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十二月,刘玄德引兵往西川进发。
“奉主人之命,在此恭迎皇叔。”行至荆蜀国界处,道路旁布列着的四千余骑兵马一起迎上前来。问来将姓名,他简短答曰:“在下孟达。”
刘玄德微笑着注视着孟达的眼睛,孟达也同样以眼神示意,报以会心一笑。
由法正带回来的消息得知刘玄德愿意入蜀赴援,刘璋欢喜若狂,连忙布令各地官吏守将,务必竭诚款待刘玄德大军。
刘璋打算离开成都亲自前往涪城迎接。一时间,车乘帐幔灿灿,旌旗铠甲鲜明,盛意拳拳地准备前去与刘玄德相会。
“主公!从一个我们毫无交契的郡国发来五万大军,主公竟然想亲赴军中相迎,这实在太危险了!”黄权再次劝谏。
侍立于旁的张松不等刘璋发话抢在前面喝道:“黄权!你在胡说什么?!你怎可对盟国之兵妄加猜疑,莫非是想离间主公与刘皇叔的宗族情义?”
刘璋也厉声叱责道:“不错!刘玄德乃我宗族,故此才不远千里前来扶我蜀之危救我蜀之难的,你休要在这儿大放厥词!”
黄权悲愤不已:“平日食主公恩禄,今日国家临难竟不得报君恩,士大夫之悲莫过于此啊!”叹罢,以头触地,磕拜不止,磕得头破血流,满脸殷红,犹不肯打住。
“放肆!”刘璋怒气冲冲,狠狠地拂袂而去。不想黄权紧紧咬住了他的衣袂不松口,三颗前门牙当场被扯断。
将至城门口时,听见一阵奋呼,有人攀爬到刘璋的车驾上来。原来是家臣李恢。
李恢眼泪纵横,哭诉道:“臣听说自古有言:天子有敢于忠谏的良臣七人,则不失天下;诸侯有敢于忠谏的善臣五人,则不失郡国;大夫有敢于忠谏的家仆三人,则丰屋蔀家,不行无道也。如今主公不肯听黄权之谏,执意要迎刘玄德入蜀,岂不是自招其祸,自毁郡国么?”
刘璋捂住耳朵命令车夫:“快走快走!他如果不松手,就将他碾死车轮下!”
这时又急急奔过来一名下人,发了疯似的朝车驾里的刘璋哭诉着什么。唤到跟前细问,那人才说道:“我家主人王累为了使主公回心转意,打消迎荆州军队入蜀的想法,将自己用绳索倒悬在榆桥门前。求求主公,万望主公设法救救我家主人吧!”
张松朝护卫在车驾前后的近侍们叱吼道:“你们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前进!”
随后,他走到车旁低声对车内的刘璋说道:“他们或者故作忠义,或者假装狂态,目的都是想要威胁主公。其实内心是害怕与汉中发生战端,因为他们全都美衣甘食,侈纵偷苟惯了,不想失去眼前的安逸生活和妻子爱妾的私情罢了。”
说话间,车驾已经到达榆桥门。
仰头一望,果然见一个人倒悬挂在城门前。毫无疑问,就是先前哭诉求助的那个下人的主人王累。
不是那个讨厌的王累还会是谁哩?
只见王累右手执剑,左手握着一纸谏书。双脚用绳索倒捆住,头冲地脚朝天地悬在那里,两眼兀自怒瞪着。
刘璋吃了一惊,慌忙命车马停住。
王累嘴巴动了动,张口喊道:“主公,且停驾!”随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诵读起谏书来,其声如泣、如诉、如怒。诵罢,王累又大声喊道:“倘若主公执意不听,臣即以此剑斩断绳索,以头撞地而死!”
大概是先前张松所说这帮卑怯的臣子属下全都想用各种方法威胁自己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刘璋此刻更是怒不可遏,他对着王累怒喝道:“住口!我是不会乖乖听你等摆布的!”
“惜哉,西川!”王累大叫一声,右手之剑向空中一挥,自己割断绳索,随即从空中重重地坠落下来,摔死于刘璋的马车前,肝脑涂地,惨不忍睹。
刘璋率领扈从三万余人,以及装满金银粮草的马车千余辆,亲自来至距成都三百六十里的涪城迎候刘玄德大军入蜀。
再说刘玄德一行,沿途一路受到官民的夹道欢迎,已经抵达距涪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一封由张松派快马发出的密信送至担任刘玄德大军入蜀向导的法正手上。法正悄悄将它拿给庞统看,并且与他商议:“张松要我们千万不可错失良机。越是成功近在眼前,越务必谨慎行事!”
庞统也赞同机会稍纵即逝,同时提醒法正:“也请足下留神,不要被部下察觉我们的计划。”
刘璋与刘玄德的初次会面终于在涪城城内举行。两者的会面可以说是和气融融。
“天下鼎沸,世道变迁,可是你我二人身体内流淌的永远是同宗同族的血液。今日得以在此相见,实在是快事一桩啊。期望今后你我二人像亲兄弟一般,为汉室复兴同心协济,以和天衷。”
刘玄德两眼泪汪汪地叙起宗族之情,刘璋听了仿佛浑身充满气力,拉住刘玄德的手欢喜不已:“往后蜀中再也不惧怕外敌侵犯了!”
欢宴欢语中,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刘玄德便告辞离去,只因随他前来的五万荆州大军并未跟入城,而是暂时驻扎于城外的涪江沿岸一带。
刘玄德一回军中,刘璋环顾左右将臣说道:“怎么样,刘玄德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罢?比风闻中的气宇更盛哩。可笑王累、黄权之辈无识人之明,误信世人的毁誉褒贬,对我宗兄妄加猜疑,真不如自己一死了之的好,倘活在世上还有什么颜面见我呀?”
西川文武官员闻听此言,仍是一个劲儿地劝谏,包括邓贤、张任、冷苞等人不顾一切地相继劝说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啊!臣等还听人说他是‘外柔内刚’、‘口蜜腹剑’,其心难测,若万一有什么差池,就后悔莫及了!”
刘璋一笑:“假使对每一个人都如此疑神疑鬼的话,那还怎么活在世上!”
说句实话,刘璋自身倒颇像他所说的确是对人毫无戒心的好好先生,倘使生在庶民之家,准定是个被人愚弄、骗光家财的主儿。当然,这样的人兴许会被人认为是个大好人,可是身为一郡之主、掌管万民的太守,一个当权者,可以说他是完全不称职的。
“主公,与刘璋会面感觉如何呀?”刘玄德一回到营中,庞统即问他。
“是个朴厚之人哪。”刘玄德只淡淡答了一句。
不过,庞统却从刘玄德简短的话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于是反问道:“也可以说是个愚朴之人吧?”
刘玄德眨巴眨巴眼睛,没有接话茬儿,不过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许对刘璋的怜悯之情。
——唉,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庞统一眼看破刘玄德胸中隐曲,于是不失时机地恳劝道:“主公!我们究竟为了什么才驱发数万将士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明日,主公可以答谢为由设宴邀刘璋前来。最紧要的是决断!主公万万不可因为小义而贻误大事啊!”
此时法正也来到营地,一同力劝:“留守在成都的张松也派人专程送信来告知,机不可失,还说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内应准备……皇叔若是不取西川,西川早晚会被张鲁或是曹操所夺。事到如今,再也不可游移不决了!”
入蜀的目的就是要取而占之。刘玄德自然不可能临到事情的最关键时刻止步反悔,他只是与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情义之念做拼死的抗争。
建安十七年春正月,刘玄德正式向刘璋发出赴宴邀请。
中国有不少“长夜之饮”、“酒国长春”之类极富诗意的典故,可以用来形容古人通宵宴乐的盛况,可以说,这个民族的许多历史就是用宴乐编织而成的。太平盛世自不消说了,即便是战时,宴乐也是照旧不误的,别离欢迎、典礼葬祭、权谋术策、生活兵法……几乎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宴会的酒桌之间被完成的。
这年是壬辰年。
初春,作为对前次盛情款待的答谢,刘玄德在营中设酒宴,热情相邀益州太守刘璋。这次宴会堪称是西川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宴会。
筵席上摆满了远自荆州带来的南方佳酿、襄阳美肴,以及各色各样的蜀中珍馐名馔,会场四周则是旗幡林立,装点得十分热闹。刘璋及属下文武官员一到会场,立即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酒宴进行到正酣之时,庞统向法正使了个眼色,先后走出帐外。来到无人之处,二人便悄声商议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胜筹已然在握!切记: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手段,只消在席间一举击杀就好!”
“之前商议好的办法已经告诉魏延将军了,他一定会做得漂漂亮亮的!”
“会场内一旦溅血,帐外刘璋的兵士必定群起骚动,故帐外也须做好防备,以防万一啊。”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二人装作若无其事,又回到席上。
筵席上一片欢声笑语,群情亢奋之中,刘璋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两颊渐渐升起通红通红的酒晕。
见时机恰到好处,荆州诸将席中魏延突然站起身来,醉步踉跄地走到会场中央,大声说道:“难得贵客光临,不胜荣光。只可惜我军远道而来,今日如此雅宴竟无妙音幽韵助兴,实在遗憾。在下愿舞剑一曲以博诸位贵客一笑。”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魏延已从腰间拔出剑,开始舞起来。
“不好,危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看来对方来者不善,这不是盛筵,倒像一场鸿门宴!
列坐于刘璋左右的西川文武近臣顿时颜色大变,可是谁也开口叱责不得。
危急时刻,只见从事官张任也拔出剑,疾步跃至魏延面前,口中道:“古来剑舞必有对手。在下虽身为一介武人,不入风流,愿与魏将军对舞以助兴!”说罢,便挥剑挪步和着魏延的舞步一同舞了起来。
霎时间,只见一雷二闪,双剑舞动着划出两道犀利的银色长虹;但闻得两剑,皓锷交错迸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奏鸣。魏延脚下刚欲往刘璋那边移去,张任的眼神与剑锋必定朝刘玄德这厢直射而来,透出一股腾腾的杀气。
——老兄,你若是敢伤害我家主公,我这里必先一步杀死你家主公刘玄德!
张任无声无语地牵制住了魏延。
庞统望着二人对舞,对眼前始料不及的突发事情却是叫苦不迭:“嘁……”于是他一面暗自恨恨咬牙,一面朝身旁的刘封使了个眼色。
刘封会意,随即拔剑起身,插入到二人中间说道:“哦,太有意思了,我也来献一献丑!”
说时迟那时快,刘璋身边的蜀中诸将一齐站立起来,冷苞、刘璝、邓贤等幕将各自拔剑在手,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
“哈哈!我也来舞一段!”
“我也来!”
“我也来!”
“嘿嘿,要来,大伙儿都来吧!”
一时间满座皆是舞步、剑光和剑与剑相搏的铿鸣之声。
刘玄德顿感错愕,遂也拔出佩剑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太失礼了!魏延、刘封,今天这儿不是鸿门宴,岂可弄得满场杀气?我绝不容许我刘家的宗亲团圆会上有杀伐之事发生!退下!都退下!”
刘璋也对家臣幕将的无礼之举大加叱责,再三声言刘玄德与自己乃宗族之亲,任何人不得无端猜疑,令兄弟之情受到伤害。
当夜的宴会看似不欢而散,反倒是大大的成功,因为经过席间一段插曲,刘璋对刘玄德的信任又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