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内书房,一般人不得随意进出,我们就在此静谈一会儿吧。请坐!”杨修邀张松落座,自己便煮起香茗,随后温言款语地慰问张松远来之劳:“蜀道崎岖,天下尽知,张兄远道而来,想必一路上历经险阻辛苦了吧?”
张松摇摇头答:“奉军命出使,虽万里也不畏远,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杨修说:“有关西川地理风情,杨某只从典籍或是先辈老人口中略闻一二,却一直苦于不能直接从西川人士那里聆听个梗概。今日得晤张兄,还望不吝指教!”
张松道:“西川为西土之郡,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雄峰,纵横三万余里,回还须行二百八十天。鸡鸣狗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家家可闻管弦之音。民社和乐,人情谦厚,秉文尚武,不知有百年之乱也。”
“听你如此叙说,杨某真想亲身去游历一番哪。对了,张兄在蜀中现任何职?”
“在下位卑职贱,仅在刘璋家中担任别驾,甚不称职。敢问杨公在朝廷担任何官?”
“现为丞相府主簿。”
“久闻杨家世代簪缨,父祖皆是汉朝名相重臣,公既身为杨家子孙,为什么不立于庙堂之上辅佐天子,以四海为己任,而竟委身相府门下当一名区区府吏?”
杨修闻言,不免低头羞愧,双颊通红,停顿了一会儿才强辩道:“丞相授我以军政钱粮重任,在其门下既可以学到军中兵粮管理的实务,平时还管理着书库,库中万卷书册尽可随意阅览,更兼时时得蒙丞相谆谆教诲,这些对我来说倒是极有开发。”
张松笑道:“哈哈哈!我听人说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文武二者皆是半吊子而已,倒是做事强权霸道最拿手,又如何能时时教诲、对你有所开发呢?”
杨修辩驳道:“张兄,你身居边隅,所见难免流于褊狭,丞相的大才自然是无法见识到的。”
“此话谬矣。你说我褊狭,可是你久居京城,醉心于中央都府文化并以此傲睨天下,这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岂不更加病态么?曹丞相究竟有何大才,在下倒想领教领教哩。”
“好!张兄请过来看看这件东西。”杨修起身从书库的架子上抽出一卷书,递在张松手里。
只见书册的题签上有四个字:
孟德新书
张松快速浏览了一遍。书共分十三卷,议论的全都是兵法要谛。
“此书何人所著?”
“此乃丞相自身的用兵心得,军务之余专为后世兵家而著。”
“哈哈,想不到曹丞相还真有一套。”
“丞相酌古斟今,在前人兵学基础之上崇论宏议,糅入当世实战之术,比照孙子十三篇而作此《孟德新书》。仅此一册,便足可一窥丞相蕴蓄之深厚矣。”
张松闻言一笑,将书册交还杨修,说道:“这等货色,在我西川连三尺小童皆能暗诵,私塾里都有讲授,怎么能称是《孟德新书》哩?说是‘新书’,简直也太瞧不起人了嘛。”
“你说什么?!难道在此之前已有相类的书册?”
“春秋战国之际即有仿若同物的书册问世了,只因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曹丞相便索性拿来充作自己的东西,糊弄哄骗无知小儿,在不学无术的子弟面前炫耀。这般东西怎能够称得上‘新书’?”张松说着嗤笑不止。
原本对张松多少有好感的杨修,此刻见他如此毫无忌惮地挖苦和嗤笑曹操,也不由得心生反感,于是眼中露出一丝冷蔑说道:“不管怎样说,兵书艰涩难懂,三尺小童不要说暗诵了,即便览阅一通都磕磕绊绊的。张兄如此大吹法螺,岂不让人笑破肚皮?”
“你以为我是在吹牛皮?”
“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倘若要人相信,张兄你先暗诵一遍试试,可以么?”
“三尺小童都会的事情,哪里能难得住我?”
“先不要说大话,你拿出事实来,才能让我相信你没有说谎呀!”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听好了。”
张松抬头挺胸,双手置于膝上,宛若学童诵读诗词一般,郎声背诵起《孟德新书》来,从头至尾竟一字也不差。
杨修大吃一惊。倏地,他离席起身,两腿跪地,对着张松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请恕小弟眼拙!我杨某也曾见识过无数学高名重的学者贤士,但像张兄这样的奇才当真是前所未遇!张兄请在此地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见丞相,向他如实禀报,求丞相重予召见。”
杨修说罢,满脸兴奋,疾步去见曹操,当即嗔怪曹操为何对西蜀使者如此冷淡。
曹操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此人身短臂长,活脱一副猢狲模样,看了就令人不舒服!”
“倘若一味以貌取人,岂不会错失真正的贤士,而招来一群伪客佞臣么?昔日祢衡尚气刚傲,矫时慢物,却奇姿而殊智,丞相连那样的人都能容得下,为何独独难容张松?”
“此二人大不一样啊。祢衡乃一代文杰,他的文章传播当今,能够令天下之士为之共鸣,他张松却有何能耐?”
“丞相委实不可小觑这个张松哩,此人博闻强记,世间罕有,适才他只浏览了一遍丞相所著《孟德新书》,便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呢!而且他具有倒海翻江之辩才,深不可测,他随口便说此乃战国时代无名氏之作,不是丞相的新著,还说在西川连三尺小童都能背诵如流……”
杨修毕竟年轻,说话不晓得轻重,说到最后几句,他根本没有注意曹操此刻的表情变化,兀自一个劲儿地替张松美言。
“看来他对我中原文明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也没有真正见识过我泱泱大国的威武气势,所以才敢口吐狂言!——杨修!”
“臣在!”
“明日我在卫府西教场点兵校阅,你引张松一同来观瞻,让他见识见识我军的雄壮威容。”
杨修不敢抗命,翌日果然领着张松来到演兵场。
这一日,曹操在卫府西教场集合了五万虎卫雄兵,他自己一身戎装,铠甲灿烁,昂首骑在龙爪宝马上,举行盛大的校阅仪式。
五万虎卫军、三千枪骑队、一千仪仗队、干戈队、铁弓队,战车、火炮,弩弓手、鼓手、螺手……但见盔甲鲜明,衣袍灿灿,金鼓震天,戈矛耀日,旌旗飘扬,人腾马欢。兵马排成四阵八列,先是模仿鹤翼而展,然后变为五列,最后散作乌云之阵……数万人马疾徐有序,聚散自如,场面煞是壮观。
阅兵结束后,曹操驱马回到检阅台前。只见他微微出汗的脸上透着红光,掩饰不住得意之色。他在众人中间寻见张松,便大声喊道:“怎么样?敢问西川也有这般壮大的军势么?”
张松一直乜斜着眼睛在观看,此刻见曹操问自己,便笑着答:“没有。西川向来以文和道义治国,所以直至今日尚无兵革之需,这点倒是与贵国有所不同。”
杨修在一旁悄悄吞了口唾沫:这话会不会又令曹操感觉有失颜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