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皇上是与窦婴、田蚡和韩嫣一起在宣室殿度过的。
当赵绾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时,窦婴匆匆进了未央宫。君臣都明白,一场不可避免的风雨将在这个初秋早早到来。
子夜,傍晚刚刚住了的雨又哗啦啦地下起来,偶尔有雨丝飘过幔帐,带来丝丝凉意。但宣室殿内的三个人却浑身燥热,窦婴将丢失奏稿的经过详细地禀奏给刘彻,这消息让他很吃惊。
“这个赵绾,为何如此不谨慎?难道他不知道此事的利害么?倘若太皇太后怪罪下来,不仅卿等要受牵连,就是新政也会陷入困境。”刘彻气咻咻地说道。
窦婴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忙地走了进来,禀奏道:“太尉冒雨前来,现在正在塾门等候,说是有紧急事情禀奏皇上。”
“快宣他进来。”
田蚡的脚步是急促的,朝服也淋得湿漉漉的,看样子他是从半道上折进宫的。他直到提衣下跪时,口里仍然喘着粗气。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就不必拘礼了,何事如此惊慌?”
“大事不好了,赵绾在府上悬梁自尽了!”
话听到这里,窦婴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望着殿外黑漆夜色,从宽阔的胸膛呼出一口无奈的闷气,心中责怪道,赵大人啊!你一死可以了之,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不检点,将陷皇上于何种境地么?
窦婴转过身,对刘彻说道:“依微臣看来,奏稿十之八九已落到太皇太后手里。事情紧急,皇上应速做决断。”
刘彻何尝不心急如焚呢?但他更清楚,在这个时刻,他任何失措都会影响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更可能由于自己乱了方寸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他轻松地挥了挥手道:“众卿不必忧虑,朕乃钦定的皇帝,太皇太后不会轻举妄动的。”
皇上如此镇定,这让窦婴十分欣慰,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了。他从小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深知已历三朝而居于宫廷中心的她仍是国家的根基。尤其关键的是,先帝临终之际曾留下遗言,关键时刻,太皇太后可以钦定朝纲。要是姑母真的使出这招,那么皇上也无可奈何。
一想到这些,窦婴越发觉得此事命系新政存亡,事关国家兴废。作为丞相,他理应挺身而出,他看了看田蚡,然后坚定地说道:“事已至此,臣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蚡急道:“大难临头,丞相有话就快说吧!”
窦婴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逼宫!”
田蚡睁大了眼睛,惊恐道:“啊?丞相的意思是派兵围住永寿殿,逼迫太皇太后从此不再干预朝政?她可是大人的姑母啊!”
“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于私而论,太皇太后待窦婴恩重如山,先严去世后,太皇太后视窦婴如己出。然窦婴不敢以私废公,置社稷大计于不顾。窦婴此举,无愧于苍天,无愧于先帝。请皇上下旨吧!”
“请皇上下旨吧!”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彻,等待他的裁断。大殿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雨声。刘彻的心中此刻也正经历着疾风骤雨,窦婴的奏请如雷声滚过他的心田。其实,在刚得知赵绾自尽的消息后,他就想到了出兵。但是,他不能不对此引发的后果做出慎重的权衡。
事情的关键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而是与她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刘姓诸王和窦氏一门。倘若那个远在淮南的刘安借此兴风作浪,以“营救太皇太后”的名义,号令刘姓诸王对朝廷发难,那无疑是一场新的七国之乱。流血也将在所难免,刚刚开始的新政也必然搁浅,而且他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这对以仁孝治国的朝廷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刘彻终于打破了难耐的寂静,把想法和盘托出:“匈奴虎视眈眈,诸王心存异念,朕不愿再起兵戈。眼下朕与众卿宜以静制动。”说完,刘彻跨步上前,握着窦婴和田蚡的手道,“卿等怕死么?”
窦婴双眼有些发红,他似乎听到了皇上胸中的波涛,慨然道:“臣既为大汉宰辅,当效法商鞅,死何足惧?倘社稷要臣赴死,臣义无反顾!”……
一大早,永寿殿詹事就传来太皇太后口谕,要王娡、刘彻、窦婴、田蚡、严助紧急到永寿殿议事。
他们一进永寿殿,就只见羽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宫门口一直排到大殿前;殿门外还布置了百名卫士,由太皇太后的族中兄弟,现任长乐宫卫尉窦甫带领。在他们后面,宫娥和黄门站成整齐的队伍,垂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窦宇远远地瞧见皇上和太后的车驾进了宫院,立即向内传话:“太后、皇上驾到……”
窦婴、田蚡、严助紧随在太后、皇上之后,鱼贯而入。窦婴用余光轻轻地环视了周围,他发现一向称病不出的许昌今天也来到了太皇太后身边,站在他们旁边的还有石建、石庆和庄青翟,显然,他们早已知道了赵绾自杀的消息。
刘彻暗暗打量着母亲,此时她已是目光黯淡,神情庄严,他们双双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行礼道:
“臣妾叩见母后!”
“孙儿叩见祖母!”
“知道为什么召你们来么?”
“臣妾不知,还请母后明示!”
“装什么糊涂?”太皇太后扬起脸,似乎透过瞽目,看到了刘彻母子的恐惧,“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串通一气,架空哀家。说!你们意欲何为?”
“启禀母后!”
王娡正要说话,太皇太后厉声打断道:“没问你话,站到一边去!”
她按照自己的臆测,把脸转向刘彻,喝道:“说!哀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做出此等忤逆不孝之举?”
刘彻平静地答道:“孙儿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惟恐上负祖宗,下负黎民。每遇大事,总不忘请示祖母。孙儿不明白,是什么地方惹祖母不高兴了。一大早,您就终止了孙儿的早朝。”
“放肆!”太皇太后声嘶力竭斥道,“你还敢狡辩。石庆!”
“臣在!”
“把证据拿给他看!”
“诺!”
石庆捧着赵绾奏章的草稿,走到刘彻面前:“皇上,这是逆贼赵绾进谏皇上毋事事禀奏太皇太后的奏章草稿,请您过目。”
刘彻接过竹简,大略浏览了一下,不再说话。
大殿里静极了,大臣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太皇太后急促的呼吸敲击着每个人的心,一种天塌地陷的气氛笼罩着永寿殿。刘彻在这种沉闷的空气中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他决计即使面临巨大的压力,也不能让赵绾背上逆贼的罪名。
赵绾有什么错?他不就是希望朕能将新制推行到底么?他所求的不就是朕能够独立主持大汉的朝政么?刘彻想到这里,愤然地站起来,面向太皇太后道:“赵绾一向忠于朝廷,他怎会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奏章呢?一定是有人从中陷害,孙儿还请祖母明察,千万不能中了小人的奸计!”
“哼!”太皇太后冷笑道,“这样说来,倒是哀家错了?”
“孙儿不敢!”
“证据摆在面前,你仍然执迷不悟。庄青翟!”
“臣在!”
“念给他听!”
庄青翟出列,摊开手中的竹简,高声念道:“查御史大夫赵绾,自建元元年以来,不思报国,恃权弄威,目无朝廷,唆使其亲属,在代郡肆意侵占民田数百顷,致死人命数十条,民怨沸腾,怨声载道,罪在不赦,有负皇恩。为大汉社稷计,将赵绾革去官职,族其户。”
刘彻愤怒至极,从庄青翟手中夺过竹简,大叫道:“诬陷!这完全是诬陷。赵绾作为谏官,岂敢如此妄为?”
可是,随着庄青翟将百姓诉说的一桩桩案件摆在他面前时,刘彻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没有想到自己孜孜以求的还田于民,倒成了豪强们掠夺兼并的契机。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身在京都的赵绾与这些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去年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后,就再没有回家乡。
但事已至此,刘彻觉得任何的辩解都是徒劳的。他转过身,带着深深的负疚跪在太皇太后面前道:“都是孙儿用人失察,请祖母恕罪。”
“不仅是皇上,”太皇太后开始把打击的目标扩大到刘彻身边的大臣上,“还有你们,窦婴、田蚡,作为皇上身边的重臣,却朋党比周,屡进谗言,排斥异己,撼动国基,毁我社稷,该当何罪?”
窦婴与田蚡双双跪下了。太皇太后旋而又训斥起王娡来:“还有你,身为国母,放纵一个孩子搞什么新制,摒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的黄老学说,把朝廷搞得混乱不堪,鸡犬不宁。哀家虽多次提醒,你等却一意孤行,才致今日逆贼猖獗,忠良见弃,真让哀家寒心。”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刘彻!哀家告诉你,哀家可以把你扶上皇位,也可以将你拉下来。哀家不能看着当年新垣平的闹剧重演。”
太皇太后重提新平垣旧事,这让窦婴心中一惊。这不是把设明堂与新平垣装神弄鬼、蛊惑先皇孝文帝相提并论么?
太皇太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场合,旧事重提,其中隐藏着令人齿冷的杀机。窦婴深知这位姑母对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向来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况且多年来,她一直对刘武没有被立为储君而耿耿于怀。赵绾事发,不过是为她的发泄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
新制刚刚开始,匈奴还在磨刀霍霍,凿空西域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还田于民已在宇内获得百姓拥护,决不能中途搁浅。窦婴心潮难平,思绪万千,上前一步道:“太皇太后,臣有话要说。”
“你推波助澜,助纣为虐,还有何话可说?”
“臣以为皇上自登基以来,心系社稷,国势日盛,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至于儒学立国,那是顺天应时之举。连老子也以为,‘万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怎么能与新垣平相提并论呢?至于赵绾,臣认为是奸人诬陷,就算果有其事,也是罪在赵绾,太皇太后因此而迁怒于皇上,只能让忠良寒心,奸佞快意。”
窦婴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太皇太后厉声喝住:“住口!哀家不想听你信口雌黄。皇上有今日,都是你等蛊惑的,哀家正要问你罪呢!”
窦婴毫无惧色,继续道:“臣自入朝以来,数起数落,今日臣之所奏,乃为大汉兴盛计,太皇太后雅量,就该准臣所奏。纵然九死,臣亦无悔。”
窦婴的勇气深深地感染了田蚡和严助,他们纷纷出列,聚集在刘彻周围,为皇上辩解。一时间,大殿里启奏之声此起彼伏,形成对峙僵局。
“反了!反了!”太皇太后血气上涌,脸色煞白,转而责备许昌、石建兄弟以及庄青翟等。
“你等都哑巴了?平日你等一个个在哀家耳边喋喋不休,怎么今日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你等总自诩为大汉忠臣,如今面对国家大计,如何倒退缩了?”
经太皇太后的点拨,这一干人等纷纷指责窦婴目无尊长,狂放不羁。窦婴对此不屑一辩,报以轻蔑的冷笑:“你等檐下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等尸位素餐,岂能当得大任;你等不学无术,岂配与本官谈论治道;你等内心阴暗,岂敢妄称大汉忠臣?”
石庆口拙,情急之间,传令禁卫将窦婴等人拿下,却被田蚡怒斥而退。田蚡道:“你非中尉,有何资格对禁卫下令?又非廷尉,又有何理由拘拿朝廷重臣?”噎得石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许昌说话了。
“太尉所言极是,石大人确实没有资格调动禁卫。”说到此处,许昌转而面对太皇太后,“然臣一直在府上养病,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今日依臣之所见,以为皇上没有错,错在窦大人、田大人等。太皇太后乃三朝国母,万民敬仰,各位大人竟敢当面顶撞,难道就不怕担僭越之罪么?民无尊卑,国无上下,何谓国乎?”
“皇上乃圣明之君,大汉兴亡系于陛下一身。太皇太后乃先帝之母,皇上之祖,一切所为都是为了皇上,还望皇上明察。臣以为,赵绾自缢,绝非偶然,必与各位大人脱不开干系。臣请皇上严查此事,整顿朝纲。”许昌这一番话使大殿里的气氛稍有缓和,也为太皇太后打破僵局提供了一个契机。
太皇太后这个虽然白发满鬓,却依然把江山紧紧地拥抱在怀中的女人,借着赵绾事件,又一次表现了她不可抗拒的威严。
当许昌提出整顿朝纲的动议时,她以不容商议的决然和果断再度干预了朝政,喝道:“包桑!宣读哀家懿旨。”
当石建把早已拟好的懿旨递到包桑手中时,他以迟疑的目光看了看刘彻和王娡,这迟滞顿时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不耐烦道:“你还迟疑什么,快宣呀!”
“皇上,奴才……”
“念吧!”刘彻背过身去。
“太皇太后懿旨。查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御史大夫赵绾,不思勤政,惑乱人心,撼我国基。着即免去窦婴、田蚡之职;御史大夫赵绾,诋毁太皇太后,肆意侵占民田,罪在不赦。因其畏罪自缢,着廷尉府严肃查办,诛其三族。柏至侯许昌,温厚宽仁,着即任丞相;两千石石建任郎中令,石庆为内史,参知政事;代郡太守庄青翟查办赵绾一案有功,着即任御史大夫。以往所行明堂诸事皆废,太常寺之儒学典籍悉数封存,以《鸿烈》教化吏民。”
“皇上还有话说么?”太皇太后冷漠地问道。
“祖母!您不能这样。丞相、太尉何罪之有?祖母为何要如此对他们呢?难道朕只是一个摆设么?若是这样,祖母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一道懿旨,朕将皇位交出去得了。”刘彻说着,就摘下冠冕,交给包桑,然后朝外走去。王娡一把把他拉住,厉声斥责道:“皇上不可无礼!”
“母后放手,孩儿从此就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放肆!跪下!”太后怒不可遏地把刘彻按倒在地,眼里充满了泪水。
“都是臣妾之错,望母后息雷霆之怒,饶恕皇上的不敬之罪。臣妾回宫后,当与皇上一起面壁思过。”
“那么,太后对朝事如何安排呢?”
“谨遵母后懿旨。”
“母后!国之兴衰,岂可如此?”刘彻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徘徊。
王朝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许昌、石建等人在早朝之前,就把在朝廷所提的动议事先征询太皇太后的意见。每当刘彻否定他们的奏章时,他们总是抬出太皇太后,这让刘彻十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