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军武威大振,所向无敌。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描述中,或可窥其一斑:“蜀建兴五(公元227年)年冬,孔明已取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其威声大震,大军既出祁山,取阵渭水之西。诸方快马,如霏霏雪片,急告洛阳。”
是时为魏国太和元年。洛阳廷议之中,魏帝曹睿拜族人曹真为大都督,曹真坚辞不就:“臣才疏智浅,年老力衰,不称其职,深恐有辱使命。”
但魏帝不准:“你是族中长辈,亲奉遗诏,先帝托孤与你。今夏侯楙已败北,魏国难临头,你不愿当大都督,却叫何人去当?”
王朗也从旁说道:“将军乃社稷之重臣,危难时刻,切不可固辞。如将军前去征讨,老臣虽驽钝,愿随将军同往,舍了这条老命,也要共破来敌。”
曹真为王朗诤言所动,终于下了决心,并自举郭淮为副将。
魏帝遂赐曹真大都督节钺,命王朗为军师。王朗自献帝时起即仕奉朝廷,时年七十六岁。
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长安,担当先锋的宣武将军曹遵,乃是曹真的族弟,副先锋为荡寇将军朱赞。
大军抵达长安以后,不久便布阵于渭水之西。
王朗对曹真说道:“我心中已有打算,请大都督明晨严整队伍,摆开战阵,只管稳坐在旌旗之下,看不才行事。”
“军师有何妙计?”
“何计之有?且待老夫只用一席话,管教孔明良心发现,拱手而降。”
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军师,说起话来似乎胸有成竹,只见他自信满满,意气格外昂扬。
第二天早晨,两军于祁山之前摆开战阵,山野之间春色尚浅,金灿灿的阳光下,敌我旌旗飘扬,盔甲熠熠生辉,双方阵容蔚为壮观。
只听得三通鼓响,将士听到鼓声,随即收起刀枪。这是开战之前,双方先行对话的约定鼓声。
“此番魏军阵势果然雄壮,与前次夏侯楙来时大不相同。”孔明坐在四轮车上,颇为感慨地向前眺望,遂令打开阵门,关兴、张苞分左右守护,孔明坐在四轮车上出到中军阵外,面对敌阵正前方停住,又令小校传言:“汉丞相诸葛亮应约来此,王朗快请出来吧!”
魏军军旗立时摇动起来,只见一名白髯老者,身着锦袖黑甲,徐徐策马前来,此人正是七十六岁的军师王朗。
“孔明,且听老夫一言。”
“是王朗啊?没想到你还活着。今日不知有何话对我讲?”
“想当年那些襄阳名士,提到你的名字,均称你是明道理、知天命、识时务之人,然而你这位在隆中荷锄耕读的白面书生,为何方一得势,便忘乎所以,兴此无名之师?”
“孔明奉诏讨贼,何谓无名?有人原本身为汉朝大臣,为何如今偏偏要陷百姓于水火?”
“你这黄口小儿,也敢如此信口雌黄!孔明,你再听着!你这话分明是指桑骂槐。你可知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自桓帝、灵帝以来,天下争横,群雄称霸。唯我太祖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终于建立一统,百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而你的主人刘玄德,又是如何?”
王朗素来以博学闻名天下,世人皆称其有大儒之风,是魏国精通文韬武略的栋梁之才。
今日他在双方大军开战之前,自恃辩才无敌,才在阵前向孔明挑起论战。
他先证明魏国乃正义一方,随之又将建立魏国的太祖曹操与建立蜀国的刘玄德相比。从顺逆天命论起,将曹操立于万邦之上,以尧舜禅让之例相比,谓其乃顺天应人之举。而刘备无经世之德,只是凭借自己是汉室末裔,全靠耍弄伪善诡计,夺取蜀中一隅,才得以像今日这般苟延残喘,天下之民无人不对其嗤之以鼻。
王朗的辩才凌厉非常,将刘玄德说得一文不值之后,话锋一转,又对孔明痛加指责:“你竟然也被刘玄德的伪善所惑,承袭他荒谬的霸道,以己之才侍奉邪恶,还想自比管仲、乐毅,实在是愚蠢至极,只能沦为世人笑柄。你若真想遵循故主遗言,襄助蜀国幼主,为何不学伊尹、周公,恪守本分,痛改前非,多积善德,以建治世之功?你恪守忠义辅助遗孤,可谓有节,值得赞美;但穷兵黩武,以侵略为能事,犯我大魏,则不能不说你是无可救药的乱臣贼子。你身为蜀相,此举只会将蜀国拖向毁灭。岂不闻古人曰:‘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大魏雄兵百万,良将千员,所到之处,犹如泰山压卵。蜀地腐草之萤光,怎及得我大魏天心之皓月?”
王朗滔滔不绝,一气呵成。最后又奉劝孔明道:“你若想保持封侯之位,希望蜀主安泰无事,便该尽早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如此方能不须千军万马厮杀流血,皓日之下,魏蜀双方共享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如若不降,天必诛蜀,你麾下休想有一兵一卒回归乡土,这个千古罪名也将落在你的身上。孔明,你且仔细想好,何去何从!”
王朗的辩才果然名不虚传,最后说得义正词严,俨然魏军师出有名,此战必胜。
魏蜀两阵鸦雀无声,洗耳恭听,连蜀军阵中亦有人慨然嗟叹,觉得王朗说得不无道理。
蜀军的将领们顿时感到事态严重,倘若三军被敌方谬论所惑,开战之后,必无胜算。
站在孔明一旁的马谡忧心忡忡,他不安地看着坐在车上的孔明,暗自担忧,“丞相会说什么?丞相将如何作答?”
只见孔明稳若泰山,他静静地听着王朗滔滔不绝,脸上始终露着微笑。
马谡不禁想起了辩才季布,当年他就曾在阵前说得汉高祖刘邦困窘不堪,继而乘势将其打败。看来王朗如此滔滔不绝,正是想获得当年季布阵前羞辱汉高祖的效果。马谡越想心里越焦急,盼着孔明尽快驳斥王朗的谰言。终于,孔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王朗,你的辩才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论点自相矛盾,不过是些不屑一听的诡辩,且听我来点破你的真相吧。”
孔明笑着继续说道:“我想你本是汉朝元老重臣,如今尽管寄食于魏,以养残年,但总该还有些汉臣的良心,所以方才还对你心存几分敬意。岂料你不仅以身侍贼,汉臣的良心也已腐烂殆尽,居然大言不惭,竟吐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真可惜你壮年时的才华,如今被豢养了几年,竟变成了只会随着主人狂吠的老犬。我对你已无须多费口舌,只请两国将士且仔细听我一言。”
孔明的话语条理清晰,既不矫揉造作,亦不声嘶力竭,只听他继续朗朗说道:“桓帝、灵帝时,王道衰微,宦官酿祸,奸臣横行,农耕年年歉收,四方诸州骚乱。黄巾之后,董卓专权,以一己之私乱朝野之议,天下盗寇接踵而起,只可怜百姓无以聊生,汉帝也流落民间。”
孔明说到此处略一停顿,虽然看上去依然平静,却似乎在强抑着内心的愤慨。他抖了抖衣袖,将羽扇重又放回膝上,才又开口说道:“那些想来便会落泪的往事,实在令人不忍追忆。那时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肺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真正悲天悯人之士,皆隐居退避。王朗!你仔细听着!”
孔明说着提高了音调,那清澈的浩然之声响彻阵前:“你说得不错,我年轻时正是乱世,只得怀着忧国之心,隐居于襄阳郊外,默默耕读,以待苍天赐我图报社稷之日。当时之人,无不切齿扼腕,心中痛恨朝臣与为政者的腐败堕落。我也素知你王朗之行:贵府世居东海之滨,世代蒙受汉朝宏恩,你起初被举为孝廉入仕,又获赏识,得居高位。但在朝廷危笃、献帝流亡各地之际,你本应匡君锄奸,安汉兴刘,但你却反而随波逐流,献媚权贵,舞文弄墨,作妄理文章,与逆贼同谋篡位!你卖主求荣,换得高爵富贵,竟然也有脸苟且偷生到了七十六岁。我今日即便不是蜀军总帅,只是一介草民,也觉啖你之肉,放你之血,尚不解恨。幸而天不绝汉,令孔明奉领敕命,率蜀汉忠勇之师,誓死决战于祁山之野。难道你以为靠欺世妄言,便可侥幸取胜?!你既为谄谀之臣,只可缩首躲在家中,苟且了此残生,竟敢披上不相称的盔甲,来此阵前献丑,妄称天数?皓首匹夫!你今日归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汉皇二十四帝!苍髯老贼,还不速速退下!”
孔明最后一声的凛然呵斥,犹如一把利剑穿透王朗的心脏。
双方唇枪舌剑的中心,是蜀国与魏国孰为承袭汉朝的正统。若仅就正统论而言,魏国有魏国的理由,蜀国有蜀国的根据,无论怎么争论下去,也永远不会得出结果。
孔明于是完全避开正统之争,只求以情打动众人之心。不出所料,他话音刚落,蜀阵三军顿时群情激愤,吼声震天。
反观魏军军阵,一片死寂。王朗听罢孔明犀利刺心的驳论,禁不住羞怒交集,垂头无语,只听他一声呻吟,跌下马来,竟然气绝而亡。
孔明举起羽扇,又指名道姓地对敌军都督曹真喊道:“你且先将王朗的尸体收回去,我不想乘你陡丧军师之机取胜。你可回去好生整顿军马,明日再来决战。”说完,乘着四轮车回阵去了。
两军尚未正式交手曹真便失去了王朗这一得力军师,顿时锐气大挫。
副都督郭淮为了鼓起他战胜孔明的信心,献上了一条新的作战计策。曹真听后果然重又振奋起来,立即着手进行兵力部署。
却说孔明这天回到帐内,将赵云与魏延召近前来,命令道:“你们二人做好准备,今晚便去夜袭魏军阵营。”
魏延望着孔明,犹豫地说道:“今晚夜袭恐怕胜算不大。曹真也是熟知兵法之人,今夜必会加强防守,以防我等趁他军中治丧,前去劫营。”
孔明听他说完,小声嘱咐道:“我倒希望他知道我军今晚要去夜袭,那样他定会将兵马埋伏在祁山背后,待我军去偷袭他的空营时,再反过来乘虚一举踏平我们的中军营地。魏军现在想必正屏住呼吸,等着我们上钩呢。我是故意让你们先按照他的盘算前去劫寨,途中一有变化,就如此这般行事……”
二人领命之后,孔明又将两队人马分别交与关兴、张苞,命他们赶往祁山险阻之处。接着对马岱、王平、张嶷三将另授一计,让他们率军埋伏在中军阵营附近。
魏军如何想得到孔明的计策!曹遵、朱赞两员大将领了曹真之命,率领两万余骑,已经偷偷地迂回到祁山背后,暗地里窥视蜀军的动静。
突然传来消息:“敌军关兴、张苞两支人马已出蜀阵,正向我方袭来。”
曹遵等人听了大喜过望,以为蜀军钻进了圈套,立即带着人马从祁山背后猛冲出来,向蜀军中军营地奔袭而去。
他们本打算将计就计,乘虚攻击兵力空虚的蜀军营地,未曾想却反中了孔明的计中计。
魏军如潮水般呐喊着冲进蜀营中军阵地,却未见一兵一卒,只有四面阵门的旗帜迎风招展。正当他们疑惑之时,营中各处堆积的木柴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转瞬之间,天地如同被熊熊烈火烧着了一般。
朱赞、曹遵情知自己中了圈套,嘶喊道:“不好!中计了。撤退!快撤退!”
不知何故,魏军人马不仅未退,反而向火焰处聚集而来。
这也难怪,原来蜀军正从四面八方向魏军背后猛攻上来,朱赞、曹遵所部的后卫已经受到了痛击。
蜀军除了马岱、王平、张嶷之外,魏延也在夜袭途中突然折返回来,截断了魏军的退路,朱赞、曹遵的两万人马几乎都成了口袋里的老鼠。
魏军顿时丧失了招架之力,在烈火中被烧死、踩死的不计其数。朱赞、曹遵二员大将好不容易冲出包围,身边只剩下几百名残兵。
岂料行至途中,又被赵云领着的一支队伍拦住去路,这些残兵被打得四散溃逃,几乎全军覆灭。朱赞、曹遵逃回魏军阵营一看,只见那里也遭到了关兴、张苞的奇袭,魏军阵营已经开始崩溃。
蜀魏之间的这场初战,以魏军的全线溃败而告终,大都督曹真不得不一退再退,收拢残兵败将,安顿大量伤兵,重新整编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