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之妹、刘玄德的夫人,终于回到了东吴都城。
二人相见,孙权立即问道:“周善怎么样?”
“归途中在江上遇到张飞和赵云阻截,周善不幸被杀!”
“为何不带阿斗一同回来?”
“阿斗也被他二人截了去!……先不说这些,母亲的病怎么样了?我想马上就看到母亲!”
“可以啊,上母亲的后宫去就行了。”
“那么……身体如何?”
“很好啊!非常康健。”
“哎……康健?”
“待母女二人见了面好好谈吧。”
虽说是兄妹,但孙权并无半点儿牵情厮缠,将妹妹赶入后宫,自己便朝议事厅走去,向聚集在那里的群臣宣布:“值刘玄德远征不在荆州之际,我妹被其家臣驱赶,业已返回东吴,由此我东吴与荆州不再有任何亲缘。故我欲即刻兴兵进攻荆州,收回荆襄,一举解决多年的悬案,望诸位进献良策。”
调兵之事商议到一半,忽从江北传来消息:“曹操起大军四十万,正在南下途中,欲来报赤壁之仇。”
会场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恰好此时,内务吏又来报告:“先前辞疾回家休养的重臣张纮,于今晨病故。临终前有遗书一封上呈主公。”
“什么?张纮死了?!”
张纮是东吴建业称王以来的功臣。孙权不由得洒下两行泪,含泪打开张纮的遗书。
张纮在遗书中先是感谢君恩,随后建议,吴的都府理应迁往中央,以尽占地理之利,而遍考诸州莫如秣陵(今江苏南京附近)最合适,其地山川有帝王之气,可为万世之业。此迁都之议乃自己临死前对主公最后的酬恩。
“真乃忠良之臣啊!张子纲劝我迁居秣陵,我如何能不听从!”
孙权于是一面继续留意战机,一面命人在建业(今江苏南京)筑石头城,将居府迁往那里,都城的百姓也一同迁移。
另外,又听取吕蒙的建议在濡须(今安徽巢湖与长江之间)水口一带筑起长堤。这几桩土木大工程不分晓夜,每日耗费数万人夫工匠,东吴力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自然,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进行的国防工事,此“患”便是曹操的南下。
至于曹操,早就想进行他盼望已久的南征以及报赤壁鏖战之仇,故而一刻也没有放松军备扩充,如今已经扩至四十万大军,并且处于随时可以征发的战时状态。
正当四十万大军预备离开许昌踏上南征之途时,长史董昭向曹操献谄进言道:“自古以来,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虽周公、吕望亦莫可及也。栉风沐雨,三十余年,扫荡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也。”
无论多么了不起的英雄豪杰,随着年龄和境遇的推移,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平凡的弱点总会变得越发明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遥想当年,曹操只是宫内一介小官僚,虽出身贫寒、地位低下,然而胸中却怀有鸿鹄大志,每遇为了飞黄腾达而巧言令色谄媚上司的同辈,便嗤之以鼻——大丈夫何至卑猥如此!而对听见部下谀辞则眉开眼笑、喜不自禁的上司,更觉得愚鄙不堪,打心底里唾弃他。
事实上,青年时代的曹操确曾是一位气吞虹霓、英气爽迈的奇男儿。
如今的曹操又如何呢?赤壁鏖战前,船上赏月之时,曹操业已切肤般痛感自己韶华老去,已不再有青年时代那般敢于面对逆境啸咏的龙骧虎啸气概,却变得喜听甘言美语,对逆耳之言则喑恶叱咤,充耳不闻。其地位与权势较之昔日鄙夷、唾弃的上司更高、更盛,可谓位极人臣,无人可比,殊不晓得不知不觉之中他对于巧言令色的谄谀的欢欣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下,董昭建议他“受魏公之位,加‘九锡’”,曹操不加多思便欣然接受。于是,向朝廷上表自请尊公之位、加九锡,结果自然是如愿以偿。自此,曹操被尊称为“魏公”,出入皆有九锡仪仗相护。
那九锡仪仗究竟是什么呢?
一是车马,指大辂(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戎辂各一,即金车、兵车各一辆,以及黄马八匹,赐予有德行者;
二是衣服,指衮冕之服,外加赤舄一双,赐予能安民者;
三是乐则,指定音、校音器具,赐予使民和乐者;
四是朱户,指红漆大门,赐予民众多者;
五是纳陛,指特制的登殿时所用陛级,赐予能进善者;
六是虎贲,指守门之军虎贲卫士三百人,赐予能驱退恶者;
七是斧钺,指斧、钺各一,赐予能诛有罪者;
八是弓矢,指特制的红、黑色弓箭,赐予能征不义者;
九是秬鬯,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珍稀黑黍和郁金草酿成,赐予孝道备者。
侍中荀彧闻之忧心忡忡。他是以冷静的眼光注视着曹操渐渐演蜕得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唯一的忠良之臣。
“丞相,您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
“此话怎讲?”
“臣以为丞相似乎变愚了。”
“你是说我加九锡之礼的事?”曹操不由得勃然而怒,气得脸色都变了。
荀彧淡然地答道:“正是。臣闻功愈高者愈当谦退才是。丞相虽三十余年来尽忠于汉室,为万民所崇仰,倘若当退谦而不知退谦,则过往的一切都将被视作只是为了自身的欲望所采取的策略罢了。弱冠不惶惧生死,不迷妄富贵,百战苦斗,方才成就今日之伟业,丞相的英雄精神与节操怎可轻掷却而去换取门前的浮饰和往来的虚荣呀?这岂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么?”
荀彧含泪劝谏,但曹操却拂袖而起,招呼近侍:“喂,叫董昭来!”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自此以后,荀彧便称病不出,闭门不纳,将自己关于家中。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即将发兵南下征讨东吴,又派人召荀彧随军同行,荀彧坚辞不从:“恕在下病沉无法参与”。
于是又有使者来到荀宅,送上一个盛食物的盒子,口称:“这是魏公的一点儿心意。”
盒子上贴着一张纸,上书“曹操亲封”几个字。荀彧打开盒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丞相之意在下心领了……呜呼!”
当夜,荀彧吞毒自尽。
南征大军分水陆两路向东吴进发。途中,许昌方面给曹操送来急报:“荀彧死了!”
“……是自戕而死的么?”曹操闭起眼睛,双眉紧锁。沉默许久,才不无苦涩地说道:“荀彧今年刚好五十岁呀。真是太遗憾了!传令厚葬荀彧,谥敬侯!”
此外便再也不说一句话,看来曹操心中颇有悔意。
经过连日行军,曹军来至东吴边境,面对濡须长堤一字儿排开,布下两百里宽的阵脚。
“先看看敌势再说。”曹操登上山坡,遥望东吴营寨。只见长江几多支流如曲肠盘萦,在旷野之中百折千回,其中最大一条江流上停泊着数百艘兵船。敌方以此处为守备中枢,水陆兵势充足,举凡船橹欸乃之处便见旌旗翻卷,辉映晴天,刀枪霜寒之处定闻人马鼎沸,声震万里。令人不禁遐想,莫非此处的遍地草木也会为了保家卫国而奋起疾战吧?
“嗯,东吴不愧是南方一大强敌,瞧这般旺盛士气,还真的不可小觑哩。各位务必努力奋战,不要再像赤壁鏖战那样出现任何差池才是啊!”
曹操一面朝山下走去,一面告诫随行左右的诸将侍臣。
就在此时,轰然一声,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发石炮。听炮声,似乎其火药的威力较之北国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嗷——!嗷——!”
曹军诸将士尚来不及发出骚动,山麓附近的江面上突然喊声四起,早已隐藏在芦荻丛中的无数小艇齐齐划出,东吴的精猛水军越过大堤向这厢突驰而来,宛如朝曹军主阵地插入了根楔子一般。
“不必退却,奇袭之敌定只有少数人马!”
曹操下得山来,傲然立于队伍最前方,并且制止住己方阵脚的溃乱。
此时,前方大堤之上出现一簇人群,青罗伞盖下被左右众将如星云拱卫的正是吴侯孙权。孙权一见曹操,便策马奔上前,对着曹操高声叫道:“赤壁败将,居然还苟且偷生活在人间哪?”
曹操循声投眼一瞥,只见对方碧眼、紫髯、体长、脚矮,外加一股南方人特有的精悍气儿。孙权手中舞着一杆枪,像石弹似的往前直冲。
“来者何人?!”曹操故意大喝一声道。对于比自己年轻许多岁的孙权,他不屑执剑枪与之格斗,只是想摆弄一下威势,随后便闪身回阵来。
“曹贼!不要让他跑了!”
察觉到曹操的心思,韩当、周泰二人随即从孙权身旁奔驰而出,分左右两路往曹操身后穿插。
眼看曹操身陷危境,曹军登时擂响钲鼓,诸大将则趁势朝孙权的身后奔袭过去。一时间,两军阵脚犬牙交错,乱作一团,曹军猛将许褚乘乱挥刀敌住韩当和周泰,将其逼退,救出曹操,回到己方主阵。
这天夜里,东吴兵士趁黑再次突袭,并将曹军四面旷野和营寨等放火烧了个满天红。
远征到此的曹兵本来已困惫不堪,出其不意加上昏盹迷糊,登时被吴兵冲荡得七零八落,丢下无数死者,仓皇后撤五十余里。
“想不到,我曹某人竟又吃此败仗!”曹操闷闷不乐地自责。一连数日,曹军坚守阵地不敢往前移动,而曹操则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瞪着眼睛在兵书上扫来扫去,冥思苦想。
曹操在祈求什么。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在为一时苦无天外神来之妙计而烦闷。
程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轻声道:“丞相想必神疲气苶,不如歇息一会儿吧?”
“……哦,是程昱啊。眼下我军对东吴之坚阵盛势毫无办法,此前接战对其锐利攻势也只是勉强招架住啊!你有什么妙策?”
“嗯,此番起兵一拖再拖,实在迁延太久了,这才使得东吴得以倾全力加强国防,并且修筑了濡须长堤。既如此,不如暂时引兵返回,以后觑准时机再图南征。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当晚,曹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轮红日挟着风裹着云,从空中坠入江心波涛之间。他睁开眼睛,惊醒过来。
翌日。曹操带着五六十骑随从巡查营阵时,漫无目的地来到江畔。
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恰好正欲从大江上游的群峰间斜垂西落。曹操不由得忆起昨夜的梦来。
“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却不知是凶还是吉呀?”他问左右众将。
正在说话间,落日的余晖与大江的波光交相映衬,在远处仿佛火烧一般灼得人晕眩睁不开眼睛的霞光之中,忽然露出一面旗帜,接着又是一面、两面……无数的旗帜翻卷如涛。
“不好!敌兵来了!”不消说,正是东吴大军再次出阵了。
为首的将领头戴黄金盔,身披红战袍,以鞭一指曹操揶揄道:“是何人胆敢来犯我江南?”
“是孙权啊,我乃曹操是也。此天子之军,奉天子敕命,前来征讨不尊王室的逆贼!”
“哈哈哈!真是叫人笑破肚皮!”孙权哄笑道,“天子之尊,尽人皆知,故假借天子之名而欺瞒天下者,人所不容!地也不容!天更不容!我孙权也不会容许!人中第一恶人曹操,赶快将头伸来吃我一刀吧!”
曹操闻听此言岂能不怒?再强忍也着实忍耐不住啊。结果,不知不觉又中了敌人设下的圈套,这一日的激战仍旧以曹军的惨败而告终。
“唉!今番远征丞相好像全无往昔的威势了!”诸将不禁悄声嘀咕起来。
有人说,莫不是兵发许昌之际荀彧吞毒而死的噩耗给丞相心里投下了某种阴影?
且不论如何,事实上这一年直至岁末,曹军始终是连战落北,吃了许多败仗。
至建安十八年正月,战况仍旧毫无明显改善。至二月,又因每日豪雨滂沱,寒湿连绵,双方都不得不休战而进入僵持。
这期间的大雨之盛,几乎打破了人类有记载以来的最高纪录,日夜不歇,营帐、马厩等全被雨水冲了去,曹操只得下令扎起竹筏,将营寨撤至远处的半山坡上。
时日一长,接下来便发生兵粮短缺,兵士中间更是刮起了思乡之风。
诸将意见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劝曹操收兵,有的则说目下已经春暖,正好相持,即便以死去的马匹充饥,也务必坚持不可退归,待时节进入阳春再激勉士气一决胜负,否则此次南征便毫无意义了。
犹豫不决之时,孙权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中写道:
孤与丞相,彼此皆汉室之臣。丞相不思报国安民,乃妄动干戈,残虐生灵,岂仁人之所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公宜自思焉。
建安十八年春二月吴侯孙权书
放下书简,不经意却又发现背面还批有两行字: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曹操不由得发出苦笑。
“收兵返都!”第二天曹操便爽然下令撤军。与此同时,眼见曹军已撤,吴兵也起程返回秣陵。
孙权自信心大增,召集群臣商议道:“连曹操也畏我东吴无功而返。眼下刘玄德尚在西川之境活动,不如再接再厉趁此机会进攻荆州吧?”
东吴宿老张昭每每总是在关键时刻对年轻气盛的孙权加以劝诫,这次却一反常态建议道:“主公可修书一封给西川的刘璋,就说刘玄德请联结东吴以为后盾,看来其对西川是志在必夺,如此一来必令刘璋对刘玄德产生乖疑而攻之。与此同时,再给汉中的张鲁去一封书信,只表愿意提供军需物资,叫他向荆州进兵。——先教刘玄德前后受夹,首尾不能救应,挨苦他一阵子,再从容不迫轻取荆襄,此乃最上之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