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以后,董仲舒并没有马上离开未央宫。
尽管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岁首的气候已寒意潇潇,可董仲舒跪在宣室殿前等待皇上时,却已是汗水涔涔。
他心里乱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期盼了多年,却会盼来这么一个结果。
终于,刘彻朝宣室殿走来了。
隔着老远,刘彻就发现了他,忙道:“哎呀!如此寒冷,爱卿偌大年纪,如何受得了?有事快随朕到殿里去说吧。”
董仲舒一进宣室殿又跪倒了:“请皇上饶了老臣吧!”
“这是为什么?”刘彻一脸的疑惑。
董仲舒双唇嗫嚅,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上表达此时的心境。
前几天,他接到皇上要召见的消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
自议论辽东高庙灾异而险些丢了性命,他就一直赋闲在家,靠书籍消磨时光。而这个时候,皇上的一道口谕让他又感激涕零。
皇上没有忘记他,终于在十一年后,用恩泽滋润了他干裂的心。
他让夫人从衣柜里翻出当年的朝服,一直深情地摩挲着,嘴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话——皇上圣明啊!刚刚寅时三刻,他就起了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着,面对皇上时,他该说些什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留他在京城的意思,而是把他任命为胶西王相。
他已经辅佐过一个素骄好勇的江都王,那些年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又要去伺候一个杀人如草芥的胶西王,这与在刀刃上过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他宁愿继续赋闲,也不愿再以衰老之躯外放他乡了。所以他此刻恳请刘彻撤回成命。
“唉!丞相之所以提议爱卿任胶西王相,也是考虑到你治理江都的政绩嘛!”
“臣感激皇上的厚爱,然臣已年届五旬,体弱多病,再也没有当年赴江都时的锐气了,臣……”
“哦?这一点朕倒是疏忽了。依爱卿之学,做个太常最为合适,可眼下太常一职已经有人,恐怕……”
董仲舒明白皇上的意思,太常寺人满固然不假,可皇上最担心的恐怕还是自己执着天人感应之说,会拿了灾象变异来约束他的行为。因此在宣室殿前等候皇上的时刻,他早已想好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茂陵。
十五年了,迁到茂陵的人口已达到十数万户。当初那个小小的茂乡因为一座皇陵而成长为一座繁华的大城。朝臣们也对移居到皇陵脚下,沐浴皇家恩泽而趋之若鹜,皇上也很自然地把迁居茂陵视作是对朝廷的忠贞。
“臣以衰朽之身而无以报皇上瀚海之恩,每思及此,愧不堪言。臣恳请皇上允准臣移居茂陵,潜心著述,以彰圣德。”
“爱卿快快平身,有话站起来说!”
董仲舒头抵着大殿的地砖道:“只有皇上理解了臣的苦衷,臣才敢起来。”
“好!朕就允了爱卿的奏请。这样也好,朕到茂陵时也可以与爱卿一起谈论学问。”
皇上的开恩让董仲舒满怀感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说道:“谢皇上隆恩。”
董仲舒出殿去了,从此也彻底断了仕途之念。走下殿前的阶陛,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冬日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有些瘦小和佝偻。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刘彻望着董仲舒离去的背影,思绪好久都没有转回来。而此时,包桑又进来奏道:“皇上,大将军求见。”
这真是奇了,有话不在朝堂上说,偏偏都寻到这宣室殿来。刘彻坐到御案后面,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卫青一进殿就“扑通”跪倒在大殿中央,简直与董仲舒如出一辙。
“请皇上饶恕臣的罪过吧?”
“爱卿这是为何?仗打胜了,朕也封赏了,你却道有罪,此举朕实在不解?”
“因为皇上的封赏,让臣惴惴不安。”
“这是何意?”
“赖陛下神威,汉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今皇上独赏微臣,岂不让将军们失望?”
“哦!是这事啊!爱卿所言有理。”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来到大殿中央,“可朕也没有忘记诸位校尉的功劳啊!朕已封公孙敖为合骑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韩说为龙洛侯,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而李沮、李息、豆如意皆为关内侯。如此,爱卿放心了吧?”
“谢皇上隆恩,不过臣还有不敬之言要奏明皇上。臣的三位犬子,尚在襁褓之中,无寸功于朝廷,皇上现在为他们封侯,令臣心中十分不安,故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去他们三个封侯之赏。”
刘彻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就不必了。皇姐有这个意思,丞相和廷尉也极力推荐。再说以爱卿的功劳,不要说三个爵位,就是再多几个,恐怕也比不上你一次对匈奴的大胜吧?”
“驱除匈奴,皆将校同心,士卒用命之果,与犬子毫无关系。倘若犬子可以封侯,那将军们的儿女该如何呢?请皇上明察!”卫青十分执拗。
“爱卿虚怀若谷,谦谦恭谨,朕很理解。但朕先已改变了对董仲舒的任命,现在又要收回封赏,这让朝臣们怎样看朕呢?朕乃一国之君,岂能视诏命为儿戏?”
“这……臣,只是臣的心……”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你是怕朝臣议论。只要你多打胜仗,多杀匈奴,议论自然就会平息的,你就不必忧虑太多了。朕还要批阅奏章,你就先下去吧!”
“皇上!”
卫青还要说话,刘彻却已埋头看奏章了。
“如此,臣告退了……”
从宣室殿到司马门的这段路,卫青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是今天,他觉得这路有点漫长。
儿子们的爵位就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想来就有一种负债的沉重。
走进府门,他看到的是长公主热辣辣的眼光。
在过去几年中,每当他一身戎装,跨上战马,离开京都之时,这眼神就会追着他走过横桥,时时伴随在他的梦里,让他总觉得欠她的太多。可这回,这双眼睛包含着太多的东西,让他有些迷茫和忧虑。
长公主并没有察觉到卫青的情绪变化,依旧沉浸在儿子封侯的欣喜中。午膳时,长公主特别还煮了酒,她要为儿子们庆贺。
“三子荣膺封赏,皆夫君战功卓著,请夫君满饮此爵。”
卫青举爵应和,只觉得这酒爵十分沉重,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许多的愁绪都停在嘴边了:“他们都还是孩子,无寸功于朝廷,却要封侯,朝野会怎么看呢?”
长公主很吃惊,这口气怎么与皇后如出一辙呢?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道:“他们是没有功劳,可他们的父亲有功劳啊!朝野怎么看?谁让他们没有本事为皇上收回河南那一大片土地呢?”
“话不能如此。我上马征战,为的是朝廷百姓,并非图儿女加官晋爵。”
长公主脸上的温暖骤然退去,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本宫可不愿让后辈记着,他们有一个当过骑奴的父亲。”
这话就深深地刺伤了卫青,他顿时觉得这入口的饭没了滋味。他也没跟长公主说话,就径直进书房去了。
“儿子的债由父亲还。”那一夜,卫青在后园的亭子里独坐到深夜,心里这样想着。
元朔六年,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只有两个字:打仗。
刚刚进入二月,皇上诏令,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南窌侯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出定襄与匈奴对阵。
这次他才真正被推上了三军统帅的位置,但是战况并不令他满意。卫青一方面飞报朝廷,另一方面退入定襄、云中和雁门休整。
不久,使者带着皇上的诏书来了,他并没有责怪卫青的意思,反而多了许多安慰。皇上要他总结教训,以便再战。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时,皇上还将熟悉匈奴的张骞也派到了前线。
甥舅见面,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而霍去病也给卫青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长公主的:“三子皆卫门之后,本宫周旋于宫廷内外,奔走于朝臣之间,为他们谋得封赏,意在光耀卫门,使朝廷奸佞不敢小视将军出身。不想将军归京,终日郁郁寡欢,夫妻不能相敬欢颜,令本宫黯然神伤。”
卫青收起信件,怅怅地叹息。当着外甥的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的感觉没有错,长公主的心结仍在于他的出身。
另一封信是皇后的,她在信中追述了三子封侯的过程,字里行间都透出她复杂的心绪和难言之隐:“本宫明白,皇上敕封三子为列侯,固然有朝臣的谏言,然细究起来,一则是因为本宫的原因;二则是三子乃弟与长公主所生,有骨肉之亲;三则是自弟出兵匈奴以来,节节大胜,皇上此举乃有褒扬和体恤之意。本宫虽不能苟同此事,然事已至此,弟当深体圣意,竭忠效命。本宫每日为弟祷告上苍,佑我汉军大捷。”
读到这里,卫青明白了姐姐写信时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去年回京,她已从长公主那里听到了对皇后的怨言。
收起书信,卫青向霍去病问道:“皇后还好么?”
“孩儿临行前曾到宫中辞行,姨娘还好。”
“你在侍中,为何又来了这里?”
“侍中固然能每日聆听皇上的教诲,可舅父也知道,孩儿的志向是建功立业。皇上每日都牵挂着前方,听说孩儿有意参军建功,当下就封孩儿为骠姚校尉了。”霍去病为能够来到前线感到十分高兴。
看着生机勃勃的霍去病,卫青的心头获得了少许的快慰,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到期门军中看将士演练,他的到来又使汉军多了一员将才。
“好!你既然来了,就当奋勇杀敌,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第二天军前会议上,卫青把霍去病介绍给众将,又转达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伊稚斜刚登上单于之位,急于南进立威。我军若不迎头痛击,必不能遏制其野心。此次出击,我军必须全胜。各路大军必须相互策应,戮力同心,不可孤军深入,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将军们都以为大将军部署周密,频频点头。
赵信主动出列请战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末将自归汉以来,未有寸功于朝廷。请大将军予末将三千人马,末将必取伊稚斜首级于阵前。”
卫青看了看赵信道:“将军虽对匈奴军情熟悉,但现在已不是军臣单于时期。伊稚斜久为匈奴左谷蠡王,又长期与汉军作战,将军万不可轻敌啊!”
“谢大将军的提醒!可眼下非末将贪功,实在是因为无以报皇上天恩。末将亦是七尺男儿,愿当众立下军令状,若误了战机,情愿军法从事。”
“难得将军如此赤胆忠心!”卫青虽为赵信的慷慨陈词所心动,然事关大局,他不得不倍加谨慎。
正在权衡间,赵信的话声又在耳边响起来:“大将军若是不放心,末将愿将京城的家小押上。若末将触犯军法,当自请皇上族诛。”他说完便拔出宝剑,割下长发,丢在地上,“愿以此物为证。”
作为三军统帅,卫青明白自己的任何决策都将影响到整个战局。他环顾了一下面前的将军们,最后在苏建的面前停住了。他了解跟随多年的苏建,他不仅在河南战役中战功卓著,且一向处事稳健。
“苏将军听令!命你与赵将军率三千人马为先锋,与伊稚斜接战。”
“末将遵命。”
虽说赵信与苏建出帐去了,但卫青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绪缠绕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纷乱。他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于是又对刚刚来到前方的霍去病道:“命你在军中挑选八百骑,三日之内直出云中,从西线牵制敌军,与赵信、苏建军形成策应。太中大夫张骞熟悉匈奴军情,可一并随军前往。”
卫青收回目光,对身后的李晔道:“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督促粮草,倘若此战大胜,我军将乘胜追击,直捣匈奴单于庭。”
四月初,汉军在定襄、云中、雁门三郡举行了庄严的出征仪式。成乐城外,正是枣花吐金的季节。辽阔的空地上,七万汉军旌旗猎猎,一派临战的气氛。
任安登台宣读讨伐匈奴檄文,例数匈奴罪行,张达大汉义师出征,讨逆伐罪的旨意。
一通鼓罢,卫青在将士们“戮力同心,杀敌报国”的声浪里,走上了阅兵台,他将爵中的酒洒向长天,祭奠在二月定襄战役中牺牲的将士。然后,面对众位将士高声道: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将今日命鼓手只鸣一通,意在鼓励我军一鼓作气,横扫千军。身先士卒、不畏死者,赏!临阵畏敌者,斩!”
苏建、赵信双双出列,来到阅兵台前,向大将军告别:“末将此去,当奋力杀敌,绝不负皇上厚望。”
他们跃上战马,三千前锋迅速向北奔去……
在雁门,李沮对李广道:“李将军!您听见了么,从定襄方向传来的雷声,真是气动山河啊!”
“那是大将军催征的鼓声,是汉军北去的步伐。”李广面对全副武装的三万将士大声喊道,“出击……”
两位将军马上拱手作别,李广一路奔袭而去,直扑长城。
骠姚校尉霍去病率领的八百勇士,自从云中出发后,骤风般地席卷塞外。
十万汉军在东西数百里的战线向匈奴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元朔六年的春天,是卫子夫入主椒房殿来最抑郁的日子。虽说亲桑照例举行,但今非昔比,长公主不仅没有与她坐在一辆车驾,而且借故身体不适,干脆就没来参加。
她知道自己已得罪长公主了,而且她知道以长公主的性格,她不会就此罢休。
她有时候在想,这宫里宫外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后的位置?
其实,皇后有什么好的呢?表面上看来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女人,出有鸾驾车驾,居有宫娥服侍,连这椒房殿也是木衣祶秀,土被朱紫,四壁覆芳,可有谁知道皇后的苦衷呢?
倚窗而坐,她看见春日盛开的玉兰花枝头,有两只小鸟依偎在鲜花丛中,“叽叽喳喳”地传递着它们之间听得懂的温馨。
卫子夫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湿漉漉的。
卫青已经走了许多日子了,他临行前到宫中辞行时曾提到,他向皇上陈情撤销对三子的封侯,没有获得允准。回到府上,他们夫妻发生了婚后多年来的第一次争吵。长公主动辄以恩人要挟,重提陈年旧事,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那一天,姐弟俩相坐许久,卫子夫除了安慰,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江山姓刘,他们作为臣下,改变不了这种命运。
她看得出来,卫青是在心情极不畅快的情况下出征的。因此多日来,她的心弦总是紧绷着。果然,三月就从前方传来出师不利的消息,她担心皇上会龙颜不悦,降罪于他。
但是,皇上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把霍去病派到了卫青的身边。
现在,她望着枝头的小鸟想:去病该到定襄了吧,但愿她的信能减轻卫青的压力。
此时,春香进来奏道:“娘娘,包公公来了!”
她有些慌神地站了起来,担心边关出了什么事情。
包桑是来传达皇上的口谕的,他说卫青的人马已从定襄出发,向北去了。从边关回来的使者禀告皇上,汉军士气旺盛,大将军运筹有方,让皇后不要牵挂。
说完,包桑就走了,她不免有些失落。
“奴婢最近听到宫中传了一些话,不知该不该对娘娘讲!”春香小声道。
卫子夫看了一眼春香:“什么事情,还这样神秘?”
“奴婢听说,皇上最近常传王夫人进宫。”
“皇上传夫人们进宫,这是正常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春香说话的声音更轻了:“奴婢听说,王夫人总是和长公主一起进宫的。”
“哦?”卫子夫听了,心里忐忑了一下,却没有回应春香的话。
春香退下后,卫子夫的心事更加重了,惆怅迅速地在胸中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看来,没有答应长公主的要求,她真的与自己结下怨恨了,而长公主与王夫人走近,分明是给自己气受。
春香说得对,若不是长公主从中穿缀,进宫多年的王夫人怎么会忽然得到皇上的青睐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据儿,她担心长公主如此穿梭会给她的儿子带来伤害。
为了据儿,她应当多去看看皇上。而且她也想好了,从今往后,只要她进宫,就必须带着据儿,皇上看见了据儿,也许……不管怎么样,王夫人现在还没有儿子,刘据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卫子夫立时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了,她急忙唤来春香,安排乳娘领着刘据,一干人匆忙向未央宫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