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哈马鲁丁成为帖木儿最缠手的敌人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我了解这些事情时,沙奈已经年过半百,喜欢一边晒太阳一边喝酒,我至今记得他在太阳下眯起眼睛的神态。后来,当我自己也变得非常苍老的时候,我便学着他的样子,给巴布尔、巴巴乌拉、佐维然讲述帖木儿所建立的功业。
不过,那些年,我这个忠实听众还是个孩子,如果沙奈喝了酒又碰巧没有醉,他会像个老奶奶一样絮絮叨叨地向我讲述那些陈年往事。好在,我感兴趣,将他的话全都收录在脑海里。
击败了入侵者,是帖木儿引以为傲的胜利,不过,他真正的胜利并不在这里。他真正的胜利在于他发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成功地将帖木儿引入了成吉思汗的家族之中。
帖木儿在溃散的军队中第一眼看到那辆蒙着蓝色天鹅绒帷幔的马车时,就觉得它有几分怪异。
没看到驾车的人,只有两匹枣红马拉着华丽的车子夹裹在四散奔逃的人流和马匹中左冲右突,但这始终没有离开帖木儿的视线。后来,拉车的枣红马在一处残败的庄园门前停下来,似乎很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正在追击逃敌的帖木儿对这辆马车起了好奇心,他一向是对任何事情都怀有几分孩子气的好奇心的。他吩咐沙奈领兵继续追击敌人,自己则带着几个侍从来到马车近前,将这辆奇怪的马车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拉车的枣红马安静地看着他和他的侍从,不时扯上一口地上的青草,若无其事地咀嚼着。富丽的车身和车饰,都向帖木儿证明着马车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赶车的人想必已在战乱中或死或伤,因此掉落马车,而车中的人——如果车中曾经有人的话——或许也不比为他赶车的人更加走运。
帖木儿爱惜地拍了拍马脖子。多好的两匹骏马,他一眼就相中了它们。安抚了一会儿枣红马,帖木儿走到车身前面,抬手掀开车帘,向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的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表情。
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车厢中空无一人。车厢中有人,还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的右胸处赫然插着一支铜尾箭。
箭,不知从何而来,车门的帘子上丝毫没有被箭穿透的痕迹。
帖木儿愕然地看着女孩。
女孩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袍,长袍的式样典雅,制作精良,像是一件为出席宴会特意穿上的礼服。大概是马车颠簸已久的缘故,女孩的鬓发有些散乱,鬓发右侧上方戴着一个孔雀头饰,头饰上嵌满了星星状的金丝、银丝以及珍贵的红宝石。除此之外,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两个手腕上戴着翡翠手镯,无论项链还是手镯,都可以看得出价值连城。这样的服饰显示出女孩的身份非同一般。只是此时,女孩双目紧闭,一头乌黑的秀发、额头下方黑黑的眉毛、涂着口红的嘴唇和红色的衣衫将她的一张脸衬托得越发苍白。帖木儿有点惋惜,虽然看不出她有多么美丽,但是她柔弱的样子还是很惹人怜爱。可惜,她就这么死了。
她人在马车中,究竟是如何被箭射中的呢?莫非是在她死了之后,有人将她抱进了车厢之中?谁知道呢,还是先把她安葬了再说吧。在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中,他遇上了她,也算有缘吧。
帖木儿招了一下手,一个侍从过去,帖木儿示意他去把女孩抱下来。
侍从钻进马车,刚抓起女孩的手臂,便放下了。
“怎么了?”帖木儿问。
“报告将军,她……她好像还……还有热气。”
“什么叫还有热气?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
“噢……可能。”
“没用的东西,你下来吧。多歌,你上去看看。”
多歌自幼随父亲行医,父子二人在撒马尔罕城都是很有名气的大夫。几年前,多歌的父亲被仇人所害,多歌为报父仇投奔了帖木儿,后来在帖木儿的帮助下杀掉仇人。帖木儿对他十分信任,无论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
多歌应着,灵活地将女孩抱下马车,放在车旁平展的草地上。帖木儿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为女孩检查,直到他抬起头来,才问:“她还活着,对吗?”
“嗯。脉搏很微弱了,需要马上救治。”
“有把握救活吗?”
“我试试吧。”
多歌高明的医术发挥了作用,女孩虽然昏迷了几天,但是在帖木儿返回碣石城时,她已经能够清醒地与帖木儿交谈了。帖木儿怎么也没想到,被他救活的女孩竟然是图格鲁汗的女儿,东察合台汗国名符其实的公主,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而女孩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帖木儿,似乎也怀有特别的依恋。
女孩的名字叫做图玛。她的父亲图格鲁汗去世后,国内局势不稳,她辗转来到撒马尔罕,投奔了胞兄伊利亚斯。身为太子的伊利亚斯却没能给予她应有的保护,对于自己唯一的胞妹,他表现出完全漠然的态度。同样是同胞兄妹,在这一点上,伊利亚斯的做法与忽辛完全不同。
尤其令图玛不能释怀的是,这一次,伊利亚斯受到帖木儿和忽辛的联合攻击,城破之时,伊利亚斯弃城而逃,然而他不但没有带上妹妹,甚至连派人通知她一声都没有。幸亏图玛身边有一个忠心的女仆,听到消息,急忙找来一辆马车,亲自驾车,将她载出城外。她和女仆夹在逃亡的人群中忽东忽西,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仆人的惨叫,便想打开车帘看个究竟,哪知……她的记忆到此为止,后来,就是她与帖木儿的朝夕相处了。
应该说,帖木儿对图玛的关心超乎寻常,在遇到图玛前,他对任何女人都缺乏应有的兴趣和耐心,包括对自己的夫人云娜。帖木儿的理想是要娶一位血统纯正、出身高贵的蒙古公主。图玛像天意赐给他的伴侣,他几乎是在她睁开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瞬间就爱上了她。他发誓,哪怕将来拥有再多的女人,也会像现在这样尊重她、爱护她。就像圣主成吉思汗虽然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后妃,却终其一生没有辜负过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孛儿帖一样。
帖木儿毫不怀疑,图玛就是他的孛儿帖。图玛也会像孛儿帖一样,带给他运气和福气。
帖木儿与图玛日夜缠绵,却忽略了夫人云娜的感受。
作为女人,云娜当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每天与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搅在一起,趁着帖木儿回来看望她,她委婉地劝说了帖木儿一次,对此,帖木儿的回答是:你不要多管闲事。
云娜明知,帖木儿对她日益冷淡的态度与自己的哥哥有着很大关系。本来,在图格鲁汗占据河中地区的几年间,一直是帖木儿与她哥哥并肩作战,共同赶走太子伊利亚斯并重新夺回河中地区的,忽辛却将一切都看做是他自己的功劳。加上忽辛本来在阿富汗地区拥有自己的王国,实力胜于帖木儿,他便理所应当地将帖木儿视为臣属,根本不将帖木儿放在眼里。此次,帖木儿主动提出镇守碣石城,正是由于受到忽辛的排挤。虽然这对帖木儿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让步,但他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多年的夫妻,云娜太了解他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了,帖木儿为大业可以委曲求全,但事实上他从来不具备真正宽阔的心胸。因此,当帖木儿暂且忍下这口气时,忽辛的妹妹自然就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或者说,成了供他发泄愤怒的一个物件。
是的,物件而已!即使她为他生下了长子只罕杰尔和次子奥美,她在他的心中仍然只是个物件。她很清楚,帖木儿从来没有爱过她。帖木儿会同意娶她,只是为了进一步获得哈兹罕的信任。那时,他接受筛海的劝告归降朝廷,得到哈兹罕的赏识,为了他所谓的大业,他不得不接受强加给他的婚姻。
不幸的是,她却在共同的生活中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了这个意志坚强与冷酷无情兼而有之的男人。
直到图玛出现。
云娜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帖木儿的真实面目,但她将一切都隐忍在心。她本不是一个身体强壮的女人,尚未生下两个儿子前,她就饱受风痛病的折磨,生下孩子后,她的健康更是每况愈下,人越来越消瘦,几乎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这大概也是帖木儿开始嫌弃她的一个原因,如今,对帖木儿的失望让她的病情迅速恶化,她拒绝治疗,很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帖木儿来看望他的夫人了,对于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多年如今已在弥留之际的夫人,他第一次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情。
只罕杰尔一直守在母亲的床前哭泣,一副哀哀欲绝的样子,令人很是心酸。奥美还不懂事,不知道母亲就要永远离开他,因此只是噙着手指,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只罕杰尔是帖木儿与云娜的长子,帖木儿对他一向疼爱有加,他让侍从将只罕杰尔和奥美都带了出去,他要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这也是云娜派人叫他过来的原因。
他在夫人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云娜任由他握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她并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好一会儿,帖木儿轻轻叹道:“你为什么这样傻?”
“这样好。”云娜声息微弱、语调平静地回答。
“你恨我也不用糟蹋自己。”
“这样好。”云娜仍然说。
“算了,我不多说了。你叫我过来,一定是有话要嘱咐我吧?”
“是的。”
“你说,我听着呢。”
“你要答应我。”
“只要与图玛无关,我都可以答应你。”
“与她无关。”
“好,我答应你。”
“你发誓做到。”
“我发誓。”
“善待只罕杰尔和奥美,多关心他们。他们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要让他们再受到任何委屈。”
“这个你放心。只罕杰尔是我最钟爱的长子,如果将来我能够成就大业,我所有的一切都将由他继承。”
“是否如此,由你自己决定。”
“我一言九鼎。”
“好吧。还有……”
“还有?什么?”
“放过我哥哥。”
“你说忽辛?”
“除了只罕杰尔和奥美,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忽辛啊……这话,你也许应该对他说,让他放过我。”
“他不是你的对手。”
“你说什么?”
“他不是你的对手。我太清楚他的为人,他没有你的志向和心机,总有一天,他会败在你的手上。那时,请你看在活着的只罕杰尔和死去的我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给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帖木儿沉默了。他沉默不是因为他不可以答应,而是因为这些话出自云娜之口。在与云娜共同生活的这些岁月里,他除了把她当做哈兹罕的孙女、忽辛的妹妹外,竟然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云娜第一次睁开眼注视着帖木儿,她在等他回答。
帖木儿勉强笑了笑:“你的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了解你,从此之后,恐怕再没有别的女人像我一样了解你。”
“是的。以前,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
“好吧,我答应你。你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我吗?”
“没了,请你离开吧。”
“你真的恨我?”
“我心里怎么想,你永远不知道。请离开吧,让我安静地与我的儿子们待一会儿,我要好好看看他们。”
帖木儿无奈地松开云娜的手,吩咐侍从去领只罕杰尔和奥美。他站在云娜的床前,俯视了她片刻,然后决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