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汉制,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可是这并没有给董仲舒一点新岁的欢喜。
长安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下,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点缀出冷清的色调,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悠长的鸣唱与卖炭翁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驰道旁的垂柳枝头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长安,眼里已布满了惆怅。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驰道像一条金色的锦带,伸向远方。
他有些失落,在听到皇上诏令天下举贤,并且要亲自策问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以为报国的机会来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瞩目的策问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贤良们云集长安,盛况空前,他们翘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终于开始了。它预示着从此将诞生一个与“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选才制度,大家都为之振奋。当黄门把皇上拟定的题目一一传递到大家手中的时候,董仲舒真正感觉生命的春天到来了。
那策问是多么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体现的“永惟万事之统,忧惧有缺”的虚怀若谷,表达对贤良们“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的求贤若渴。
皇上在策对中提及了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后来为什么就无法延续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于天的象征是什么?灾异之变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对这些尖锐问题,董仲舒不仅领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终遇知音的激动。他没有丝毫犹豫,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策对呈送给皇上,他自信策对很对皇帝的心思。
还没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问就下来了。皇上把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提到贤良们的面前。
皇上在策对中提到,为何同样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皇上这道策问对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显的不满,认为他们虽然言世务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虽然稽古溯源,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皇上要贤良们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皇上要贤良们不必畏惧那些居于高位,惟黄老之学而是从者的态度,只管敞开心扉,直言进谏。
董仲舒受到了极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对中,他不再回避现实,直言不讳地指出皇上虽效法先王“亲耕藉田,以农为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但百姓却没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这些事情没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们不理解的原因就在于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到,不重视教育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凿,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他恳请皇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选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忧虑的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正是因为不能选贤任能而造成的积弊。他认为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策对递上以后,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后怕,担心皇上不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误解他的一片忠诚。
然而,当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问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皇上的圣明,因为他从皇上的策问中读出了“虚心以改”四个字。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他说话绕弯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浅陋和狭隘。在第三篇对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而且把问题集中到皇上最关心的因革损益上来,他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在这篇策对中,董仲舒还隐藏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过策对进入三公行列,虽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经验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会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当任命的诏书下来后,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留在皇上身边,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时接受策问的严助、赵绾却做了京官。
董仲舒内心很清楚,随着窦婴、田蚡、赵绾等人的任命,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谏言已获得皇上认可。至于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将自己冷落到一边,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点行装,郁郁登程。临行前,他多么想借向皇上辞行的机会,把对大汉的一片赤诚悉数捧出。可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让丞相窦婴传来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国尽责尽力,安一方百姓。
策问带来的喜悦已经远去,而他面临的是跋山涉水。现在,御史大夫赵绾、中大夫严助在长安宣城门外十三里的轵道亭设宴为他饯行。
凭栏望去,秋日的关中平原一片萧瑟,落叶漫道,淡淡的雾霭挡住了董仲舒远眺的视线。
此去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他一片茫然。接过赵绾的送别酒,他的心顿时碎了,话音中带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贤良,同答策问,命运却如此天壤之别,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负圣命。只是家小尚在长安,还请二位关照一二,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说着,就拱手作揖了。
赵绾和严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严助道:“董兄言重了。论起才学,严助不敢望董兄项背。赵大人身负设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贤侄就由我照顾吧。严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两位同僚,遂上了车驾。驭手一声鞭响,那马蹄霎时在东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节奏声。
送走了董仲舒,赵绾和严助沉默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恢复过来,他们开始讨论设明堂的规划。多日来,赵绾系统地阅读了《周礼·考工记》。按照礼制,明堂是当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的场所。周朝的明堂共分为九室,一室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牖,以茅盖顶,上圆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据此要少府寺绘了工程图,但是皇上看了还觉不满意。一天,刘彻把他和严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词明地对他俩道:“汉室的明堂要体现崇儒的意图,要有大汉的气魄,展示大汉的威仪。”
根据皇上的旨意,赵绾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后,皇上审定的方案为上圆下方,九室八窗四闼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猎前五天,刘彻亲自带着三公勘测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门以东,杜门以西。刘彻当时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紧实施,要求在十月朝觐时,儒生能在这里讲授《春秋》。
现在,赵绾带着严助策马来到了未来的明堂堂址上。工匠们见两位大臣前来视察,立即打起精神。他们围着堂址转了一圈后,严助兴奋地说道:“在下大体目测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赵绾望着远处飘落的秋叶,说道:“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可这件事情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严助不以为然:“难道还有人敢于违抗圣命么?”
赵绾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皇上有此举动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严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赵绾的话。从会稽来到京城,他虽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所耳闻,却也摸不清底细。他不像赵绾身处朝廷中枢,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又觉得不妥,于是像自说自话道:“过了年皇上就十七岁了,太皇太后大概不会过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时,都对她唯命是从,何况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还围着一批固守黄老学说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对皇上的这次策问,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着。”
“谁?”
“万石君石奋的儿子石建。这石奋以崇尚黄老学说而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先帝做太子时,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个儿子现在也都是两千石的秩禄,故而他有万石君之称。他们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严助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样一说,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记得那天在司马门外,他就曾放言,说先帝遵循的纲纪要丢了。原来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来主持。这次皇上狩猎回来,我就要奏明皇上,请我的老师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与万石君抗礼。”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这位老师春秋几何?”
“与石奋相差无几。”
“哦!令师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轻人。”
赵绾道:“话虽如此说,可没有他出面,恐怕无人能与石奋抗衡。”
“也是!我们都太年轻,分量不够。”
长安这地方,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机缘。正当赵绾他们议论着石奋父子时,就见东边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竟是石建。
虽然是各怀心思,但在这种场合,同僚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掩盖着内心世界。相互问候后,石建绕着明堂的堂址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问道:“烦劳两位大人赐教,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大人不知,这是奉诏选下的明堂堂址啊!”严助直言道,他认为皇上在朝堂上决定的事情,没有必要吞吞吐吐。
赵绾已经听出来了,石建这是明知故问。他虽然信守黄老学说,但也不至于连明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石建点了点头,好似大悟道:“噢!是这么回事啊!恕下官浅陋无知。不过……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之说,而明堂却是儒家的礼教之所啊!”
“这……”赵绾捻着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抢道:“这事太皇太后知道么?”
严助惊异赵绾的预见,忙接过话茬道:“皇上会禀告太皇太后的。”
石建诡秘地笑了笑:“呵呵!是这样啊!呵呵……”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呵呵……呵呵……”石建继续笑着,一只脚早已登上了车驾,然后慢慢离去了。
两人对石建的忽然到来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时突然出现,总让人感到蹊跷。”
看赵绾心事重重,严助宽心道:“也许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愿不要起什么风波。”赵绾望着石建的车驾越走越远,讷讷自语道。
韩嫣为刘彻精心安排的狩猎在董仲舒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章城门,然后转头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驰道。数百名担任禁卫的羽林卫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在中尉张敺的率领下缓缓而行。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十面旌旗和多辆鼓车。震天的鼓声在离开长安城许久之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太尉田蚡的车驾就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他从中大夫开始,就很少涉足军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狩猎,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习惯戎装裹身,却又不得不挺直身体,摆出军中统帅的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周亚夫宁愿做太尉也不愿意做丞相。
穿上这东西,实在是不堪重负!田蚡在心里想。其实,远比甲胄沉重的,还有他的心境。
这些日子他频频出入于长乐宫,本来是瞅着丞相的宝位。可是,刘彻却把丞相的职位给了窦婴,这让他心中很不平衡,为此他还找到太后发了一通脾气。王娡意外平静地听完了他的不满,又以女人的聪慧平息了他的怨愤。
王娡告诉他,说窦婴曾平定过七国之乱,又曾经做过彻儿的太傅,还是太皇太后的侄儿。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学,又懂军务,素来得到朝野的拥戴。而你此前只是一个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算现在做了丞相,又有几人心服呢?太尉怎么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样参与军国大事,还可以得个让贤的美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只有听从太后的劝告,但是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丞相一职的觊觎。他认为窦婴太刚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断。想到这,田蚡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禀太尉,前面就要进入上林苑了!”张敺勒住马头站在田蚡的车外大声说道。
“速去禀告皇上!”
“诺!”
窦婴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来的最高待遇,他以“骖乘”的身份与刘彻坐在一起,而韩嫣则以护驾的身份骑马跟在车旁。
“丞相对前日的策问如何看呢?”
“皇上圣明,前日的策问,聚天下英才于京都,凝贤良智慧于朝纲,此乃我大汉中兴之举!臣只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为杰出,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备大用?而那个略逊一筹的严助,反倒被擢升为中大夫呢?还有赵绾,怎么做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刘彻犀利的目光朝车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为,在策问中,董仲舒以理论深刻,言辞严谨,思虑缜密而居于贤良之首。特别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的策对,不但与卫绾的谏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时弊。”
窦婴很吃惊,策问过去了这么久,皇上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刘彻顿了顿,把重点转移到对董仲舒的任用上来:“可丞相没有看出他的书生气么?他竟要朕以古准今。按他的说法,凡是失于古之道者,就是违背了天理。这不是要朕对旧制不能有任何的变革么?这样的书生,只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国去历练历练,好让他少些书生气。”
“那么严助和赵绾呢?”
“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策对虽不及董仲舒,但却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他们能够从朕最关心的现实切入。譬如赵绾,他策对中所言的设明堂和皇帝独立主政的议论,都是朕眼下思考的问题。他作为御史大夫,一定能够辅助朕推进尊儒的。”
“皇上圣明!”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窦婴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而是这种思虑出自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闪耀着由衷的钦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应该独立处理国政的时候了。想起回京后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窦婴更感到丞相责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着“无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变,迟早要成为匈奴口中的羔羊。窦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儿这回又要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