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并非全是黑暗,弯月悄悄地隐退了,但澄亮的启明星悬挂在芦苇荡的上空,洒下一片清辉。东方的天际已飘浮着灰铅色的云团,随着冰凉的晨风来回游动。最初的一道白光仿佛还在酝酿着,与黑色争夺着最后一丝砝码,准备随时喷薄而出。
大地显得格外的寂静,水面显得极其的温柔。从第169团3营9连守卫的河滩阵地望去,辽阔的涂家湖被淡淡的水汽或许是雾汽覆盖了,像漫无边际的透明轻纱笼罩其间。“呼喇”一声惊啼,叼鱼的水鸟划破了湖面的沉静,渐渐地,又归于原先的无声无息。
这是11月18日的清晨,9连的李佑吾排已在此踞守10天,一直没有日军的任何动静,但他们不敢大意,因为战事难以预料,随时随地可能爆发。跟往常一样,值勤的哨兵趴在掩体里,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用望远镜监视着前方湖面的动静。忽然,哨兵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到扎扎刺耳的马达声从远处传来。向地平线眺望,只见一簇黑影正随波逐浪地向前沿阵地的湖滩岸边疾驶而来。
“排长!排长!”哨兵马上喊醒正倚在工事土墙上打盹的李佑吾,“敌人来了!”
李排长看了看怀表,是早晨5点差几分钟,他立即命令全排士兵进入利用湖堤修筑的工事和掩体,同时做好射击准备。
他自己猫腰前行,来到湖堤的一个高处观察。从望远镜中已经可以看到10多艘日军汽艇凶神恶煞般地闯来。他又迅速退下来,一边通知做好战斗准备,一边叫勤务兵赶紧去驻扎在牛鼻滩的连部,报告这里的敌情。
“嘎嘎嘎——”日军机枪朝湖西岸的芦苇丛里扫射,这是在火力搜索。子弹从中国士兵的头顶上空掠过,老兵见了这情势若无其事,但包括李排长在内的新兵却有点紧张。李佑吾刚从黄埔军校毕业,分配到9连来当排长不到两个月,要说真正的实战,这可能还是头一回。他意识到紧张对于自己指挥战斗可能产生的不利,就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出在军校学到的果断以及勇敢,来影响注视着他的士兵们。“弟兄们,不要慌,”他说,“听我的口令,我说打,就一齐射击!”
现在看清楚了,日军第一批16艘汽艇,拖带着一些舢板,在黯淡的晨光中,边用机枪盲目地扫射侦察,边用探照灯来回照射察看,进入阵地前的水域,看样子日军要在此强行登陆。
“打!”李排长一声令下,全排火力顿时一齐射向日军汽艇,枪炮声大作,日艇上的探照灯马上熄灭,机枪瞬间也成了哑巴。
但不出数秒,日军开始还击。一部分日军突击队“扑通扑通”往水中跳,他们想舍艇登陆。
李佑吾指挥全排唯一的一挺捷克造轻机枪,立即封锁日军企图爬上岸的滩头,然后用步枪点射。这个办法很管用,十几个刚爬出水面的日军全部被歼灭。
这突如其来的当头截击,打得日军有些晕头转向,熄火的汽艇又重新发动起来,摆脱了互相的纠缠后,都开足马力向后退却。
“妈的!”李佑吾开心地骂了句粗话,首战告捷使他很兴奋。
接到9连打来的电话报告后,第57师参谋主任龙出云到地下室去向余程万师长报告。新的师指挥部安在兴街口的中央银行内,走过一排平房,一个钢筋水泥结构的防空壕有一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端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道,在拐弯处安设了电话总机,接线兵正在紧张地工作。走进防空洞,像间小屋子,大约10平方米,面对面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台电话机。
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啸云、指挥官周义重站在墙上一张地图前研究战术。听了龙出云的报告后,余程万思忖了片刻,便对他们说:
“看来,我们保卫常德的第一颗子弹,已在今天早晨5点钟发出去了。不过,先来撞常德大门的不是116师团,而是68师团……”余程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岩永旺很狡猾,他可能是在仿效横山勇的战术,搞声东西击,让佐久间为人先攻东南方向的滩头阵地,以掩蔽他的主攻路线。”余程万收敛起笑容,“我们决不能上他的当!告诉柴团长,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在涂家湖蠢动的日军,只不过是在搞策应,我们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应付更大的战斗上。”
“是!”龙主任掉头出去。
李佑吾排这里,除以少数人员作警戒和监视敌情外,余部枕戈待旦。
拂晓,3架日机飞临涂家湖上空,低空盘旋,像是寻找早晨战斗失踪的日军士兵。同时,湖面上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达轰鸣声,情况表明,日军在增加兵力,要进行大规模报复。
落日的余晖,在湖水上投下金色的光圈,构成一幅让人陶醉的画面,但面对残酷的战斗,谁也无心来欣赏这种美景。日军二十几艘汽艇,载了日军300多人,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向湖堤阵地猛扑过来。炮弹掀起丈高的水柱,溅起如烟的尘土,成排的芦苇纷纷折腰倒下。
李佑吾率全排士兵,充分利用湖堤有利地形和既设阵地工事,勇敢沉着,浴血奋战。
战斗进行一个小时,由于中国军队兵力单薄,不够分配,让日军在湖滩登了陆。登陆的日军士兵喊叫着向中方阵地发动进攻。
在打退敌人几次冲锋后,李佑吾率排里的剩余士兵撤到一处高堤上抵抗。战斗正酣之际,李佑吾不幸头部、腿部连中4弹,倒在血泊之中。副排长刘鸿海将李佑吾从火线上抢救下来,然后自己继续到前线指挥战斗。
年方20岁的李佑吾伤口流淌着鲜血,却无力去包扎,他感觉到生命正一步步离他远去,他望着即将黑暗的天幕,一颗流星坠落到无名的地方……
与此同时,涂家湖的日军又分出一股约200多人,绕到牛鼻滩东北湖堤附近,向牛鼻滩镇发起进攻。指导员顾金钫代理连长,率9连主力英勇抵抗,将日军击退。日军刚退没几分钟,大炮便向9连主阵地猛轰,直炸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当场便有数名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
常德会战第一枪在城郊打响后,第74军军长王耀武深感57师守城任务艰巨、力量单薄,但他也已被日军围困在太浮山里进退两难,无法去救助余程万,只得去电命令第100军的63师188团拨归余程万指挥,为德山守备队,接替德山和沅江南岸的防务。
余程万接电后一阵快意,因为188团目前正好驻扎在德山,原先他就想调动该团,但因没有明确他有指挥权,也不便去下令,前几天听说该团要撤走,他很感担忧,如果他们一走,他就要分出起码一个营的兵力去接守。现在王耀武将该团拨给他用,岂不给他支撑了一大把!他赶紧命令参谋长皮宣猷去请188团团长邓先锋来师部商议防守事宜。
然而邓先锋团长不请自到,未及寒暄,他便向余程万通报,他要率部南调,并且部队已经上路。余程万可真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望着这位娇宠惯了的团长,愣住了。不仅是余程万,在场的57师其他军官也仿佛是被浇了一瓢凉水。
邓先锋像是察觉出余程万的脸色变得难看,想张口作出一些解释,但没等他话出嘴,余程万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斥起来:
“姓邓的,你应当知道我57师的军纪风纪,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是57师的一个团。当涂家湖、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却把部队往南调,你能说出往南调的理由吗?!”
“这、这……”邓先锋嗫嚅着。
“这什么?”余程万平时是很少发火的,但这次像是真的发怒了,“你要是没正当的理由,我余程万可以毙了你!”
副师长陈啸云见闹得很僵,就站出来打个圆场,他说:“邓团长,现在余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抖擞起精神来,我们一起好好地干这一仗吧!”
沉寂了一会,邓先锋垂着头回答:
“南撤是我的错误,我愿意接受师长的新命令。”
“那好,”余程万口气暂缓了点,“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的紧要据点,和整个战局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1小时内,进入原来的指定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客气,你用脑筋想一想吧,限期内答复我。”
“是、是。”邓先锋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退出来。
等邓先锋走后,余程万指着他的背影说:“此人不能信任!”
为预防发生变故,余程万对兵力部署作了局部调整。他决定留171团第2营(加强营)防守河洑,其余两个营为城垣守备队,第170团第3营为师预备队。同时,他又严令各团、营、连、排长坚守战斗岗位,率领所部沉着应战。
11月20日拂晓,日军第68师团在常德城东滨湖区,后援部队增至一个联队以上,借助飞机大炮掩护,再次向牛鼻滩猛攻。战斗打得非常激烈,169团9连与敌反复搏杀,鏖战至次日中午,已伤亡过半,情势极度危急,顾金钫指导员向营长孟继冬呼救。
就在日军一个小队的兵力从背后抄到濠州庙附近,第9连几乎要被前后夹攻,全部成仁之际,第7连张凤阁连长奉命率两排人赶到。张连长一上来就冲锋,日军没料到几乎要丧失抵抗力的中国军队又出现了生力军,钻进阵地线来的日军被消灭了五六十人。日军指挥官不明虚实,就又暂时退了下去。
9连得了这个接济,才转移到马家铺与7连会合。张连长和顾指导员一点名,两个连除去涂家湖的李佑吾排和留在后方的一个排、凑合起来不足一连人了。而日军的数目,明显占压倒优势。两个军官一商量,就决定把队伍带到石公庙。
同时,顾金钫命令李佑吾排也往后撤,撤到濠州和谈家河附近。
副排长刘鸿海率排里的剩余6、7名士兵往后撤,准备把李佑吾也一同抬过去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年轻的脸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没有合上,还望着飘散着硝烟的湖面。他似乎还在留恋着这人世间的图景,尽管上面有燃烧的余火,残塌的堑壕、折断的枪支、遗弃的弹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