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柳营回京的第二天,刘彻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抚慰之后,就急急奔往长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对而坐,刘彻发现王娡的眼圈发红,鬓边隐约又添了些许白发。他知道自己离京的这些日子,母后过得一定不轻松。他原以为寻回流落乡间的阿姐,会排解母亲多年的思亲之苦,现在又看到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心里就十分心痛。
“让母后为孩儿担忧,孩儿不孝!”
“你寻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亲之苦,有什么不孝的?只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稳,不负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为了光大大汉基业。可这长乐宫中,牵挂皇上的也不只有哀家一人。先帝宏业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辅佐皇上,时感如负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忧叹……”
母子间的谈话,眼神、声音所携带的信息,所蕴涵的寓意要比话语本身丰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两相视,悠悠万重心。
刘彻通过王娡的表情,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太皇太后的压力。他心里明白,在这个宫廷里,任何事情一旦与大汉的权鼎纠缠在一起,就不再是单纯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亲之间,常常因涉及到田、王两族的利益而引出诸多龃龉,但这些与太皇太后围绕立国之策而生出的风波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刘彻站起来给王娡续了茶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所有感恩都化为几个简单的字眼:“谨遵母后所嘱,孩儿这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当他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后,就觉得新政所面临的困难和阻力要远比太后所说的严重得多。太皇太后没有给她的皇孙留一点情面,而是声色俱厉地申斥他不该舍弃祖制,摒弃黄老学说,喧嚣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说到在京城设立明堂时,太皇太后的言语中流露出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来,儒家就如丧家之犬,靠在诸侯之间游说度日。倘若儒学真如孔门子徒们所说的那样,为何孔子会陈蔡绝粮,被桓魋追杀?说到激动处,太皇太后手拍案几,透着凛然的威严。
你若不知进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预!
这严厉的警告不断在刘彻耳边响起。这些他当然不能当着大臣们的面讲出来,他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太皇太后话的分量,他不能不对这种压力做出回应。
这天早朝后,他特地召窦婴、田蚡和赵绾到宣室殿议事。虽然刘彻在转述太皇太后意思的时候措辞非常谨慎,但大臣们还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制遇到了困难。
对太皇太后秉性,深知者莫过于窦婴。她早年被选入太祖高皇帝的后宫时,因为美貌而遭到吕后的妒忌,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在作为宫人被外放代国期间,赢得了当时还是代王的文帝垂爱,她不但将情敌们一个个踩在脚下,而且最终登上皇后的宝座。
她辅佐文帝“内兴农桑,外和匈奴”,终于在景帝朝时,让大汉迎来了可以与周朝成康时代相媲美的兴盛。这种丰富而曲折、坎坷而独特的经历,不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权威,更养成了她孤僻、多疑、刚烈、果敢的性格。
窦婴知道,只要触动了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的肆权弄威丝毫不逊于吕后。
至于太皇太后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面上看来,她是在维护朝廷的道统,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权力巩固的担忧。这一点,窦婴从蓝田庄园回京时就感受到了。
如果说,当年她对刘彻焚毁狱词给予了褒扬与呵护,那是因为此举拯救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刘武,避免了一场宫廷里的自相残杀。其实当时,她也从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独立不羁。从那时候起,她就担心如果刘彻掌握了这个国家,还会不会像景帝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一切,都使她对刘彻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
窦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性格。只是太皇太后没有想到,她给了窦婴果断和坚毅的性格,却无法让他服从于自己,反而在她试图逼迫景帝许诺梁王为储君时,遭到了窦婴的强烈反对。
窦婴并不打算退却,他绝不愿因私情而让刚刚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样的话他才真的无法面对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说道:“前事可鉴,历来变革没有一帆风顺的。当年商鞅变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虽然愚钝,但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大汉已历四代,太祖高皇帝当年推行黄老之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如果现在还墨守成规,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自古为新政而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窦婴岂能惜命惧死?”
窦婴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气喘,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先前上林苑所议国是,皇上只宜速办,不能拖延犹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刘彻把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睛转了几圈,捻胡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虽然看不惯窦婴的沉稳和矜持,但是在确立儒学的主导地位上,他与窦婴并没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缓缓说道:“如果微臣没有猜错,太皇太后一定对皇上目前的举措心存怨愤了。”
“太皇太后何足惧哉?”田蚡的话音刚落,赵绾站了起来,撩了撩袍袖,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太皇太后身历三朝,功在社稷……”赵绾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节奏慢一些,以便缓解因紧张产生的结巴,“然……然而,臣以为,太皇……太……太后毕竟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天年,再说,还有太……后呢!皇上……皇上……”
赵绾说到这里,窦婴已经明白下面的意思了,他接过话茬道:“赵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禀奏太皇太后?”
“然也!然也!”赵绾长出了一口气,用真诚的目光表达对窦婴的感谢。
此时窦婴的眼眶渐渐发热,眼前的赵绾,让他忆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就像赵绾现在这样年轻,这样热血澎湃。
窦婴觉得作为丞相,自己应当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态度,他高声道:“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圣明,一定能够独立处理国政。再说,少奏事也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考虑!”
“丞相说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过了话。其实,不仅仅是窦婴,田蚡又何曾不为赵绾的胆识和勇气所感动呢?当今皇上是自己的亲外甥,“有覆巢毁卵,而凤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无论从社稷还是家族的利益考虑,田蚡都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暧昧,他忽然生出了作为太尉应有的气魄和果断,“呼”的从座上站起来道:“臣也以为,皇上应该独掌国政,而不必……”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失声叫道:“皇上……殿后有人……”
就在同时,赵绾也看到一个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难道真有人敢冒杀头的危险而偷听么?
这事顿时激怒了刘彻,他“嗖”的拔出宝剑,朝外面大喊道:“大胆!何人在外面……”
皇上的怒吼惊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进来,茫然地看着皇上和诸位大臣。
“朕在此议事,何人在外走动?”刘彻怒视着包桑,厉声道。
“没有人啊!”
“你刚才在干什么?”
“奴才刚才……”
“说!否则,朕这一剑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边候着……时间长了,就……”
“说!”
“就打了个盹。忽然听见皇上传唤,就……就赶忙进殿伺候来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
“果真没有人么?”
“没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谢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着包桑走出大殿,大臣们重新落座议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独掌国政,这使刘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宽阔的额头泛着亮色,一双犀利的眸子辉映着绚烂、激情、坚毅的色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的心头激起阵阵回音。
“诸位爱卿,朕刚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时,心情的确沉重,但现在却好多了。传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设,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诸侯朝觐大典。”
“遵旨!”
刘彻在三位大臣中间穿行,在窦婴面前站住了:“朕素闻申公为山东大儒,值此用人之际,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亲自问政于他。”
窦婴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请了,只怕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遥远,多有颠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车,为了减轻颠簸,车轮上都裹了松软的蒲草。”
“申公乃当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马匹的选择?”
“行前臣亲自察看了,马匹均为驯良之骥。”
“先生高寿,饮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这个臣也想到了。先生乃鲁地人,届时就安排住在鲁王府。”
“好!丞相这件事情办得好!赵绾!”
“臣在!”
“你是申公弟子,接待的事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从自身做起,大兴尊贤惜才之风。”
刘彻顿时觉得窦婴这个丞相比卫绾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诺诺,又不矜持倨傲,很对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绪从求贤出发,迅速想到打通西域上来,遂把目光转向窦婴,说道:“朕要丞相选一出使西域的人才,可有了着落?”
窦婴忙答道:“已有了一个人选,此人名叫张骞,系光禄勋寺的一位骑郎,汉中人。自幼习武读书,深谙礼仪,儒雅恭谨,处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课’于他,他均对答如流。臣将皇上的旨意大略陈述于他时,他不但欣然愿往,而且还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议。”
“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迟明年开春就要成行。等朕见过申公之后,朕要在未央宫前殿召见张骞,亲自过问凿空西域之事。”
田蚡这时接话道:“臣已选好了三百人的随行队伍,这些日子都在加紧筹备,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
窦婴是最后一个离开宣室殿的。出了殿门,冷风迎面扑来,冬云漫漫,天色有些阴沉。远方的云际间,有一黑点正在盘旋,待到京城上空时,才发现那是一只苍鹰。它硕大的翅膀,沉稳而又潇洒地划过长空。窦婴很久没有在长安看到鹰了,它搏击风云的雄姿让窦婴有了激情重燃的感觉。
是的,自古战斗并不仅限于战场上排兵布阵,精神的厮杀比驰马疆场,不知要艰难多少!
半个月后,申公就来到了京城。他刚刚住下,刘彻就在赵绾的陪同下,到鲁王府向他问政来了。
在鲁王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还有随申公一同前来的两名弟子。
赵绾先道:“皇上驾到,快请老师出来迎接圣驾。”
两位弟子有些为难:“老师用过午膳,刚刚睡下。”
赵绾不耐烦道:“烦请二位务必要叫醒老师,就说皇上到了。”
两位弟子面有难色,赵绾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他虽然知道申公有睡觉时不许打扰的习惯,可眼前来的可是当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刘彻听了赵绾的问话,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厅等候吧!”
两位弟子如释重负,急忙迎皇上到了鲁王府客厅,小心谨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约半个时辰,刘彻就坐不住了,他对赵绾说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你们就陪朕到府中各处看看吧。”
“诺!”
于是大家就陪着刘彻顺着厅外的长廊一路走来,先看了鲁王的议事室,虽然陈列规整豪华,打扫得也还干净,但显然许久没有人在这里举行会议了。
看完议事室,他们又参观了书房。虽然不能与皇家藏书相比,却也收藏颇丰,看着一卷卷竹简蒙着的灰尘,刘彻不禁感叹时世的浮云苍狗。
自从父皇驾崩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位皇兄了,而儿时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依稀记得,那时候鲁王就表现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讷。
这位皇兄虽然生活上奢侈放纵了一些,却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样荒诞不稽,弄得民怨沸腾。朝廷颁布了禁养苑马的诏书后,他就带头把林苑退还给了百姓。这次之所以将申公安排在鲁王府,也是因为他也曾向申公研习的缘故。
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不觊觎帝位,刘彻都能以宽容和大度对待他们。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批评起府令的失职来,说他没有及时地将这些书籍拿出去晾晒和打扫。
从书房出来,前面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这里过去,经过一道门,就是王府的后花园。刘彻正要前往,就见申公的两位弟子急忙地跑来了。他们说老师醒了,正在客厅迎接圣驾呢!赵绾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鲁王府等了一个时辰。
刘彻来到客厅,申公颤巍巍地俯下身体,口齿不清地说道:“臣恭迎皇上。”刘彻急忙上前搀扶,申公竟然喘着气动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赵绾见状,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将申公扶到座上。刘彻很关切地询问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申公耳聋,常常答非所问。
刘彻问道:“先生一路可好?”
申公迟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让皇上久等了,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道:“先生辛苦了。”
申公又迟疑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躯受到皇上恩宠,当为皇上效力,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刘彻望着赵绾,笑了笑,又问道:“朕欲求治乱之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话太长,申公一时无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问,干脆闭目不语,弄得赵绾十分尴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师身边,对着申公的耳朵大声传达皇上的意思。
申公看着赵绾,疑惑道:“你说什么?”
“皇上问您治乱之道呢?”赵绾有些不耐烦。
刘彻摆了摆手说道:“荀子曰,人不可以无师。你不可以对老师无礼,让老人家想想。”
两人等了一会,申公总算猜着了皇上的大体意思,转脸问赵绾道:“你是说皇上在问治乱之道么?”
“然也!”
申公点了点头,又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回道:“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赵绾担心老师口齿不清,皇上没有听明白,又转述了一遍说道:“皇上!老师的意思是,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则可!”
刘彻有点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话倒是不错,只是太简单了。像这样的问题,司马相如洋洋千言,犹不能尽;董仲舒条分缕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么就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呢?”
的确,对听惯了太傅们的滔滔不绝,又长期与贤良们多有辞赋唱和的刘彻来说,申公的回答不仅简单,而且还十分枯燥。
刘彻正和赵绾说着话,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鼾声,他们抬头看去,只见申公竟酣然入睡了。
对申公的访问让刘彻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这位闻名宇内的大儒一定会如董仲舒那样博闻强记,滔滔不绝,孰料他竟如此老迈昏聩。刘彻等人失望地出了鲁王府,却见窦婴的车驾停在府外。窦婴立即下车,紧步来到刘彻面前,深行大礼道:“臣不知皇上探问申公,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丞相不必自责,朕只要赵绾陪同即可,丞相何罪之有?”
赵绾忙上前谢罪道:“都是臣办事不力,劳皇上移动圣驾。”
窦婴问道:“怎么?不顺利么?”
赵绾不说话,只是叹气。
临上车时,刘彻回头对窦婴说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通过向申公问政,朕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就是我朝在用人上要大力提拔年轻人。官员到了一定年纪,就应该颐养天年了。”
窦婴又问道:“那怎么对待申公呢?”
“既然是我们安车蒲轮请来的,总不能让他又回到鲁国去,就赏他一个中大夫吧!关于建明堂的事,你们还是要多向他请教。”
“对了!说到重用年轻人,朕倒想起一件事情。那个韩嫣办事干练,近来又为朕找回了阿姐,太后也有奖掖的意思,朕看就擢升他为上大夫吧!明日早朝时与申公的封赐一并宣布好了。”刘彻说罢,就上了车。
窦婴虽然对韩嫣颇有微词,但皇上根本就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