和只罕杰尔送回帖木儿身边。帖木儿见到儿子欣喜万分,对于夫人却没有多少话说。同样,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云娜对帖木儿的感情更加淡漠。
帖木儿将妻儿仍旧安顿在哈兹罕昔日的府邸。云娜用一种隐忍的姿态接受了帖木儿必须与她同居一室的现实,几个月后,云娜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帖木儿时,突然掩面流泪。
帖木儿丝毫不懂得女人的心思,也不知道云娜为什么情绪失控,他以为云娜是在想念她的祖父。虽然哈兹罕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中,但当年,他何尝不想亲手杀死哈兹罕?那个时候,若非他接受了色拉兹汗的密令,意图组织军队推翻哈兹罕的统治,或许哈兹罕就不会被哈吉杀死。云娜一直知道他觊觎着哈兹罕手中的权力,他把云娜的眼泪当成是对自己的指责。
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考虑到云娜为他生儿育女、劳苦功高,他不能责备她,便叮嘱侍女扶夫人回去休息。
云娜拭去泪水,回到内室。自始至终,她再没有对帖木儿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悲哀不是为了祖父,为祖父的眼泪她已经流尽了。
突如其来的悲哀是为她自己。
为自己是帖木儿的妻子而悲哀。
在被帖木儿抛弃的日子,她怀着怨恨抚养着她与帖木儿的儿子只罕杰尔。作为母亲,她没有怨言,可她的心里无法原谅帖木儿。帖木儿本来可以带着她和孩子一起离开撒马尔罕的,就算来不及带走她和孩子,也应该派个人向她通知一声。再退一步讲,就算他逃走时匆忙,顾不得通知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随时可以派个人回来看一眼他们娘儿俩。
作为妻子,她绝对不会将他的任何消息告诉祖父。即便不为她自己,仅仅为了孩子,她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遗憾的是,他没有。
或许,他根本就不曾信任过她。哪怕她为他生儿育女,哪怕他格外钟爱他们两人的儿子,仍然换不回他对她的信任。
夫妻间没有信任,这才是最可悲的。
有的时候,云娜也曾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她设法说服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丈夫毕竟回来了,毕竟把她和儿子接到了身边。而且,虽说他当时只顾自己逃命,或许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她的忧伤无处可放,他的绝情,深深地伤害了她,使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
她不知道,她的一生是不是要这样度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倒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追随祖父而去。
也许真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中国古老的谚语,撒马尔罕的局势刚刚平稳下来,前方传来战报,东察合台汗国的军队已逼近铁门关附近,当年,成吉思汗就是从这里开始他的征服之旅的。
几个月前,西察合台汗国发生的变乱通过太子伊利亚斯安插在色拉兹汗身边的坐探传到了图格鲁汗的耳朵里。作为尚且拥有实力的东察合台汗国统治者,图格鲁汗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攻下西察合台的领地,使其重新成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汗国。当图格鲁汗得知撒马尔罕数易其主的消息时,他立刻从伊犁驻地起兵,兵锋直指碣石城和撒马尔罕。
哈吉和帖木儿都无力抵挡图格鲁汗的军队,哈吉受到攻击后被迫逃往呼罗珊地区,帖木儿却明智地投降了图格鲁汗。作为对他这一选择的奖赏,图格鲁汗将碣石城交给他管理。
二十四岁的帖木儿在图格鲁汗的军中很快崭露头角。他果断地捕杀了碣石城中企图叛乱的将领,使碣石城混乱的局势迅速趋于稳定。图格鲁汗看到他的忠心,继续挥师西进,兵锋直指未被征服的城市。
帖木儿将这一消息迅速通报给他的妻兄忽辛。哈兹罕在世时,忽辛凭借祖父为他提供的军队,在阿富汗地区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包括喀布尔、巴里黑、昆都思和巴达克山。在西察合台汗国,忽辛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拥有真正实力的人物之一。帖木儿不希望忽辛因不自量力而遭受灭顶之灾,他在密信中一再提醒忽辛权衡利弊,如果没有力量抵抗图格鲁汗,不如暂且投降,等待时机。
忽辛接到密信后不久,图格鲁汗大举进攻阿富汗,兵临巴里黑城下。忽辛不经一战,开城投降,图格鲁汗大喜过望,仍将巴里黑等地交给忽辛治理,忽辛只需派出部分兵力协助图格鲁汗征伐其余城池即可。这样一来,忽辛毫发无损,实力完整,不能不感谢帖木儿的及时提醒。
可以说,帖木儿此举,不仅使他和忽辛之间一度冷淡的关系迅速得到修复,而且使他与忽辛彼此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帖木儿将更多的精力用于治理碣石城,但他忽略了,还有一个人,从来不曾放弃过夺回碣石城的努力。这个人,就是帖木儿自己的亲叔叔哈吉。
哈吉在呼罗珊躲避了一段时间,得知图格鲁汗引军西征,趁虚杀回碣石城。帖木儿出城迎战,哈吉首战失利,退往山中。帖木儿没有追赶,他觉得哈吉不堪一击,不值得他将哈吉赶尽杀绝。
然而,哈吉的失利其实只是一种试探,在与帖木儿交战时,他在帖木儿的军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使他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特古扬的将军府前。特古扬曾是哈吉的部下,因治军有方,在将士中享有一定的威信。哈吉败逃呼罗珊时,特古扬审时度势,率余部投降了图格鲁汗,后来又归帖木儿治下。帖木儿对他十分信任,委以要职。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秘密接见了中年男人。两个人密谈了很久。中年男人离去后,特古扬打开一个珠宝盒,那里面,金银首饰、玉镯钻戒应有尽有。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年男人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有大宗礼物奉上。最后一次,中年男人终于不辱使命,给他的主人哈吉带回了特古扬的承诺。
哈吉不失时机地引军再攻碣石城。
帖木儿仍如前次出城迎战。他将队伍分作左、右两翼,他亲自指挥右翼,而将左翼交与特古扬指挥,他与特古扬约定,一旦哈吉的军队出现溃败之势,立刻对其形成合围,以免哈吉再次逃往山中。哈吉去而复返,让帖木儿意识到,哈吉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成为碣石城真正的、唯一的主人。
双方战阵布下,哈吉胸有成竹,只攻右翼。帖木儿敏锐地觉察到情况有变,派沙奈向特古扬传令,要特古扬速率左翼增援。沙奈不敢担搁,策马直趋左翼阵地。进入左翼阵地,沙奈又费了一番唇舌才被一位将领引到特古扬面前。沙奈向特古扬说明来意,特古扬倨傲地看了沙奈一眼,简短地回道:“不可能!”
沙奈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憋了好一会儿,他吭吭哧哧地问。
“我说:不可能!”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哈吉是我的故主,我不可能帮助帖木儿去攻打他。你回去告诉帖木儿,让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或许,我还可以向哈吉美言,饶他不死。否则,只怕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你!”
“滚吧。你之所以还能站在我的面前,是我没让他们杀你,我要你留下耳朵听我说话,留下嘴巴去向帖木儿回明我的意思。若非如此,你早就死了。”
沙奈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唇舌,为今之计,倒不如真用这条拣回来的命去向帖木儿报信,这样,帖木儿也好有所准备。他这样想着,不再跟特古扬啰唆,急匆匆地拨马返回正在激战中的右翼阵地。
帖木儿这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他在激战间隙听了沙奈的汇报,决定撤出战场。哈吉却不会那么轻易地让他逃走,帖木儿率领余众突围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一次,仅带着数十骑逃往崇山。十多天前,哈吉也是逃到这里,养精蓄锐。当时,帖木儿没有追击他,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哈吉亲提大军,一路追入山中。
所幸这时天色已晚,哈吉下令把住所有出口,天明再做打算。他的想法,即使他此次不能很快清剿帖木儿,至少也要把他困死在山中。
黑夜在紧张的气氛中缓缓溜走,天色微明时特古扬赶来增援哈吉,哈吉的心里更有底了,决定立刻分路攻山。哈吉正在点将分派之时,负责监视帖木儿的将领送来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一时间,哈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