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殿此刻却是一片宁静,太皇太后正做着到上林苑赏菊的准备。许昌等人的到来,令太皇太后大吃一惊。
“皇上是从何时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数日了。”
“你等为何不禀告哀家?”
“皇上说,他要亲自禀奏太皇太后。”
“你等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苍老的脸顿时阴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
“臣已让庄青翟去问了。”
太皇太后不由分说,转脸厉声下令:“速传太后来见!”
“诺!”窦宇一转身便匆匆离去。
太皇太后将一腔怒火撒向面前的大臣们。“你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经数日没有早朝,你们竟匿情不奏,该当何罪?”
许昌嗡嗡回道:“皇上说,他要闭门读书……”
“哀家什么时候只要他闭门读书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没有发现皇上近来有什么异样么?”太皇太后越说越气,问着话就流下了泪水,伤心地自言自语道,“启儿呀,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冤家呀!”
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难题她却不能不去面对。
“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么对他的行踪一点都不知道呢?那东瓯国的使节来了几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东瓯国已经断粮,他们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许昌道。
石建小声提议道:“依臣看来,太皇太后还是见一见使节吧!”
“胡说!”太皇太后打断了石建的奏议,喝道,“煌煌大汉,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国政,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正说着,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后一听见王娡的声音,怒火就从心底烧起,喝道:“快说!皇上到哪里去了?”
王娡对此事茫然不知,如实答道:“皇上不是在宫里吗?”
“哼!你们是成心合伙欺骗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后闻言怒极反问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确实不知道皇上的行踪。她问过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话——皇上在未央宫中读书,不见任何人。
她凭自己对儿子的了解断定,彻儿不见臣下,必有重大的举动,但不至于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边,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踪,于是王娡大声问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去了?”
“这……启禀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未央宫读书呢!”
“大胆!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身为黄门总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属大罪,如今又隐情不报,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奴才真的……”包桑双唇嗫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作为每日不离皇上的中人,这几个月,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皇上排解烦恼,他希望皇上等待时机,重新崛起。因此,当他被传到永寿殿时就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说出皇上的行踪。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来你今日成心要与哀家作对了。”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让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从侍奉文帝起,还没人敢如此大胆。来人!让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后,奴才……”
“拉下去!”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心软和动摇。
从殿后传来包桑凄厉的惨叫:“太皇太后饶命啊!哎哟!啊!……”
许昌、石建和石庆第一次见太皇太后对一个中人动如此大刑,一个个心都悬着,暗暗打量着太皇太后。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太后以为如何?”
包桑的每一声惨叫,都牵动着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当初对栗姬动手的时候,她的冰冷和残酷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这位老太婆。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罚,虽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实际上是指向她和刘彻的。
王娡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在寻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办法。她在太皇太后问话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应对的辞令:“母后息怒!包桑隐情不奏,是罪当其罚。”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
“一个黄门总管,死何足惜?只是……”
“只是什么?”
王娡顿了顿,竭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踪,若他毙命,皇上便无可寻找,而东瓯国急待朝廷发兵,这岂不误了大事?还请母后三思。”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一阵她只图发泄心中的愤怨,却忘了还有这一茬事在等着。不论怎样,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节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刘彻去应付局面。想到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带上来!”
包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往日尖细的嗓音也变得十分微弱:“奴才谢太皇太后、太后不杀之恩。”
太皇太后不满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说么?”
王娡知道,这话只有自己来问,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气。她走到包桑面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何苦呢?如今南国战事吃紧,东瓯遣使求援,十万火急,公公隐瞒皇上的行踪,岂不要误了朝廷大事?不仅太皇太后不能饶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难逃责罚。公公还是赶快说出皇上的去处,也免得让哀家难堪。”
许昌也在旁边催促道:“快说!皇上究竟在何处?”
包桑抬起头,望了望王娡,断断续续地说道:“皇上……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宫去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自那日丞相要见皇上,奴才就让骑郎公孙敖到京畿各县寻找,最后一次听说皇上是在户杜两县交界处,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水岸边的湖县。”
太皇太后听罢,声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荒诞嬉戏到如此地步,成何体统?”
王娡见状,忙劝道:“母后息怒!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
太皇太后这时候态度反倒变得冷淡了:“刘彻是你儿子,平阳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块垒。她遂转身对许昌说道:“传哀家口谕,速派张敺前往湖县寻找皇上。误了朝廷大事,斩无赦!”然后又对随来的黄门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
等处理好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头请示太皇太后,却发现她已昏昏欲睡了……
坐落在尚冠街深处的窦婴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门可罗雀。当年那些狂热追随他的门生故吏,现在都像躲瘟疫一样地避着他,有些曾经称他为恩师的人,甚至在车驾路过他门前的时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为盘桓太久而沾了晦气。
这些事情时不时地通过府令传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笼一样的书房里,他手捧着书卷,心却在茫然地游荡。他忘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荣耀。当年他曾对这种浮华厌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辞官回乡,过一种平静如水的日子。然而,当一切真如这样时,这些浮云一样的往事却让他挥之不去。
同样是罢官在家,但他听人说,田蚡就不一样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满座,依旧花天酒地。当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师,恩师”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现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这让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释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看得很清楚。臣僚们改换门庭,说好听些,便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破了,就是奔着太后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从被皇上召进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扬镳了。没有了这棵大树,他就变成了一株独木,给别人带不来多少荫庇,于是大家疏远他就是自然了。
窦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册,就看见府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
“有事么?”
“中大夫严助求见。”
“啊!严大人来了。”窦婴放下书卷,脸上充满了欣喜。
“求见”这两个字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了,严助是自赵绾事件后第二个登门的在任官吏。第一个是太仆灌夫,他从太守任上调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来看望窦婴,这让他孤寂的心温暖了多日。现在,严助也来了,他的厅堂也因此明亮了许多。窦婴站起来,就往客厅走。
“严大人来了,老夫未能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严助急忙站起来回礼:“大人如此谦恭,倒让下官有些无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时候,严助刚刚进京不久,大人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前些日子总想来拜望大人,却是琐事缠身,惭愧!惭愧!”
窦婴道:“大人能来,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见了,现在我这府邸,还有谁敢多看一眼呢?”
严助劝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浪淘沙,疾风知劲草也!对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个少一个,倒也落个清净。”
宾主寒暄一番,窦婴就请夫人出来见客。过去严助只听说窦夫人贤惠,现在一见,果然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是他也从窦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
窦夫人道:“老爷虽然赋闲在家,可一颗心何曾有消闲过呢?有时候,梦中醒来,倒问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时间到了。今日严大人来了,就好好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没了冠冕,就当颐养天年才是。”
窦婴摇了摇头道:“严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啰唆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准备酒宴,老夫要与严大人喝一杯……”
“诺!”
夫人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来了。府役在厅中烧起鼎锅,煮起了酒酿。窦婴先举起了酒爵,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热意。
“赵绾一死,窦婴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请大人满饮此爵,窦婴先干为敬。”
这样推杯换盏,几巡过后,双方的话自然都多起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经历使他们的话题绕不开新政。
“皇上近来可好?”
严助放下酒爵,长叹一声:“自丞相、太尉去职以后,朝廷诸事悉决于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情很郁闷。不过早朝每天还照常进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许昌总是抬出太皇太后,皇上也无可奈何。”
“那皇上还是睡得很晚么?”
“是啊!不过,近来皇上忽然传下话来,说要闭门读书,要许丞相凡事直接去请教太皇太后,皇上罢朝已有多日。这不,前些日子,东瓯国派使节前来求援,可他们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
窦婴很诧异,惊道:“竟然有这等事?”
对于刘彻,窦婴自信要比别人知道得多。自从那次跪雪犯颜直谏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罢过朝,孰料现在闹到这种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
“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猎了。”
一定又是韩嫣的主意。窦婴在心里想。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
对韩嫣的为人,窦婴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对皇上身边的人进行考察。韩嫣当陪读时,卫绾任太傅,他只听说韩嫣常常与皇上同榻而卧,相交甚好。他曾和卫绾有过书信往来,在谈到皇上身边的近臣时,卫绾尤其担忧韩嫣。现在看来,卫绾的眼光没有错。取悦于上,乃奸佞所为也。
是的!不管太皇太后如何专权,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须经过皇上这一关才能宣达朝野。只要皇上还在未央宫里,新政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这一点皇上应该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韬光养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会不会一道懿旨,让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还有十三个皇子呢!更何况那个刘安,每年进京朝觐,都要赠予太皇太后厚礼。
窦婴忽然觉得,事情远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向严助劝酒的速度也明显迟滞了。
不过,窦婴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他把东瓯国求援的事情看作成皇上重掌朝政的良机。这事不仅能彰显大汉的国威,尤其能为皇上施展雄才提供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现实,朝外面大喊一声:“笔墨伺候!”
这声音让严助吃了一惊,疑惑道:“大人这是……”
“老夫有话要对皇上说。”窦婴仿佛又回到新政开局的日子。
当府令呈上笔墨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叹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举呢?”
严助怎会不理解窦婴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胆识和勇气者不能为之。但严助更多的是感动,为窦婴心系天下社稷而感动。
他向府令使了个眼色,然后亲自从砚边拿起笔,饱蘸墨汁,双手捧到窦婴面前,那一腔热肠都在这行动中了。
“大人!写吧,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官一定亲手转交给皇上!”
“依大人之见,这奏章老夫写得?”窦婴看着严助。
“写得!”在窦婴接过笔的时候,严助顺手铺开绢帛。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老夫就一吐为快!”
窦婴俯下身体,略思片刻,心绪就如滔滔江水都倾注在洁白的绢帛上了。
臣窦婴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臣闻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決。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先帝大业未竟,中道崩殂,大汉国运,社稷安危,系于陛下一身。
陛下正当盛年,大略在胸,奇伟俊貌,圣光耀之四海,圣威及于九域。当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善生养人,四统者具,四海归之。然则,今陛下偶挫其锋,而合光息锐,何负于先帝重托,何失于群黎之望。今闽越狂傲,无视朝廷,擅兴兵戈,东瓯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犹豫,则大汉圣威危矣。
臣以尘埃之躯,而直谏圣听;以垂老之体,而萦怀社稷。放言狂语,罪在不赦。然臣忠贞刚直,天日可见。
窦婴一边写一边感慨,严助在一旁唏嘘不已。一篇写罢,但见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在绢帛上。
两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