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命中书省颁发金银牌十九道,数日后,赛典赤身负朝廷重托,远赴云南,走马上任。
时值九月,真金再次与中书省左丞相、征南主帅伯颜抵达襄阳城,与正在前方指挥作战的阿术、刘整和负责军前物资转运的玉昔帖木儿会合。按照蒙古人的作战惯例,大军将兵分三路,齐头并进。之所以派出东西两路,目的在于分散宋军的注意力,策应和配合主力作战。主力部队则集中了包括步兵、骑兵、炮兵和刘整率领的七万水师在内的优势兵力,由伯颜亲自指挥,沿汉水向东南方向推进,以期在阳逻堡与宋军展开决战,全歼宋军主力。
真金、伯颜不顾旅途劳顿,召集各军高级将领开了个短会,伯颜在会上简要地叙述了他的作战意图。
会后,为款待太子和即将出征的众位将军,阿术煞费苦心地在自己的军帐为大家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酒席。
刘整只饮一杯,便停杯放箸。真金见他脸色苍白,双目肿赤,不觉关切地问:“刘将军,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整望着真金,想说什么,却蓦觉喉头紧涩,眼前模糊一片,片刻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他向真金笑道:“不妨事,大概昨夜睡得不好。”其实,这并非实话。最近,他的睡眠和食量骤减,胸口时常憋闷欲裂,然而前方战事紧张,他一直隐忍不言,也未找军中大夫诊疗。他有种预感,自己恐怕很难坚持到胜利的那一天,为此,他更加急迫地盼望早日拿下宋朝的最后一道军事屏障——阳逻堡。
刘整虽极力振作起精神,真金仍旧放心不下,传命侍卫去请许地许大夫。许地是国医许国祯的三子,许国祯早年即追随尚是藩府亲王的忽必烈,其医德医术在当时可谓无出其右者,因而深得忽必烈爱重。忽必烈登极后,将许国祯封为国医。许国祯有子三人,只有许地真正继承了他的衣钵,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次真金亲赴襄阳前线,忽必烈特派许地随侍在儿子身旁。
吩咐过侍卫,真金为刘整斟满了一杯酒,深情地说道:“当年,若非将军力排众议,献策先取襄阳,我军攻宋安能如此顺利?这些年,将军鞍马劳顿,从不言苦。阿术将军曾言,他与将军风雨同舟,犹如车之两辕,不可分离。岂止阿术,父汗和我又何尝不是时常感念将军之德、之才、之功。我今借阿术一杯酒,预祝将军再建奇勋!”
刘整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刹那间,一股热浪涌遍全身,他举杯与真金清脆地一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并没有说一言半语,所有的感谢和感激都凝结在他的心里。他似乎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借此掩去了眼中泛起的泪光。
人生得逢知己,死又何憾!
众人作陪,气氛訇然。
许地匆匆忙忙地赶到军帐之中,他欲拜见太子,真金摆手制止了他,要他速为刘整检查。刘整不好执拗不允,乖乖地伸出手听凭许地诊脉。
真金注意到,许地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怎么样?”
“唔……无妨,刘将军这是太过劳累,可否请将军回帐休息片刻,臣这就去为将军配药来。”许地说话的语气虽然平和,刻意躲避的眼神中却分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惊慌。
真金心中猛然一沉,不容刘整反对,命侍卫扶刘整回帐休息。
刘整离去,大家再没有心情饮宴,枯坐了一会儿,高级将领们便各自散去做出征前的准备。真金惦记着去看望刘整,伯颜、阿术、玉昔帖木儿同样放心不下,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刘整的军帐方向走去。
在刘整帐前,他们与许地打了个照面。
“许御医,刘将军他好些了吗?”
“回太子:臣给刘将军服过药,他刚刚睡着了。”
“刘将军患的什么病?真的只是太累了吗?他到底要不要紧?”
许地谨慎地回头望了刘整的军帐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请太子和众位将军借一步说话。”
真金四人顺从地跟随许地走出一段距离,估计刘整纵然醒来,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许地面对真金,跪了下去。
“许御医,你这是……”
“太子,恕臣回天乏术。刘将军他……只怕熬不过今夜了。”
“什么!”
“怎么会这样?”阿术情急之下,劈手揪住了许地的衣领。
许地并不挣扎,只是难过地望着阿术和真金,“太子容禀:刘将军旧有心疾,如今长年征战,失于调养,已然病入膏肓。臣刚才为他诊脉时,便发现他的脉象涩滞紊乱、若断若续,显然是不久于人世的征兆。臣真的想象不出,这一段日子他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心痛,而且支撑这么久没有倒下?这样的毅力,这样的病人,臣当真见所未见!臣……臣无能,除了可以暂时缓解一下他的痛苦,实在别无他法可试。”
阿术失神地松开许地的衣领,蹲在地上,狠命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这都怨我!这都怨我!我只顾着打仗,只顾着盘算胜利,何尝有一次关心过他的身体!这都是我的错!”
玉昔帖木儿俯身拉起阿术:“你别太过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刘将军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为了征伐大业,他即使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何况,他经常待在船上,你们大部分时间并不在一起。”
“不!是我的错。战事紧张时,我也常常感到疲惫,所以我以为他的疲惫也是正常的。我误了他!”
“阿术,你冷静点!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难过。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自怨自艾没有任何意义。许御医,我们能进去陪陪刘将军吗?你放心,我们不会惊扰他的。事已至此,我们只想送他最后一程。”
“可以的,太子。臣担心待会儿刘将军醒来,会觉得胸口憋闷得更厉害,臣这就去给他再配几服药来。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减轻他临终的痛楚了。”
“好,你去吧。”
伯颜、阿术、玉昔帖木儿紧随在真金身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刘整的军帐。刘整正处在昏睡之中,脸色比之宴席上更觉晦暗。如果不是尚能听到他微弱的、不均匀的鼻息,人们或许会误以为他已然长眠不醒。
正忙着护理刘整的士兵蓦然回头看到真金,欲上前见礼,真金示意他不要出声。
真金在刘整身边坐了下来,接替士兵用一块浸水的细绢,细心地为刘整擦拭着干裂的嘴唇。伯颜与玉昔帖木儿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深深的痛惜。阿术的眼睛一直红着,这一刻,他恨不能从哪里找来一种灵丹妙药,可以让刘整立刻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假如真有这样的药,他情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并非从一开始就信任刘整,他和刘整的友情是在生死与共的一次次战斗中逐渐培养起来的,正因为如此,这友情才格外为他所珍惜。
仿佛十分漫长的等待,又仿佛格外短暂,刘整睁开了眼睛。他的精神居然好了许多,深陷的脸颊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刘将军。”
“太子,是您吗?伯颜丞相、阿术将军、玉将军,你们都来了?”玉昔帖木儿的名字太长,刘整叫着拗口,所以一直都称他为玉将军。
“是啊,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来了很久了吧?”
“我们刚进来,刚刚坐下。你感觉怎么样了?”
“睡了这一觉,感觉好多了。”刘整稍稍停顿了一下,“太子,对不起,臣……恐怕要辜负您和大汗的期望了。临出征的前一天,大汗召臣与他一同游赏御果园,他一定要臣多采摘些熟透的桃子,带到出征的路上吃。他对臣说,待攻下临安城,他还要亲自为臣、为诸将士置酒庆功。可如今,臣却要让他失望了。请太子转告大汗,他的知遇之恩,臣来生再报。”
真金心中难过,这一刻,他很自然地放弃了用善意的谎言来宽慰刘整的想法。他知道,对于意志如铁而又头脑清醒的刘整来说,空洞的宽慰没有任何意义。“刘将军,你放心,你的话,我会原原本本转述给父汗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家人?或者,你还有什么事想做但没有做完,我都可以帮你去办。”
“谢谢您,太子。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距襄阳城东南三十余里的鹿门山吧。至于家眷,我相信大汗和太子会代为照顾的。阳逻堡是宋廷的最后一道军事屏障了,宋廷一定会孤注一掷,在阳逻堡布下重兵,而且,那里地形复杂,骑兵、炮兵、水兵都不宜施展,因此,若想拿下阳逻堡,只可计取,不可强攻。”
真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他很快拭去泪水,冲刘整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最后的时刻,他必须让刘整安心地离开。
“太子。”许地轻轻推开帐门,走了进来。
“太子,臣……”他看到了刘整,“刘将军,您醒了?我已经交待士兵煎药了,很快就好。”
“不必了,不必了。我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真的。”刘整的声音低弱下去,他集中起全部精神,更紧地握住了真金的双手:“太子,想我刘整原为宋将,怎奈朝中奸臣当道,把持朝纲,一腔热血,不知为谁抛洒?直到幸逢明主,方得一偿平生所愿!只要江山归于一统,我刘整纵然命赴黄泉,此生也觉了无遗憾,只可惜……但是,在这最后的时刻,还能见到太子和这么多好兄弟,能跟你们在一起,老天也真的很眷顾刘某了。”
刘整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他不情愿地一点一点松开了真金的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这位一生戎马倥偬、屡献灭宋良策、屡建奇功的一代名将,溘然长逝于征宋前线,享年五十二岁。
真金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呆坐在刘整身旁,许久未挪动一下身体。伯颜的眼眶刺痛,机械地用手指捏了捏眉心。玉昔帖木儿与许地黯然对视,玉昔帖木儿想起什么,抚慰似的轻拍着阿术的肩头。
阿术恍若失去知觉一般,眼神迷茫,两条腿却发起轻微的颤抖。
“刘将军,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记住了,放心地去吧。”终于,真金沉缓地说道。阿术再也忍受不住,也顾不得这样做是不是有失身份,扑在刘整的床前,放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