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看着芈月,欲言又止,芈月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问:“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忽然有些想退缩,说:“没什么。”
芈月却感觉到了:“不对。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犹豫迟疑过。你,不愿意留下来吗?”
黄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我与你之间……”
芈月专横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再阻挡我们在一起吗?”
黄歇看着芈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芈月道:“知道什么?”
黄歇轻叹一声,试探着说:“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着楚国质子来的。”
芈月不屑道:“楚国还能给你什么?楚国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阳专横昏聩,郑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横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国也不能有所作为。不如留下来吧。甘茂已经罢相,我让你做右相如何?”
黄歇问:“那太子横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芈月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连太子横也一起留下,他现在就算回到楚国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为楚王……”
黄歇猛地抬头,他从芈月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这么说,你要谋楚王之位?”
芈月表情一僵,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哈哈一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诸侯谋他国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远的说,秦穆公曾助晋文公登基;就近的说,赵王雍助燕王职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桩好买卖。”
黄歇看着芈月,长叹一声:“但愿你心中念着的,真的只是一桩买卖!”
芈月笑问:“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看着芈月,似乎要看进她心底去:“皎皎,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不能告诉我?”
芈月看向黄歇:“那么,你不能告诉我的,会是同一件事吗?”
黄歇没有说话,忽然紧紧抱住芈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芈月伏在黄歇的怀中,轻声问:“子歇,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黄歇忽然放开芈月,转头道:“不,我不知道。”
芈月看着黄歇:“你是真不知道吗?”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两人立于山巅,良久不再言语。
芈月看着黄歇,他的容颜在这一夜之间,似乎憔悴了许多,她问:“子歇,你憔悴了,为什么?”
黄歇轻叹:“相见不能相近,是一种煎熬。”
芈月道:“既然相见,为何不能相近,为何徒自煎熬?”
黄歇长叹一声:“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是隔了太多的障碍。”
芈月道:“不过是一道门而已,你推开就可以进来。”
黄歇道:“心中的门,推不开。”
芈月道:“是你不愿意推开吧。”
黄歇道:“是我们中间隔着太多的事情。”
芈月道:“是你的心中搁着太多不必要、与你无关的事。把这些放下,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
黄歇道:“怎么会无关呢?我的根在楚国,若是拔了我的根,种到别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颂》里说的一样,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会变了味道。”
芈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况于人。”
黄歇道:“你变了吗?”
芈月道:“我,我自然是变了。”
黄歇道:“变得多疑,变得不能信任别人了,对吗?”
芈月忽然恼了,转身欲走,黄歇连忙拉住她:“你别生气。”
芈月看着黄歇:“你这算什么,你指责我多疑,指责我不信任你吗?那我问你,你向我隐瞒了什么?”
黄歇一怔,苦笑:“你看出来了。”
芈月道:“你若不知道这件事,根本就不会猜到我的心事。”
两人又沉默了。
山间远远地传来两声杜鹃鸟的鸣叫。
芈月打破沉默:“子歇,这是什么鸟在叫?”
黄歇道:“我当日经由巴蜀,也听到这种鸟的叫声,不过那是春天的时候。蜀人说,这是他们蜀国很久以前的一个王,叫杜宇。他死后就化为这种鸟,每年春天到处可以听到他的叫声,意思是:‘不归。不归。’”
芈月问:“不归?这是什么意思?”
黄歇道:“人说杜宇外出不归而亡,所以死后一直在问:‘不归?不归?’他为何不归,是真不归,还是假不归,是归不得,还是有怨不想归?”
芈月听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也一直在想念着楚国的山山水水,想着我们楚国为什么每次的强盛都不能持久,为什么虽然统治了这么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着只要楚国多打几次胜仗就有权臣作乱,想着楚国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为什么百姓仍然困苦,为什么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国家攻打,只能被动防卫……”
黄歇怔怔地看着芈月,他没有想到,她竟是想过这些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变了。”
芈月道:“变得怎么样了?”
黄歇道:“你变得让我陌生,让我害怕。”
芈月一摊手,无奈道:“那我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变回来吗?”
黄歇轻叹:“是,变不回来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芈月道:“我曾经深恨在楚宫的那段日子,只觉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离。可如今回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的日子,也是在那儿度过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活在那段时光里……”
黄歇感慨万分:“是啊,如果能够回去多好。”
芈月道:“不归?不归否?不如归去?不能归去?这鸟叫了几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凄婉,他也是一个失败的君王。我宁愿一个人立在这山巅,也不会变成一只无枝可栖的笨鸟。”
黄歇看着芈月,一时竟无言以对。
许久,天色渐暗,两人在这山巅站了许久,说了许多的话,可是两颗本来已经渐近的心,却又不知不觉地远了。
黄歇回到驿馆,满心怅惘。
秋夜的庭院,草丛中有虫鸣之声。黄歇所住的居间,烛光自纱窗透出。
黄歇抚琴的身影投在纱窗上,激昂的琴声回响在庭院中。
太子横推窗,望着黄歇的身影,听着那琴声,竟是不敢出门,只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来,竟是已经太阳高升了。
侍从匆忙跑进来,报道:“太子,不好了,义、义渠君来了!”
太子横怔了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问道:“义渠君,什么义渠君?”
那侍从急了,在他耳边低声将义渠王与秦太后的关系说了,又道:“那戎狄蛮夷之人,不识礼数,他必是听说了公子歇与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门来了。”
太子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当真岂有此理,当真是蛮夷之人,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侍从催道:“太子,速作决断,那蛮夷之人不讲理,此事还须太子出面去挡他一挡,否则的话,岂不教公子歇跟着他一起丢脸?况且他手下众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鱼之殃。”
太子横急出一头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却已经迟了。
却是义渠王在与猃狁征战的时候,听说黄歇到了咸阳,与太后要重叙旧情之事,当下丢下战场给虎威,自己率着一队亲兵疾驰回了咸阳,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时间便直奔黄歇所住的驿馆,揪住驿丞便问:“黄歇在哪儿?”
驿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后院,义渠王当即走到后院去,却见院中无人,房间又都闭着,不晓得哪间才是黄歇的,当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声道:“黄歇,你给我出来!”
却听得一声叹息,但见黄歇一身白衣,手执玉箫,掀开帘子走出来,慢慢步下台阶,微一拱手道:“义渠君。”
庭院的红叶飞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显得他恍如玉树临风。
义渠王看着黄歇,更觉得妒意中烧,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滚回你的楚国去,这里不需要你。”
黄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国质子的随从,奉王命入秦,保护质子。”
义渠王指着他,喝道:“那就让楚王换一个随从,你——离开秦国。”
黄歇眉头一挑:“为什么?”
义渠王道:“我不喜欢你。”
黄歇道:“秦楚交质,与义渠何干?”
义渠王一时语塞:“你——”他自知说不出理由来,索性拔刀指着黄歇,“上次在武关外与你交过手,可惜没打个痛快,今日我们索性再来比一场。你若赢了,我便离开咸阳,我若赢了,你便离开咸阳。如何?”
黄歇摇头:“我不比。”
义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吗?”
黄歇道:“这里是咸阳,谁走谁留,不是我们说了算。”
义渠王道:“那谁说了算?”
却听得一个声音道:“我说了算。”
义渠王回头,见芈月带着随从,已经走了进来。
义渠王怔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芈月反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义渠王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我只是来看看故人。”
芈月见他如此,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走吧。”她说完,转身向外行去。
义渠王连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门边,还胜利地向黄歇飞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黄歇抚着玉箫,苦笑站立。眼见着芈月与义渠王双双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涩。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义渠王,可以这样公然地将自己的爱与恨说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护卫,去抢夺。
芈月也不理义渠王,径直上了马车,回到宫中,义渠王便也忙跟着她回了常宁殿,却见芈月一言不发,回到殿后,便坐在素日处理公文的地方,专心地看起竹简来。
义渠王在她的身旁绕来绕去,一脸犹豫想找话题的样子。
芈月放下竹简,叹息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义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芈月道:“没有。”
义渠王顿时有了底气,提高了声音:“可我生气了。”
芈月道:“你生什么气?”
义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着几案,用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她:“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芈月笑了笑:“你说呢?”
义渠王却是越说越生气:“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阳,你为他精心打扮,你陪着他游湖游山,甚至就在这树下,你还和他,你还和他……”
芈月道:“我还在他的怀中睡着了,是吧。”
义渠王一怒砸在几案上:“我要与他决斗!”
芈月眉毛一挑:“哦,你还要决斗?”
义渠王道:“不错,我们男人的战争,你是阻挡不了的。”
芈月放下竹简,叹气道:“我不想阻挡你,我怀孕了,想清静些,你别在我面前讲打打杀杀的事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你怀孕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芈月,“你,你说什么?你怀、怀孕了——”
芈月轻抚着小腹,点点头。
义渠王惊喜交加,冲到芈月身边,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芈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
义渠王忽然将芈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跃道:“哈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芈月气得捶他的胸口:“你这浑蛋,把我放下来,我都被你转晕了!”
薜荔、文狸等也吓得忙抢上来道:“义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医说过,太后要静养。”
义渠王嘿嘿笑着,把芈月轻轻放下,伏在她的身边,一会儿去摸她的肚子,一会儿傻笑连连,满天酸风醋雨,顿时消于无形。
芈月怀孕的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驿馆,黄歇听到消息,怔在当场:“她怀孕了?”
消息是芈戎带来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黄歇,叹道:“唉,你说,这是怎么说的呢!这孩子真不应该来。”
黄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喷出,芈戎大惊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黄歇摇摇手,苦笑道:“我没事。”
芈戎顿时后悔道:“对不起,子歇,我不应该告诉你——”
黄歇摇头道:“不,是我无能。比起义渠王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确已经不适合在她身边了。”
芈戎道:“你怎么这么说呢,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对我阿姊的好。”
黄歇道:“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芈戎走后,黄歇看着窗外,捂着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其实七分时,他错过了;三分时,他也错过了;顷筐塈之时,他又没有抓到机会。人生际遇至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芈月怀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诉嬴稷的,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这件事。
嬴稷顿时跳了起来,膝盖顶上书案,书案倾斜,上面的竹简哗啦啦地倒下来,他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问道:“你说什么?怀孕?”
唐棣吓得捂住嬴稷的嘴:“大王,轻声,此事可不能张扬。”
嬴稷已经跳了起来,四处去寻剑:“是那义渠野人的,还是那个黄歇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
唐棣见嬴稷牙咬得咯咯作响,吓得连忙按住他,抚着他的胸口让他平心静气,劝道:“大王,休要动怒,冷静,冷静。太后都已经怀上了,您这时候便是杀了他们,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开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连忙拉住嬴稷:“您别去,上次就为黄歇的事,母后还罚过您,您千万别去。”
嬴稷怒吼:“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母后她、她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劝道:“这事儿,您不能是第一个去的。母后毕竟是母后,还是得、还是得让别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行,绝对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让母后听您的吗?”
嬴稷被她这一句说中,狂怒的情绪平静下来,转头问她道:“那你说,寡人应该怎么办?”
唐棣轻声劝道:“大王,您是秦国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为您分忧啊?您可千万别自己冲动,伤了您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终于缓缓点头:“不错,你说得对。”又转头问唐棣,“依你说,要当如何?”
唐棣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番话,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叹道:“关键时候,还是爱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脸一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王避免与太后失和。”
最终,还是由唐棣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唐姑梁。如今能够劝阻芈月的,便只有樗里疾这位宗室王叔了。
樗里疾闻讯大惊:“她当真怀孕了?”
唐姑梁叹气:“千真万确,昨日刚由太医令诊断出来。”
樗里疾顿足:“这、这到底是哪个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别管是哪个的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她生下来吗?”
樗里疾也醒悟了,道:“岂有此理!绝不可以。”
唐姑梁低声道:“大王年纪尚小,说的话太后听不进去,只怕还得您出面啊!”
樗里疾便叫道:“来人,备辇,我要进宫。”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传与太后时,听说庸芮大夫已经早他一步来了。
却是庸芮也闻此讯息,却不知是从何得知,忙来问芈月。
芈月看着庸芮:“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芈月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庸芮道:“臣不知道。”
芈月道:“你认为我应该把孩子生下来吗?”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亲,您要保这个孩子,谁也挡不住您啊。”
芈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这个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芈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帮我……”
正说着,南箕匆匆进来禀报:“太后,樗里子求见。”
芈月挥了挥手:“你告诉樗里子,三日后早朝再见。”
南箕一怔,又不敢违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请樗里子一起相商?”
芈月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以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说着,对庸芮悄悄说了一番话,庸芮的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已经不能言语了。
芈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应一声啊!此事,你能不能办到?”
庸芮按着头,万分头痛地应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书。”
芈月道:“都拜托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来有没有能说得通的例子。”
芈月道:“我就知道,满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第一个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宁可太后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想到臣。”
芈月脸一红,啐道:“这种事情,同你有什么相干?”
庸芮发现口误,脸也红了,长揖道:“臣一时错乱,请太后恕罪。”
芈月道:“若用到你时,你可别再给我错乱了。”
庸芮道:“是。”
当下庸芮匆匆而去,樗里疾听了南箕回报,急得跺脚道:“三日后早朝就来不及了,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了。若不处理好,只怕到时群臣能把咸阳殿给掀翻了。”
芈月听了南箕回报,却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诉他,咸阳殿,翻不了!”
樗里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飞报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会前一夜,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来走去,竖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来问……”
嬴稷暴躁道:“叫她滚。”
竖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温言劝道:“大王,母后既这么说,必是有了应对之策,大王不必着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会,若是群臣闹腾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到时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对樗里子说这样的话,那必然是没有关系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是谁把消息走漏了?是谁?是谁?”
不管嬴稷愿不愿意,大朝会仍然如期召开了。
清晨,咸阳殿外,文武大臣已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得起劲。
寒泉子暧昧地对乐池道:“乐大夫,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
大夫乐池低咳两声道:“轻声,轻声。”
大夫冷向不屑道:“轻什么声啊,这事儿还有谁不知道。”
大夫管浅也不悦道:“唉,这种事,真说不出口啊。”
庸芮带着微笑,和每个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态轻松,与众人的剑拔弩张之势大不一样。
到殿上钟磬之声响起时,大臣们顿时严肃起来,整冠理带,捧着朝笏按照顺序鱼贯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两列,彼此交换眼神,坚定信心,一个个昂首挺胸,等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便听缪辛报道:“太后驾到。”
整个大殿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芈月走到殿中,扫视了周围一圈,她的目光到处,如风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
芈月拂袖,优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参见太后。”
芈月道:“罢了。”
群臣起身,头不敢抬。
芈月道:“听说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热闹,诸位卿大夫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可否告诉朕,你们在议论什么?”
群臣唯唯。原来在殿前人人都说得极是起劲,似是芈月一上朝,众人便都要群起相劝,务必要让她打消原意,维护大秦王室的体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众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别人先站出来开口,自己好跟进,竟是谁也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樗里疾沉着脸,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个大夫开口,形成众臣纷议的局面以后,他才好一言定鼎,总不好他自己先站出来进言。可是眼看众人都是巴望别人出头,推诿异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压轴,此时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张口欲言。
却听芈月先开口道:“哦,你们没有事可以告诉朕吗?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诉诸位卿大夫。”
群臣抬头,诧异地看着芈月。
樗里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芈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脸上充满了为人母的快乐安详和心满意足:“朕有一件喜讯要告诉诸卿,朕有喜了。”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
樗里疾脸色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大声道:“敢问太后,喜从何来?”
芈月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樗里疾,仿佛他说了傻话:“朕是大秦太后,怀了嬴氏之后,不是大喜吗?”
樗里疾想不到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气结。
唐姑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道:“太后此言,实在是,实在是……难道先王还能……”
芈月坦然点头道:“唐卿真是聪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梦见先王,先王伤嬴氏人丁单薄,大王孤单缺少臂膀,故与朕入梦,孕育子嗣。诸卿,不为先王贺,为朕贺吗?”见群臣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微笑着站起来,道:“看来各位竟是高兴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见芈月站起来,径直转身向后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应过来,蜂拥上前试图阻挡:“太后,太后请留步!”
庸芮却上前一步,挡住群臣道:“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请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芈月远去,将一腔怒火都发到庸芮身上。
樗里疾怒道:“哼,庸芮,你挡着我们意欲何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么?”
樗里疾道:“你说呢?”
庸芮一摊手:“各位争执了半天,无非就是想要太后给一个交代,如今太后已经给了交代,各位还想要问什么?”
樗里疾气得整个人都抖了,怒道:“哼,这算是交代吗?先王托梦,太后有娠,直是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儿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樗里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脉,岂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么做?是要逼着一个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群臣语塞,眼神中表露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渴望,但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庸芮进逼一步道:“谁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里疾站住不动外,群臣都胆怯地退了一步,管浅低声嘟哝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脉啊。”
庸芮道:“既然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这孩子生下以后应该姓什么?姓义渠王的姓吗?他成年以后,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这封地归谁,归义渠?”
管浅连忙摇头:“不行,大秦将士辛苦得来的疆土,岂能属于义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浅气道:“这,断断不可。我等身为大秦之臣,若是坐视王家血统淆乱,何以对先王,何以对列国,何以对后人?”
庸芮道:“列国,列国难道就没有先例吗?”
管浅道:“胡说,哪来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风上的图腾,问道:“各位,这是什么?”
这图腾众人自然都识得,这是大秦的图腾玄鸟。
唐姑梁哼了一声:“这是玄鸟。”
庸芮笑问:“为何要画玄鸟?”
唐姑梁忽然意识到一事,当即不言,却有人还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鸟感孕我大秦先祖大业,这还不懂吗?”
唐姑梁恨不得将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视了一圈却未发现此人是谁,已经心知不妙,果然听得庸芮拊掌笑道:“这样啊,‘天生玄鸟,降而生商’,昔年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问,父在哪里?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鸟感孕秦人先祖大业,敢问大业之父又是谁?姜嫄踩巨人足迹而生周人始祖弃,则弃之父又是谁?”
樗里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只是远古传说,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轻松地道:“好,始祖们太远,那就说说今人。当今列国,最强者七国,七国之中,国家能与我秦国相当的,还有齐国,对否?”
樗里疾已经有些晕了,下意识地点头。
管浅已经明白,扭头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里疾忽然明白过来,浑身一颤,目光锐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说了。”
庸芮冲着樗里疾苦笑一声:“樗里子,今天必须把话说开了啊。”
樗里疾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看看樗里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着站在那儿的庸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却多了一句嘴问道:“齐国又如何?”
庸芮道:“齐国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齐国国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却为田氏所代,为何?田氏原为齐国之臣,虽然谋得权力,无奈族中人丁单薄,空有野心没有亲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广纳美姬,大招宾客,令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而不禁,几年之间,就生了七十多个儿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兴,至田襄子时,取代姜氏而为齐国之王。此为荣焉?耻焉?”
群臣此时已经无言以对了,却听得庸芮道:“诸位,太后生子,当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艰难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请吧。”
群臣垂头丧气,竟是不能再发一言,顿时溃散,三三两两转身出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