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伸出他的魔爪。猛兽终于咬到主人的手。
不过,他原本就不是那种老谋深算有计划行动的恶人。他的行为单纯至极,就像猛兽发作一样。欲望满足之后,他甚至会显出受到良心谴责的样子。
吕布占领徐州城后,当天就在城门和大街小巷张榜,表明自己的心迹。
布告
我久享玄德恩遇。今虽如此,却非忘情之举。唯镇压城中私斗,驱逐有利敌人之徒,除去征后祸根耳。望军民速归平日之务,在我治下安居乐业。
吕布还亲临城中后室,告诫兵士道:“不许虐待被俘的妇女孩童。”
玄德的家眷们住在后室。吕布原想,城郭陷落,除了妇女儿童外,其余主要人物都已逃走。但他意外发现,刘备气质高贵的母亲、年轻貌美的夫人和幼小的孩子都在后园一间房中,挤作一团。
“哦……你们是刘玄德的家眷吗?”
吕布当即察觉到:
一位是玄德的母亲。
站在一旁的是夫人。
被牵着手的幼小孩童大概是玄德的孩子。
“……”
老母沉默不语。
夫人也眼神呆滞。
只有晶莹的泪水流过她的脸庞。看上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言之中现出恐惧,脸色苍白,发梢和嘴唇微微颤抖着。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吕布突然大笑。
是故意笑给别人看的。
“夫人,刘太夫人,你们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要杀你们这些妇孺的毫无慈悲之心的人……不过,抛弃主公家眷逃命去的不忠奴才,有何脸面再见玄德!这些家伙刚才是很狼狈,让人鄙视。”
吕布傲然自语,唤来部将,吩咐道:“派一百士卒保护玄德老母和妻儿。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护卫人等也要慈悲为怀。”
吕布交代完毕,再次注视玄德的夫人和老母。他觉得这下她们该放心了。
可是,玄德老母和夫人面如白玉,毫无血色,毫无表情。
泪水在她们的脸上流淌,无休无止。她们嘴唇紧闭,好像忘记说话一般。
“放心吧!这样放心了吧。”吕布卖好道。但夫人、老母头颅高昂,眼神里充满着怨恨,与欣喜和感恩风马牛不相及,目光透过泪水,像针一样直射吕布面孔。
“对了,我马上就要忙起来啦……喂,值日兵,我可把警卫事务交代给你们啦!”吕布自欺地留下一句话,然后离去。
话说玄德不知留守的徐州发生如此变异,仍在追击敌将纪灵。这天来到淮阴河畔下寨。
黄昏时分。
关羽带着部下在前沿阵地巡视一圈回来。
这时步哨用护手搭起凉棚,望着原野尽头,随即骚动起来,道:“是敌军吗?”
“好像是敌军哪!”
看过去,果然有一群人马,从日薄西山的旷野尽头,背负夕阳,步履沉重地朝这边走来。
关羽也怀疑地瞭望。不久,跑去打探的兵卒大声传话道:“是张大将!张飞将军和十八骑自己人来啦!”
“什么……张飞来啦?!”关羽越发奇怪。他本不该来,如果来,这可就……绝非好事。
“发生了什么事?”关羽一脸阴沉地等着。
没过多久,张飞和十八骑来到关羽面前,下得马来,一副落魄武士的惨相。
关羽见张飞这般模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产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因为张飞跟平常判若两人,无精打采,笑意全无。那个豪放磊落的汉子彻底萎蔫,耷拉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
“喂,怎么啦?!”关羽拍着张飞的肩膀道。
张飞有气无力道:“脸面尽失啊!我没脸活着见你和大哥……我带着羞耻来到这里,是为了谢罪。请转告大哥!”
关羽先陪张飞来到玄德帐中。玄德也目光惊讶,迎他入帐,道:“哎,张飞来啦?”
“真对不住!”
张飞像只扁蜘蛛一样匍匐在地,报告徐州城因大意而被吕布所夺。他如实讲述自己毁掉发毒誓立下的戒酒之约,大醉失城的经过,头也不抬,深深谢罪。
“……”
玄德默然,过了一会儿问道:“已然无奈。但家母如何啦?我的妻儿安全吗?只要老母妻儿安全,暂时失一地丢一城也没什么。只要有武运,天时一到,城、国还会回到我的手上。”
“……”
“张飞,为何不回答?”
“呃……”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一点不像张飞。他吸着鼻子,抽泣道:“愧死我也!我因大醉,最后……来不及跑到后室把他们救出城外。”
一听此言,关羽大急,喝道:“这么说,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把大哥的母亲、夫人和孩子都交到吕布之手啦?”
“啊!我怎么是这么个蠢货啊?!大哥,原谅我!关羽,嘲笑我吧!”
张飞边哭边喊。两下、三下,他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脑袋,但还是不能消除对“愚钝的自己”的恨。他突然拔出剑来,就要砍下自己的头颅。
见张飞突然拔剑,试图自刎,玄德大惊,叫道:“关羽,拦住他!”
“啊!”关羽夺下张飞的剑,叱道:“干什么!?胡闹!”
张飞挣扎,痛哭道:“看在武士的情分上,请用那把剑砍掉我的头吧。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啊?”
玄德走到张飞身旁,用安慰病人的口吻道:“张飞啊,冷静一点。不要再一遍遍说这种话啦。”
话语温柔,让张飞更加痛苦不堪。他觉得倒不如用鞭子狠狠打他一顿。
玄德屈膝抓住他的手,用力紧握,道:“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缝补缝补照样可以裹身。可是砍断手足,五体分离,何时还能复原啊。你忘了吗,张飞?我们三人桃园结义,兄弟举杯,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可是立了誓的兄弟啊!”
“呜……呜……”张飞一边大声哭泣,一边点头。
“我们兄弟三人,来自天南海北。虽有缺点和不足,却可以互补,这才是真正亲如手足的兄弟。你不是神。我玄德也是凡夫俗子。我一个凡夫俗子,怎能要求你像神一样完美无缺?!城池被吕布夺走也是无奈。而且吕布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杀害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和妻儿那样残酷的事来。不要这样叹息,你今后还要与我玄德在一起,帮我出谋划策,助我一臂之力。张飞,明白了吗?”
“哎……哎……哎……”
张飞一直两手撑地,眼泪扑簌簌地从鼻梁上滚落下来。
听了玄德的话,关羽也流下眼泪。其他诸将也无不感动。
那天晚上,张飞独自一人来到淮阴河边,仰望月亮,好像还没有哭够。
“蠢啊!蠢啊!……我就是一个蠢货!竟还愚蠢地想去死,认为死了就算谢完罪了也实在蠢……好,我发誓要活下去!为大哥玄德粉身碎骨!只有这样,才能谢今日之罪,雪今生之耻。”张飞大声自语。河边战马不解地望着他的脸。
战马在月下玩耍,与河水嬉戏,嚼着草,看上去在为明天养精蓄锐。
当夜无战事。
次日也无像样战斗。前线,敌军不动,我军不动。对阵数日,偶尔有流矢飞过。
可是,就在这期间,袁术早早腾出手来,向吕布展开外交攻势。
“如果足下进攻玄德背后,有利于我南阳大军,战后我赠你粮米五万石,军马五百匹,金银一万两,绸缎一千匹。”袁术拿出好诱饵拉拢吕布。
吕布当然欣然响应袁术提出的密约。
他立即给部下高顺拨兵马三万,让他们赶去盱眙,道:“去袭玄德背后!”
玄德在盱眙寨中,早已听到消息,向幕僚问计道:“如何是好?”
张飞、关羽异口同声道:“就算腹背受敌,处于不利之地,纪灵、高顺之辈又有何惧!”
他们下定悲壮的决心,孤注一掷,催促决战。玄德却主张甚重,说服他们道:“不,不。此乃紧要关头,需要深思熟虑。上次出战,诸事不顺。命运正处在低谷。想起来,玄德的运势不顺,乃为逆浪倒冲之象。顺从天命吧。硬要破船顶风浪,乃是急于自讨灭亡之愚举。”
“主公无意一战,又奈何?!”其他幕将安慰张飞、关羽。
最后大家议定:逃。
大雨之夜。淮阴河口大水涨溢,纪灵大军无法追击。趁着暴风雨,玄德拔去盱眙大寨,向广陵地方落荒逃去。
高顺三万骑翌日才到。只见草已被风雨打伏,树木折断,河水暴涨,别说人马的踪迹,寨址上就连一坨马粪都没有。
“敌军闻听高顺大名,落荒而逃啦!笑死人啦!”
高顺很快来到纪灵寨中,见到纪灵之后,提出要求,道:“我等如约赶走了玄德大军,请把作为条件的金银粮米、马匹、绸缎诸物交给我等。”
纪灵答道:“哦,那是我家主公袁术与你家主公吕布谈的条件吧,我没有听说过啊。就算听说过,那么多财货,我一人也拿不出啊。总之,我回去后向主公袁术禀告。足下权且回去,等待答复吧。”
说得有理。高顺回到徐州,如实向吕布复命。
后来,吕布收到袁术送来的书简,打开一看,里面写道:
玄德今藏身广陵。请速取他首级,换取前约之财宝。不付出代价,却为何只知索求。
“好无礼的家伙!当我是他的臣下吗?!自己提出的条件,却又说想要就拿玄德首级来换。如此骗人的言语,竟是为何?”吕布愤怒不已。
他甚至扬言要兴兵攻打袁术,问他欺骗之罪。
一如既往,出来劝慰他的是陈宫。
“不要忘记,袁氏一门有大人物袁绍。即便是袁术,盘踞寿春城,如今也是河南第一大势力。不如把逃走的玄德请来,巧妙利用,让玄德住在小沛,等待时机。时机一到,立即起兵,以玄德为先锋,攻破袁术,接着灭掉袁阀魁首袁绍。如此,天下大事便有一半掌握在你的手中啦。”
翌日。吕布遣使广陵(治所在今江苏扬州)。
玄德后来只与少数心腹藏身于广陵山寺。
虽说是乱世的规律,但一步走错,衰落何其速也。“三天当大将,一夜成乞丐。”这句话是当时世间无数英雄和门阀诸侯人生沉浮的极好写照。
就是玄德,也不能置身风云之外。后来,玄德受到袁氏一门各族的不断袭击,屡战屡败,霉运不断。没有粮食和钱财,兵卒纷纷偷盗马匹和兵器,只道“现在不走,更待何时”,临阵脱逃,以为理所当然。这也是他们的乱世生活。
藏身深山废寺,玄德环顾周遭,只剩关羽、张飞和其他直臣十数人和兵士数十骑。
这时,吕布的使者到达此地。
“又来耍什么花招?!”关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断然反对。张飞也阻止道:“不可!”
玄德劝慰他们,并打算应吕布之邀,理由是:“他也已良心发现,同情于我。辱没别人的美德,便是唾弃做人的良心。人类社会之所以在此黑暗浊世之中,也没有堕落成兽类,正是因为人类的天性里还有一片良心。所以,必须尊重别人的良心和美德。”
张飞背地里咂舌道:“大哥有点受孔子的毒害啦。武将与孔子,天职不同。关羽,你也不好。”
“我有何不好?”
“一有空闲,你就按照自己的爱好给大哥讲授学问,推荐书籍,所以不好。反正你原本就是童学草舍的先生嘛。”
“胡扯!那要是只有武没有文,你以为会出什么样的人物?只能出与站在这里的汉子一样的人!”关羽用手指戳着张飞的鼻子道。张飞一下子被驳得哑口无言。
玄德择日前往徐州之境。
吕布为解玄德疑心,把玄德的老母、夫人等家属送至半路,让他们相见。
玄德双手拥着母亲和妻子,被孩子围着,仰面对天,感谢上天保佑家人安然无恙,道:“哦,谢天谢地啊!”
夫人甘氏和糜氏告诉他道:“吕布差人把守我们的家门,不时馈赠物品,经常前来探望。”
不久,吕布亲自迎玄德于城门,解释道:“我决无夺取此城之意。因为城内发生私斗,显出自毁之兆,为防患于未然,暂时担当守备之任而已。”
“哦,我一开始就有把徐州让与将军之意。确切地说,我正为此城适得其主而高兴。恭请兴政爱民。”
吕布口是心非地再三推辞。玄德退出,把自己关在小沛城中,满足了吕布的野心。他还经常安慰愤愤不平的左右,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蛟龙潜于渊,是为了腾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