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申包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蒋胜男 本章:第十五章 申包胥

    趁楚国群龙无首之际,芈月任白起为左庶长,与司马错、魏冉等迅速发动对楚国的攻击,猝不及防的楚国一败涂地。白起斩首五万,取十五城,楚国政局面临崩塌。

    楚国大殿,朝臣乱成一团。

    郑袖带着公子兰坐在上首泣道:“大王被秦人扣押,如今国家危亡,怎么办啊?”

    群臣面面相觑,刚刚被令尹昭阳自流放地召回的三闾大夫屈原上前一步,昂然道:“秦国背信弃义,扣押大王,偷袭夺关,我们必须立刻整顿兵马,迎战秦人。”

    靳尚见屈原上来,暗道不妙,壮着胆子上前道:“三闾大夫,如今大王尚在秦人手中,谁来号令三军?”

    屈原目光如剑,盯着靳尚道:“那以靳大夫之见呢?”

    靳尚搓手笑道:“上策自然应该是先迎回大王。所以,为了保障大王的安全,我们不可以做出触怒秦人的事情来。”

    屈原凛然道:“就是因为你说的不可触怒秦人,以至于我们三关洞开,秦人长驱直入。是不是要等秦兵到了郢都城下,我们还是抱着不可得罪秦人的想法,把都城宗庙也献给秦人?”

    靳尚既尴尬又恼怒,冷哼一声道:“那依屈大夫之见呢?”

    屈原道:“秦人扣押大王不放,为的就是挟持大王以勒索我楚国。我们对秦国退让越多,秦人越不会放了大王。唯今之计,只有另立新君,让秦人知道就算是挟持了大王也无济于事,那时候我们再与秦人谈条件,才能够迎回大王。”

    靳尚立刻道:“若立新君,则当立公子兰才是。”

    屈原道:“太子明明已立,何以提公子兰?”

    郑袖一听大怒,尖叫道:“若不是太子在秦国为质杀人潜逃,又如何会惹怒秦人,扣押大王?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如何能够再为储君?大王入秦之前已经对我说过,要废太子,另立子兰为储。”

    屈原立刻质问郑袖道:“口说无凭,大王可有诏书留下?”

    郑袖顿时语塞:“这……”

    靳尚见状不妙,忙道:“太子尚在齐国为质,如今秦人攻城,火烧眉毛,远水不能解近渴啊。”

    屈原道:“谁说太子尚在齐国?”

    屈原话音刚落,便见黄歇陪伴着太子横从殿外走进来。

    靳尚惊呆了,看着太子横,又看看黄歇,口吃了:“你、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郑袖已经回过神来,尖叫道:“太子在秦为质,私逃回国,招来滔天大祸。如今太子在齐为质,又私逃回国,难道还要为我楚国再招来大祸吗?来人,快来人,将这逆子拿下!”

    靳尚也立刻跳了起来,叫道:“夫人有旨,将逆臣拿下。”

    却听得一个声音断喝道:“谁敢动手!”所有的人都听出这个声音是谁,顿时怔在当场。

    便听得殿外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由两个老仆扶着摇摇摆摆地进来,沉声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向齐国递交国书,请太子回国的。”

    此人正是数月前气得病倒的老令尹昭阳,谁也想不到,在这关键时刻,他又强撑病体上朝来了。

    郑袖跳了起来,叫道:“老令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昭阳颤巍巍地由两个老仆扶着走进殿来,便有昭雎等数名昭氏子侄抢上前来,扶着他一路走到王座边坐下,奉方早机灵地捧了座席来候着。

    昭阳坐下,想要张口,喉咙里却是咕噜噜响了几声,有机灵的内侍早奉上了漱盂来。昭阳喉头咕噜半天,终于费劲地吐出一口浓痰,这才吃力地一字字道:“大王蒙难,兵临城下,楚国危亡之际,当令太子继位,主持国政。”

    郑袖早在他吐痰的时候就已经嫌恶地掩袖避到一边,此时听他说出这话,跳了起来道:“老令尹,你、你难道无视大王的旨意吗?”

    昭阳眼一瞪,喝道:“大王的旨意何在?”

    他积威数十年,这一喝之下,郑袖也不禁倒退三步,一时语塞,终究还是顿了顿足叫道:“这、这是大王口谕……大王去秦国前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太子失德当废,要立子兰为太子。”

    昭阳斥道:“这是朝堂,岂容妇人指手画脚!咄,你以为秦国出了个夺嫡的摄政太后,就想在楚国也效仿吗?来人,请郑袖夫人回宫!”

    郑袖被两个内侍上前一挟,就直接向后殿拖去,挣扎不脱,急得大叫起来:“你敢!靳尚,靳尚,你是死人吗?”

    靳尚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老令尹,夫人毕竟是夫人,您这般无礼——”

    昭阳轻蔑地看了看靳尚,斥道:“住口,我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滚开,老夫就将你当殿击杀!”

    靳尚吓了一跳,他可知道这老东西如今已经活得毫无顾忌,他一条宝贵性命,可不能就白白浪费在这儿,听得此言,顿时顾不得郑袖呼叫,连忙把自己缩到一边去了。

    黄歇抓住太子横的手,用力一推,叫道:“太子,快上去。”

    太子横苍白着脸,一步步走上正中高位。

    公子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黄歇一把拉下台阶。

    昭阳颤颤巍巍地扶着昭雎的手,欲站起来行礼,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努力,只将自己鸠杖放倒,双手扶地率先行礼道:“臣等参见大王!”

    黄歇将公子兰用力拉倒按住,与其余群臣一起跪倒山呼:“臣等参见大王。”

    太子横暗中攥紧了拳头,战战兢兢地壮着胆子道:“众卿平身。”

    众人皆站了起来,昭阳却没有动。

    黄歇与屈原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抢上前去,与昭雎各扶住昭阳一边,将他扶起。

    昭阳倚在昭雎怀中,睁眼看到屈原,似精神一振,嘴角抽动了一下表示笑意,吃力说道:“是我私心太重,贪恋权势,所以听任靳尚坐大,郑袖胡为,排挤屈子。却没有想到,如今竟然是养虎为患,造成今日楚国莫大的祸端啊!屈子,我如今让子歇请你回来,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住……”

    屈原不禁哽咽:“老令尹,我从没怪过您,是我脾气不好,不曾与您好好沟通。您一定要撑住啊,如今楚国需要您,大王需要您,太子需要您……”

    昭阳勉强抬起眼,握着屈原的手用力按了一按,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无力说出话来。

    众人静等着昭阳说话,却半晌没有声响。

    黄歇一探昭阳的鼻息,跪倒惊呼:“老令尹——”

    众人也跪倒悲呼道:“老令尹——”

    黄歇伏地,听着两边的痛哭声,心绪复杂。楚王陷秦,昭阳身死,这风雨飘摇的楚国,将比以往更加危险。

    因楚王槐入秦被扣押,太子横在令尹昭阳的支持下登基为王。屈原主政,下令陈兵边境,又交联列国,欲合力逼秦国交出楚王。秦人攻楚之势,一时受挫。

    看着前线传回的奏报,芈月召群臣商议道:“你们有何良策?”

    庸芮毫不犹豫道:“依臣看来,若要伐楚,必须先除去屈原。”

    大夫寒泉子听他这一说,吓了一跳,忙咳嗽一声,示意庸芮去看芈月的脸色。

    芈月没有表情,只是看着竹简。

    庸芮若无其事地转了一个弯,又道:“然而,屈子乃世间大才,若是能够为我秦国所用就更好了。依臣之见,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入楚,离间楚国君臣,让屈子对楚国离心离德,到时候我们再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请屈子入秦。太后以为如何?”

    芈月摇了摇头道:“他是不会离楚入秦的,他对楚国一向忠心耿耿……”

    庸芮道:“试试又有何妨?”

    芈月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试试又何妨呢?”她苦笑,“虽然我明知道,这是缘木求鱼啊……”

    楚国,屈原府。

    屈原身着戎装,看着手中的宝剑,神情复杂:“这把剑还是老令尹当年留下的……”

    黄歇也有些唏嘘:“老令尹这一生,虽然刚愎自用,但在关键时刻,也亏了他力挽狂澜啊……”

    屈原却道:“我现在要赶赴边关,但还有一件比亲上战场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来办。”

    黄歇躬身道:“夫子但请吩咐。”

    屈原道:“我要你作为楚国使臣入秦。”

    黄歇道:“夫子的意思是……”

    屈原道:“如今秦军突然袭击,连下十五城,虽然我们暂时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击,但是目前楚国人心涣散——当然,太子继位能够暂时聚拢人心,使秦国挟大王以为人质的企图落空,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若真要与秦人相比,楚国兵力相差悬殊——若是陷于苦战,人心将不可收拾。”

    黄歇道:“所以我们是借此胜战,以战促和。”

    屈原道:“对,只有在军事上狠命打击秦人,让秦人知道攻楚付出的代价太大,才会坐下来商议和谈。”

    黄歇道:“夫子让弟子入秦,是为了和谈?”

    屈原摇头道:“虽然是和谈,但秦人一贯恃强凌弱,若是我们步步退让,不但得不到好的结果,甚至还会得不偿失。你入秦国,一来是想办法赎大王回国,二来是设法让秦人退兵,三来……”他轻叹一声,眼中精光毕现,“若有机会,可不择手段,制造秦人的内乱,让他们顾此失彼,不得不撤兵出楚。”

    黄歇心头一震,他想不到一向以君子之道教诲于他的夫子,居然对他说出“不择手段”四字,不由惊呼出声:“夫子……”

    屈原长叹一声,双手用力按在黄歇的肩头,这股力量,他希望能够真正传到黄歇的心底:“子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当此楚国危难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成功达成使命。”

    黄歇轻叹一声:“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今日的秦国太后,已经不是昔日的师妹了!”

    屈原肃然道:“我知道。不过我也不认为她的想法做法,能够令秦国君臣都一致赞同。若是秦国上下不和,那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黄歇不能置信地抬头道:“夫子,你的意思是……”

    屈原点头道:“不错,若能够分化秦王母子,离间君臣,让秦国内部有所分歧,我们楚国才有一线生机啊!”

    黄歇痛苦道:“可那是皎皎啊!”

    屈原叹息道:“是啊,为师何尝不叹息呢。这些日子以来,我时时想起唐昧当初的预言,当日先王何等期盼、何等钟爱这个女儿,甚至为了她要求我收她为弟子。可是没有想到,楚之霸星,却成了秦之霸星。我很后悔,若是当日将她留在楚国,就不会有今日楚国之难了。”

    黄歇长叹道:“若是留在楚国,她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屈原诧异地问道:“何出此言?”

    黄歇神情悲愤:“这次使秦归来,我才听到一件秘闻……夫子,当年向媵人之死,你还记得吗?”

    屈原一怔,问道:“向媵人,是谁?”

    黄歇此番归来,不但向南后的旧宫人打听过消息,甚至还找到了莒姬的旧宫人和莒弓,终于在楚王槐去了秦国之后,弄清了所有的隐情。他听得惊心动魄,忽然想起芈月那时候小小年纪,便已经目睹所有的一切,细思起来,不禁肝肠寸断。他知道得越多,心里越冷,越是知道他们之间无可挽回。

    此时当着屈原的面,终于长叹一声,道:“向媵人是……是大王荒淫,使得……”他实在难以出口,但却不能不说,当下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才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屈原。

    屈原跌坐在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黄歇叹道:“她在楚宫的时候,威后已经在她每日的膳食里下毒,她若不速速逃离楚国,只怕会死于非命。当时她本准备与我远走天涯,没想到为了八公主的事,我们遇上了义渠王的伏击。她以为我死了,才不得不入了秦宫,做了秦王之妾……”

    屈原按住头,痛苦道:“我原以为她的怨气不过是因先王早亡失恃受了委屈,又与八公主作嫡庶之争而已,谁知道是这般的阴差阳错。唉,如此深仇大恨,怪不得她会如此,怪不得她会如此……天哪,难道真是天要灭楚不成?”

    黄歇见状大惊,忙上前扶住唤道:“夫子,你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唉,往事已矣,来者可追。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唯有努力于将来。子歇,我知道你与皎皎总角之交,情深义重,亦知道她与大王不共戴天,可是大义当前,我们只能放下私情。”

    黄歇跪倒在地,忍着痛苦道:“夫子,弟子知道。”

    夜深了,黄歇推窗,看着窗前种的梅树,如今梅子已经落尽,只余空枝,追思无限。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心上的姑娘,曾经在梅子初青的时候,叫他抓紧机会,不要误了梅子成熟的季节。可叹他一误再误,到如今梅熟子落,一切都来不及了……

    月光下,玉箫响起,曲声中有无限缠绵、无限悔恨。

    宣室殿内,芈月埋头在竹简堆中批阅,缪辛急入,回禀道:“太后,楚国派来使臣黄歇,谈和议之事。”

    芈月抬头,有片刻失神。

    杂乱喧闹的宣室殿,忽然静止停顿下来。

    芈月站起来,一个踉跄。缪辛连忙扶住,芈月推开他,向外走去。她脚步飘然地慢慢走到台阶前,但见黄歇手捧竹简,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巍峨的秦宫。

    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黄歇一步步走上台阶。

    两人终于在台阶中央相遇。

    芈月凝视黄歇,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得一句:“子歇,你来了。”

    黄歇点头道:“是,我来了。”

    芈月看着他手中的竹简:“你捧的是什么?”

    黄歇将手中的竹简递给芈月:“这是夫子给你的信。”

    芈月诧异:“夫子的信?”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拿着竹简,回到殿中,拆开竹简上的编绳,展开竹简看着,那熟悉的字,似要跃然而出:“我荆楚八百年山河壮丽,岂不惜哉。念历代先王之威名赫赫,子孙血胤当共维之……”

    她怔怔地拿着,没有继续翻阅下去,只停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良久,芈月慢慢放下竹简。

    黄歇心一沉:“你没有看完。”

    芈月摇头:“不必看了,我能够明白屈子要说什么。”

    黄歇袖中拳头握紧,问她:“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屈子带我们去放鹰台看前朝遗址吗?”

    芈月点头:“记得。”

    黄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那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起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你……真的要做伍子胥吗?”

    芈月看向他:“那么你会做申包胥吗?”

    黄歇回避了芈月的眼光:“我、我不知道。”

    芈月道:“子歇,你来是为了什么?”

    黄歇将手中另一个竹简交给芈月,肃然拱手:“为了递交国书。”

    芈月没有看,放到一边。

    黄歇道:“你为什么不看?”

    芈月道:“我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黄歇道:“可你不看看,楚国愿意付出什么吗?”

    芈月微微一笑:“这里面能给我的,不及我从战场上得到的多。”

    黄歇心头绞痛,他知道芈月的心情,可他又不能不做最后的努力:“皎皎,你也是楚国人,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故国吗?”

    芈月呵呵一笑:“就像屈子的信里说的那样,我身为楚女,若用秦军铁蹄踏碎楚国,如何对得起我的血统和历代先王?呵呵,对不起历代先王的,是楚王槐母子,不是我。若父王于地下有灵,他会惩罚谁?天地若有灵,为恶当受报应。若天地不报,那就让我代天地行报应。”

    黄歇急道:“可受苦的是楚国百姓,破碎的是八百年楚国五千里山河。”

    芈月冷笑:“那八百年前的楚国,又在何方?周天子占有天下,分封楚立国于丹阳,乃是子爵之位,地不过五十里。而今,楚国开疆五千里,而周天子之地,却连五十里都不到了!子歇,从前你是黄国人,我母亲是向国人,最后都变成楚人。韩、赵、魏三国,当初都是晋人。可是如今晋国安在?鲁国安在?今天你是楚人,我是秦人,但最终,天下归一,再也没有秦国,也没有楚国——”

    黄歇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天下归一?皎皎,你以为你是周天子吗?”

    芈月自负道:“我不是周天子,但我或者我的儿孙,必将取代周天子,成为天下主!”

    黄歇震惊地看着芈月,那一刻他被震慑住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久久不能说话。

    忽然间黄歇笑了起来,他试图用狂笑冲破那种恐惧:“哈,哈,哈哈,皎皎,你在开玩笑?天下归一?几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明君圣主,终其一生的追求,也不过是称霸而已。天下归一,取代周室?最疯狂的人,都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芈月静静地看着黄歇,等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平息,才慢慢地说:“他们不敢想,所以天下几百年未曾归一。我会先征服疆域最广大的楚国,然后打败武力最强盛的赵国,再并吞势力最弱的韩国,然后是魏,再是齐国,最后是燕国。只要有这样的目标,朝这个目标前行,终我一世不能,我的儿子能,我的孙子能……我现在,就在走第一步。”

    黄歇摇头:“我不信。”

    芈月走到几案前,打开一个精美的匣子,里面是一个绢包,她把绢包打开,里面是一抷黄土。

    黄歇看着这抷黄土,问道:“这是……”

    芈月道:“这是我当年离开楚国的时候,取的一抷楚国之土。女葵跟我说,若离了故土,去了异乡,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乡之土,每日取少许混在水里饮下,就能够解思乡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许,度过了刚开始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这些土就留了下来,一直放在这里。这次我回到宫中,发现它们居然还在。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黄歇不由道:“我也是。当日初次离开楚国四处游历,也是带着这样一包故土,可是后来……却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了。”

    芈月语声缓慢,似在述说着很久远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时候,楚国威扬天下,国人精神振奋。可我离楚的时候,看到襄城满目疮痍,百姓苦于战争,田园荒芜。后来我到了秦国,秦国在先王治下,国势日盛。但我从燕国初回函谷关,看到的却是内乱频生,长街横尸……”她在房间中缓步走动着:“子歇,你记得贞嫂吗?”

    黄歇点头:“记得。”

    芈月道:“她是燕国人,她家原是一个大院子,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人,可到头来,那个大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如同行尸走肉,等死而已……”

    黄歇知道她说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战乱……”

    芈月骤然回头,看着黄歇,一字字道:“战乱不是我掀起的,列国的战乱,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今日你强势了,就去攻打别人,他日别人强势了,就来攻打你……原来在长江以南,楚国旧地,有数百个国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后来渐渐都被我们楚国并吞了,合一了,于是战争就不再发生了。若是秦楚合并,那么秦楚之间,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几百年的安定了。”

    黄歇道:“这是你的狂想,而最终,付出的代价将是秦楚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争,这些你想过吗?”

    芈月摇头叹息:“子歇,上古的贤君明主,谁能高过黄帝?可是黄帝为什么要与炎帝交战,为什么要打蚩尤?在黄帝之前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这样混战,而黄帝之后,战争停息了。”

    黄歇想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嘶哑,他退后一步,只觉得莫名的恐惧:“你以为你是黄帝?”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从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让。你不应该让‘不可能’三个字横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于人为,任何事皆可以去设想。”

    黄歇道:“天地间有大道,行之有道,纲常不乱。若是人人都肆无忌惮,那天下就会大乱。”

    芈月摇头叹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乱了。子歇,我曾经去过招贤馆,听诸子百家论尽天下,儒家说克己复礼,道家说小国寡民,法家说严刑峻法,墨家说兼爱非攻……对乱世人人都有想法,却人人都没办法。子歇,我曾经疑虑过,我们的路应该怎么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么走,只想着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发伐商纣,天下归心,止戈为武,他的征伐结束了战争,被谥为武王。然后才有周礼,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学说争献于诸侯之门,而周天子之后,就只有周礼才是正道。”

    黄歇额头的汗珠隐现:“看来我无法说服你了。”

    芈月看着黄歇微笑:“看来我也无法说服你了。”

    黄歇深深地看了芈月一眼:“皎皎,你不像过去的你了。甚至……”

    芈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个女人了,是吗?子歇,人首先要为一个人,然后才能够为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为一个独立的我,然后,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亲,秦国的太后……”

    黄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宫巷,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

    他越走越快,走到后来甚至是近乎在跑,当他跑进驿馆院子,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来,扶住黄歇,惊诧道:“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着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经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经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犹在争权夺利,醉生梦死。

    章华台上,靳尚等人围着楚王横一齐劝道:“大王,秦国有意和谈,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可不答应。”

    黄歇不在,屈原只能独战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计,秦国素无信义,如今和谈,须防有诈。”

    靳尚奸笑一声:“屈大夫,你有意制造秦楚两国的敌意,挟敌恐吓大王,难道不是为了想当令尹,以拥威权吗?”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这奸贼!当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还敢再立于朝堂,为秦国当说客,当内奸不成?”

    公子兰却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执己见,如今却是对楚国最大的妨碍。王兄,秦国势大,若是我们再坚持下去,惹怒秦国,局势将不可收拾啊,难道就不怕秦国先拿父王泄愤吗?”

    楚王横不禁犹豫:“这……”

    忽然听得一个苍老而专横的声音怒斥:“谁敢阻拦我儿回来……”

    众人怔住了。

    楚王横转过头去,但见已经老迈不堪的楚威后在郑袖和女岚的搀扶下,拄着鸠杖从后殿走出来。

    楚王横连忙站起来相迎:“威后您如何来了,有何事叫孙儿过去说话便是。”

    楚威后冷笑一声,道:“谁教我养不得好儿子,教我这把年纪,还要为了他而担惊受怕,看人脸色。”

    楚王横不敢言声,欲去扶楚威后,郑袖却趾高气扬地挡在他面前,殷勤地扶着楚威后在上首坐下。

    楚威后坐定,劈头就问楚王横:“子横,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国?”

    楚王横又急又惶恐,含泪伏地道:“孙儿不敢。祖母,孙儿比谁都盼着父王回来。”

    楚威后一顿鸠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与秦国议和,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横只得磕头道:“是,孙儿遵祖母旨意。”

    楚威后又问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让何人为令尹?”

    太子横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犹豫道:“这……”

    楚威后阴森森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我看这楚国上下,也只有我这个孤老婆子,是真正盼着你父王回来的人。”

    公子兰上前两步跪倒,讨好卖乖地哽咽道:“祖母,孙儿愿意为了接回父王,亲去秦国,哪怕那儿是虎穴龙潭,也在所不辞。”

    郑袖不防儿子竟如此说话,不由得失声道:“子兰——”话到嘴边,却看到靳尚丢来的眼色,顿时把后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后虽然老眼昏花,已经看不到这些人的神色,但她终究是人老成精,况且她不在乎也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各怀心思,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自然莫过于她恃以横行半生的儿子能安全回来,至于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后当下也不理会郑袖失声尖叫,只冷笑一声,伸出手指指公子兰,又指指楚王横道:“你们心里有什么样的算计,我这双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给我讨好卖乖,你们两个用行动给我看,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子横,你还是大王,子兰,你做令尹,你们兄弟同心,把你们父王给接回来!”

    太子横与公子兰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楚威后看向屈原,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憎恨,若不是这个人庇护芈月教导芈月,她早就将芈月杀死了,何至于有今日之祸。她越想越恨,扬起鸠杖指着屈原怒骂道:“屈子,是你护出了一头豺狼,害了我的王儿。你给我滚,老妇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边所有的人顿时都闪开了,只留下他一个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愤地独立。

    屈原强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后,国难之际,您切不可意气用事,害了楚国,害了大王!”

    楚威后却不理他,转向楚王横厉声呵斥道:“子横——”

    太子横左右为难,然而,从小到大慑于楚威后之威,迫于郑袖的压力,让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来支持屈原。他虽然明面上已经是大王了,可是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这上面两层的长辈悍妇,拿礼法都能压死他。

    他终究不能自已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国,并无传位诏书,是昭阳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阳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后虽然年迈老朽,蛮不讲理,但以祖母之尊,积威多年。如果他敢违她之意,他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让子兰成为新王。

    他没有同他们对抗的实力。

    犹豫再三,楚王横只得艰难下令:“将屈原逐出朝堂,终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愤地向天而号:“威王啊,您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啊,这楚国,要亡在他们手中了!”

    郑袖尖厉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将屈原逐出去——”

    汨罗江边,屈原一身凌乱,孤独而怆然地走着,口中低声念着《涉江》诗篇:“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一骑飞驰而至,向寿跳下马来,走到屈原身边。

    向寿道:“屈子——”

    屈原却视若不见,茫然向前走着:“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向寿道:“屈子,您为楚国立下如此大功,却遭楚王这般对待,实是叫天下人为之悲愤洒泪。”

    屈原没有理他,蹒跚前行:“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寿上前两步,挡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国太后之命而来,请屈子前往咸阳,秦国相位虚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觉被挡住了路,不耐烦地抬手挥开向寿,继续向前:“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向寿看着屈原越行越远,站在当地,沮丧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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