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作家的队伍里,出了一个茹志鹃,作为一个女读者,我心里的喜欢和感激是很大的。
解放后,中国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在变,人在变,尤其在妇女方面,精神面貌的变化,大到无可形容!在我们的报道里,小说里,不知写过多少妇女劳动英雄、先进模范的事迹。这些报道和小说里的妇女形象,也都能感动人,教育人,但是从一个妇女来看关于妇女的心理描写,总觉得还有些地方,不够细腻,不够深刻,对于妇女还不是有很深的熟悉和了解,光明的形象总像是蒙在薄薄的一层云纱后面,不是那么眉宇清扬,容光焕发。
茹志鹃是以一个新中国的新妇女的观点,来观察、研究、分析解放前后的中国妇女的。
她抓住了故事里强烈而鲜明的革命性和战斗性,也不放过她观察里的每一个动人细腻和深刻的细节,而这每一个动人的细腻和深刻的细节,特别是关于妇女的,从一个女读者看来,仿佛是只有女作家才能写得如此深入,如此动人!
在这里,我只提出她的短篇小说《静静的产院里》(《人民文学》一九六○年六月号)来谈一谈我的感受。
这个《静静的产院里》并不宁静,它和故事发生的这一夜的狂风一样,在动荡跃进的环境中,每一个人——在产院里面和外面的——都像觉得“风用一种巨大的、看不见的力量,在后面推着她拥着她,迫使她好像是脚不沾地的在向前走。”
谭婶婶,故事里的主人翁,是一个从三十九岁就当寡妇,看到过女人生孩子就像过一次“关”,“产妇咬着头发,坐在脚盆边上生孩子”,而她自己的媳妇生孩子,胎胞就是给产婆拿脚踩下来的,在一九五六年初级社的时候,社长,也就是现在公社的杜书记,要她到镇上医院去学习新法接生,告诉她这也是革命,是跟封建落后势力作斗争。
谭婶婶学会了新法接生,开始工作,一方面不断地和旧思想习惯,和旧的接生婆展开了斗争。另一方面,她也灰过心,流过泪,向杜书记诉过苦,杜书记劝过她:
在我们手里变几变,形势发展这样快,各种各样的旧思想旧习惯还会少得了?所以我们做工作就叫做干革命,我们学习也叫做干革命。不会的得赶紧学会,不董的就得赶紧学懂。”
谭婶婶不挑剔了。公社成立后,组织了一个“静静的产院”,在这里有产床,有电灯,有雪白的墙壁,有助产的一切用具……还有她这一位“产科医生”——这是她在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职务的时候,悄悄地对自己加上的封号。
产院成立的两年里,一共接了三百五十六个宝宝,多少风险都过去了,谭婶婶得到了公社里母亲们的爱戴。谭婶婶觉得自豪,觉得幸福,她的这个静静的产院,使得她愉快开朗。
当然也有产妇不顺产的情况,但是只要打电话到镇里医院去请真正的产科医生,问题就解决了。“这里不能和城里那些大医院比。”谭婶婶开始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开始看不惯新的东西了,比如电灯,亮是亮,就是太费了。至于产妇做操,女人家拍手顿脚的,她自己学不上来,也就不喜欢,如此等等。
但是形势是不容人安于现状的,新事物就得赶紧学会,赶紧学懂。荷妹,代表着新生力量,热气腾腾地,扛着八十来斥的行李进来了,啪的一声就把电灯打开。谭婶婶对于这个从小看她长大、到城里培训回来的医生的第一个印象是:
她又怎么晓得开关在哪里?好像产院里本来有电灯,应该有电灯,有电灯是现所当然的事情,谭婶婶开始是奇怪,随后就觉得有些不大入味。
这个“老扎认真”的二丫头,也就是荷妹,一会儿都不闲着地问这个,问那个,做自来水管,把产妇掇弄起来做产后操,偏偏产妇也赞成,产妇屋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本来安安静静的产院,现在好像有一股什么风闯了进来,把一切都搅乱了。”谭婶婶迅速地走出这静静的产院,脑子里空空地,又是满满地,她只觉得不开心,又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是自己越老越不知足了。她开始说服自己……她把生活上的知足和工作上的落后,看成是一个东西。
这时,另一个三年前落后的妇女,旧产婆潘奶奶,给了她一个很大的刺激。
潘奶奶在鸡场里工作,一心一意地向前赶,为着让鸡吃一点荤腥,她弯腰哈背地在水边捉青蛙……回过头来和谭婶婶说话,脸上显得又和善又聪明,眼睛也有神了。
谭婶婶看着潘奶奶,又想起了杜书记的话。
谭婶婶看见鸡场的竞赛表上,潘奶奶名字上的红色箭头,头昂昂地翘得最高。这就是三年前对她又跳脚又诉苦的落后人物,现在在她面前显得这样地光彩年轻!一个人在不断革命,不断进步里,是永远年轻永远快乐的。谭婶婶深深地体会到三年前潘奶奶的痛苦,“那是她恐慌,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落在时代的后面。”
“难道,我现在就像三年前的潘奶奶……”这时,门外的大风和她心里的大风,一齐刮起了。刚才在路上棉田边所受到的母亲们的一阵子热烈的招呼,和她自己所感到的自豪和幸福,都是过去的事情,都被这一阵大风刮散了!
这一阵“看不见的风暴席卷而来,仿佛滔天的风浪向前扑来,它们气势磅礴,排山倒海的向前推,向前涌”,但是可敬可爱的潭婶婶,并没有让这阵大风吹倒下去,她清楚地感到:现在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同于一天,一天一个样子,她不安,她对自己不满,她不肯掉队,她急忙回到医院去,正赶上刚送来的产妇彩弟的生产。
她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战士,带着产妇们的信赖,“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守候那喜悦而又紧张的一刻”。
作者在这里穿插了一段很细腻的描写。
荷妹在给产妇抚摩着,三人在热闹地谈着话,谈到生得晚福气就大的问题,产妇彩弟说:
妹好,荷妹又比你谭婶婶好,你说对不对?”
荷妹给彩弟按摩着,心里微微不安起来了。她迅速的朝谭婶婶看了一眼,可是谭婶婶并没有在意……荷妹在这篇小说里,并不是主角,但是她是头一阵冲破这个产院的宁静的风。她的性格是爽朗、活泼、认真,完全是一个新社会的大姑娘,但是,她也有其细腻温存之处。她怕彩弟的“荷妹又比谭婶婶好”这一句话,会伤了谭婶婶的心,她自己心里忍不住不安起来,而迅速的朝谭婶婶看了一眼。
而这句话,当时谭婶婶并没有在意,在她充满着自信的“守候那喜悦而又紧张的一刻”
的时候,考验来了!产妇打哈欠要睡,婴儿若不赶紧用钳子取出,可能会闷死!她几乎是本能地霍地站起身,“我打电话去!”又是打电话请城里的医生,她没有了自信了,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荷妹,只在大风中听到杜书记对社员们广播的坚定的声音,她才得了启发,想起杜书记跟她说过的话,想起形势发展得这样快,想起荷妹就是公社的医生。她掉转头几乎是和风一齐飞奔回来,看见荷妹正在准备一场战斗,庄严地走来走去,她才想起彩弟的那一句话。“革命”两个字在谭婶婶心里放出了耀眼的光辉:
以学,杜书记,我要学,我要干革命。……”谭婶婶挺了挺身子,向荷妹走去,她觉得自己的腿又像第一次接生时候那样颤颤的。
“荷妹,让我来学学吧!”
荷妹抬头,见谭婶婶怯怯的,但又是那样勇敢,那样坚决的站在自己面前。在这一刹那中,荷妹几乎记起了这个产院的全部历史……她也想起了谭婶婶是那么自豪那么珍惜的扳动那电灯开关……这是这篇小说的最高峰,之后,自然“一切都如理想中一样”,谭婶婶在忘我地紧张地工作,眼中只看见荷妹给她指点的手势,耳畔只听见杜书记那坚决响亮的声音……忽然“哇”的一声,婴儿哭了……谭婶婶刚直起腰来,就被满含着感动的泪水的荷妹抱住了。
哪一个被感动的读者,不想把这个“革命到底”的谭婶婶紧紧地抱住呢。
这个短篇小说,结构是谨严的,没有一点废笔,时间只有一日夜,上场的人物,只有谭婶婶,荷妹,潘奶奶,彩弟,还有两个产妇,一个是丰产田的小队长,先进生产者——阿玲,另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以上几个女角,她们的言谈,动作,心理活动,详略配搭得非常匀称。比如说,潘奶奶上场不过一刻,而她过去的一切,都在谭婶婶的回忆和激动中,鲜明生动地描述了出来。关于荷妹,谭婶婶的回忆中,没有多少材料,她只是一个送到城里培训的“二丫头”。因此荷妹的性格,就在她自己的活动和同谭婶婶的对话中描绘了出来。男配角上场的只有彩弟的丈夫,社里培养的第一批司机之一,年青可爱的“冒失鬼”,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男配角,几乎是这篇故事的灵魂,那是谭婶婶所最信赖的、在心里对他保证的、公社的杜书记。我们没有看到他的丰采,只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是多么坚定,多么响亮,多么乐观。这声音永远在谭婶婶的耳中回荡,在全体社员的耳中回荡,正如故事最后一段开头所说的:“狂风似乎被杜书记那个坚定响亮的声音慑住了,它开始畏缩退却了,夜,又恢复了她恬静的常态。”党的英明正确的声音,永远响亮地在我们祖国辽阔广大的土地上回荡。夜,象征着谭婶婶,也象征着一切安于现状,只感到自豪感到幸福的,而又被时代的狂风所推涌着的人。他们只有听党的话,迎上前去,站在前面,才能恢复“恬静的常态”!
这夜的狂风是不可少的,狂风衬托着谭婶婶的不安的心,更加紧张。狂风使得产院周围的一切,都活跃了起来,摆出“金鼓齐鸣”的火剌剌的架势:
叭一齐响了起来,公社杜书记的声音在说话……社里一切的机械、人员都出动了,汽车声、广播里的鼓动口号声,忽而被风吹进产院,忽而被风带得远远的……天黑得这样浓,这样厚,风在横冲直撞,广播喇叭里杜书记那清楚的声音在响着,在田野里,在屋顶上,在村头,在道旁,都有他那响亮的、坚定的声音在回响……”
狂风中的响亮的广播,尽管是忽远忽近,却使谭婶婶的不安动荡的心,抓到了一根擎天的柱子!使得她变成在响亮的口号的鼓动下的革命群众之一员。
前面已经说过,茹志鹃笔下的妇女,老老少少,都是那么鲜明,那么可爱。如今只提作者以往描写的和谭婶婶一样年纪的妇女,像《关大妈》里的主人翁,《妯娌》里的赵二妈,《如愿》里的的何大妈,《运动场边》的王大妈……等等,她们的心理活动,和谭婶婶又有显着的不同。解放之后,社会变了,她们彻底地翻了身,她们欢喜,她们感激,她们感到幸福,像《如愿》里的何大妈,也为自己“快跨进五十的人了,竟然第一次挣得了薪水”,满眼含泪地感到自豪。以后,她们也许会渐渐地和《静静的产院》里的谭婶婶一样,知足,宁静,把生活上的满足,和工作上的落后当成一件东西。
作者是和时代一齐前进的,她以时代的眼光,来寻找前进中的妇女形象,她在一座“静静的产院”的周围,刮起一阵大风,这一阵大风,使谭婶婶和一切读者的心中,都起了空前的动荡!
我再重复一句,在年轻作家的队伍里,出了一个茹志鹃,作为一个女读者,我的喜欢和感激是很大的。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