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汉皇韬晦待崛起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焕亭 本章:第二十九章 汉皇韬晦待崛起

    朝廷现在看起来十分平静,早朝依旧按部就班进行。不过刘彻再也听不到尖锐的谏言了,只有许昌、石建、石庆等人转达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特别是那个石建,最喜欢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没有话说了。

    可供廷议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空闲的时间一长,刘彻便觉得分外无聊。这时候,韩嫣总会想出一些让皇上高兴的主意。

    这天,他又出主意道:“当初皇上举贤良时,策对者中有一个叫东方朔的,因文辞不逊让皇上反感,令其待诏公车。据说此人诙谐幽默,皇上何不传来解解闷呢?”

    “真有这样一个人么?朕怎么没有印象?”

    这公车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驿馆,俸禄不高,到了这里,等于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难想起的。如果不是韩嫣提醒,刘彻倒真想不起这个人了。

    “玩什么呢?”

    “就玩射覆吧!这样正可以试试东方朔的机敏。”

    “好主意!既然爱卿说东方朔滑稽有余,机智过人,朕今天就试试他。”

    “诺!”

    出了未央宫,韩嫣直奔公车署。官居上大夫的韩嫣对公车署的士子向来是不大待见的。这不仅因为公车署的级别低,而且在这里待诏的多是怀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张,放荡不羁。不过今天,为了讨皇上高兴,他不得不亲自前往了。

    公车署令见上大夫来访,自然毕恭毕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备酒招待。韩嫣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着召见东方朔,快让他出来跟本官进宫去吧。”

    一提起东方朔,公车署令就一个劲地摇头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东方朔虽是待诏公车,可谁管得了他呀?他经常清晨出去,夜半归来,甚至夜不归宿。下官说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讽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韩嫣一听就急了,道:“那你还待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众人四下去寻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与东方朔交好,听说皇上要召见他,就对韩嫣道:“东方先生晨间出门时提过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转转。”

    韩嫣听完,就无奈地笑了:“这个人还真是行为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带本官前往。”

    “卜肆”地处长安东市,一行人沿着杜门大街一路疾走,就远远地看见东方朔正与一位卜筮者理论,也许是因为东方朔说话幽默,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东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说起话来却声若洪钟,隔很远都听得清楚。

    “呵呵!”东方朔手舞足蹈地说道,“先生十卜九错,何来卜者之誉?占吉而实凶,占富而实贫,岂非欺世盗名,不就是想骗几个钱花罢了。”

    那卜者被说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愿意当众服输,赌气道:“你如此轻看在下,想来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请你为在下卜一卦,倘若说准了,在下就将这龟板当面烧掉;倘若你输了,那就从在下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好!”人群中一阵高呼。

    东方朔也大叫一声道:“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

    韩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个眼色,署令会意,立即钻进人群,拉了拉东方朔的胳膊小声道:“皇上要召见先生,先生却在这里打赌,成何体统?快随本官去吧!”

    东方朔挥手将署令推到一边,笑道:“哈哈哈!署令这谎话编得何其笨拙,如东方朔这样的闲云野鹤,皇上怎会召见?”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酒壶,仰起脖子,满满地喝了一口。

    “真的!这回真是皇上召见,先生就是给下官十个胆,也不敢拿皇上的诏令瞎编啊!”署令说完拉着东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韩嫣。

    东方朔又是一阵嬉笑:“呵呵!那不是专讨皇上欢心的韩嫣么?”虽然他嘴里还在这样说着,可心里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随即对卜者道,“皇上要召见在下,待明日再来与你理论。”

    韩嫣听到这些话,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举荐的,纵有千般不满,他也只能先忍着。哼哼!待日后有机会再与这狂生计较。想到这,他连忙催促驭手追着东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宫中,东方朔在包桑的引导下进了殿门。刘彻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了。哦!这就是东方朔,在策对时言辞狂放,不可一世。不过当他穿一身待诏冠服,寒酸地出现在大殿时,刘彻仍无法将他与那个狂徒联系起来。他远不似刘彻想象中那么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反倒看上去有几分猥琐。那双小眼睛、凹鼻梁,处处透着调侃和幽默。

    “朕今日闲暇,欲与卿作射覆一戏,不知可否?”

    “小臣乐与皇上分忧。只是臣一人戏之,甚无乐趣,请皇上允准众人都来嬉戏,不中者罚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乐。”

    于是,包桑捧来一个钵盂,由韩嫣事先验过,然后让大家猜钵内所置之物。

    一个年轻黄门猜道:“盂中是地龙一条。”韩嫣微笑着摇摇头。

    又一位黄门说道:“必是蟋蟀无疑。”韩嫣摆了摆手。

    一连十数人过去,竟然没有一人猜中,韩嫣遂将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来射一射呢?”

    包桑犹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龙,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

    韩嫣拊掌大笑道:“看来只有东方先生来猜了。”

    东方朔挤了挤眼睛,不无神秘地自言自语道:“臣曾研读过《易》书,必会中之。”他遂捧起钵盂,时而摇摇听听,时而置于阶下,时而围着钵盂游走,然后又用龟耆在案头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黄门们掩口而笑。

    可东方朔却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道:“臣以为此物,是龙却没有脚,是蛇又有足;它的习惯是攀缘墙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宫,那就是蜥蜴!”

    众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但慑于皇上的威严,又不敢大声笑出来。倒是韩嫣听了东方朔的解说后,频频点头。刘彻见此便分外高兴,当场赏赐东方朔帛十匹,又罚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见皇上高兴,气氛就渐渐地活跃起来。接着往下玩,每每都是东方朔猜中,于是皇上的赏赐便都归他一人了。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脸的不服和不屑。原来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兴的郭舍人站出来了,他必是想与东方朔一搏。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到。

    果然,只见郭舍人走到刘彻面前奏道:“皇上,臣以为东方先生乃侥幸而已,并非实才。臣请皇上令其复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领鞭笞。若是不中,请皇上赐臣金帛。”

    “爱卿可知,君前无戏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彻又对东方朔道:“爱卿可敢应搏?”

    东方朔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好!韩嫣,将钵盂交与郭卿。”

    郭舍人接过钵盂,便去了廊庑,不一刻就回来了。他道:“盂中物为树上寄生,请东方大人猜猜此为何物?”

    东方朔捻须略思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此乃窭籔也。”

    郭舍人很自负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为然。

    东方朔迈着八字步,缓缓地绕着钵盂走一圈,然后面对众人说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籔。”

    刘彻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抚着东方朔的肩膀道:“爱卿好一副伶牙俐齿,郭卿认罚吧!”

    郭舍人被剥去上衣,连打数鞭。他疼痛难忍,撅着屁股,嗷嗷大叫,东方朔在旁见了,笑着又是一套俚语脱口而出:“口无毛,声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恼羞成怒道:“好一个东方朔,竟敢欺负天子从官,按律当弃市。”

    刘彻也帮腔道:“舍人既已认罚,爱卿为何嬉笑之?”

    东方朔回道:“臣不敢诋毁舍人,那不过是几句隐语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东方朔晃着脑袋,吟吟哦哦道:“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毂也;股益高者,鹤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对刘彻说道:“臣愿再问东方朔隐语,如果他不知道,也该挨鞭子。”

    东方朔笑道:“舍人尽管道来,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愿受罚。”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乃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郭舍人不服,又连出数句,东方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亦庄亦谐,插科打诨,调侃嬉戏,凡难皆对,凡对皆奇。

    众人纷纷为东方朔的诙谐和敏捷而倾倒。特别是刘彻,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双方的舌战,东方朔的诡谲和狡黠、藏锋于谐的辩才,让他见识了另外一种士者风采。他不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潇洒飘逸,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爱;他没有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清词丽句,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让人吃惊的奇巧。

    刘彻不禁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位人才而感到侥幸,当下就任东方朔为长侍郎,这样他就可以早晚与司马相如一起谈诗论词,倒也悠哉。

    众人散去之后,刘彻向韩嫣问道:“爱卿以为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想呢?”

    韩嫣道:“太皇太后可以安稳入梦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还是韩爱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游戏偶尔为之尚觉新鲜,玩过几次刘彻便厌倦了。这一天,刘彻对韩嫣道:“朕近来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处?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只带你一人。”

    韩嫣不解地看着刘彻,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让人知道。”

    韩嫣还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卫、黄门和警跸动辄成百上千,怎么可能销声匿迹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刘彻从腰间解下一个“门籍”,放到韩嫣的掌心。

    “你看看这个。”

    “平阳侯?皇上是要以平阳侯的名义出行?”

    “对!”

    “这样说来,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过此次出行,朕要从骑射营中抽调精壮之士随行。你要记住,出了长安,朕便是平阳侯了,你不可再称朕为皇上。”言毕,刘彻又叮嘱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头读书,没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么?”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后那边有人来传呢?”

    “你就说朕在研读《鸿烈》,撰写心得呢!”

    “诺!”

    次日黎明,长安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就披着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横门,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长安,城楼宫殿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分外雄伟;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苍苍。

    也许是心境的缘故,路过安陵的时候,刘彻勒住马头,久久地望着坐落在陵园前的寝殿,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当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时候,吕后不也像太皇太后这样专权么?

    刘彻十分吃惊自己会想到这些往事。是因为自己目下的处境与惠帝当年的遭际相似么?不!他不是惠帝,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微服出行,要给太皇太后一个对朝事淡然的印象。只要是琐事,他都任许昌等人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他只要在诏书上盖上玉玺即可。韬光养晦——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办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朕起一定要消除后宫干政的陋习。刘彻驻马东望,陇原尽头刚刚升起朝霞。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动坐骑冲入晨光下的旷野。

    韩嫣紧紧追在身后,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往何方?”

    刘彻马鞭指向前方,道:“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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