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外公思女心切,特意从北京赶到大坝沟来,几番怂恿,最终把母亲劝回北京,父亲也跟随而去,并在外公所在的院所当个临时工。然而,整天面对无聊的抄抄写写,父亲壮志难酬,慨叹何日才能破解狼咒。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外公透露的一个消息改变了一切。
或许是冥冥中早有安排,那年院所筹办“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室”,这正合父亲所擅长,他软磨硬泡央求外公帮忙推荐。因为对北方游牧民族特别了解,加上人才稀缺,几经考核,最终被破例吸收为科员。
有了合适的工作,父亲干劲十足,成绩斐然。后因科室整合,他转调古文化研究院考古所,从此开始了风餐露宿的田野考古研究工作。
虽然父亲功成名就,但母亲仍带着我回到大坝沟,原因很简单,也很让人心碎——父亲快到三十五岁了,那将是“狼咒”的大限。她一直在等待,在期盼,希望某天六爷能带着解咒的好消息回到村里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六爷突然间音信全无,就像人间蒸发,直到现在也没他的任何消息,而该发生的悲剧还是发生了……
那年我才十三岁,当天正值中秋,母亲从一大早就开始坐立不安,午后,她提着一篮子水果,说是上山拜佛,祈求父亲在外平安。或许是受母亲影响,我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
到了傍晚时分,只听外院的木门“啪啦”一响,紧接着,有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冲进屋来,他的走路动作相当诡异,像是弯着腰在跳。未等我看清,那人已经奔向炕头,哆嗦着拉出藏在衣柜里的小木箱,把里面的书籍、笔记本一股脑倒在炕上,一边埋头翻抄,一边急促地喊:“天桦,快!快把灯打开……”
“父亲,你回来了!”我拉了下电开关,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
这时父亲已是浑身颤抖,脚也不能伸直了,像一只狼那样地趴在炕上,嘴里发出怪异的“呃呃”声,可双手还在不停地翻书。我立刻明白,父亲是“狼咒”发作了。想起以往此刻,他总是从衣袋里掏出药品吞下,然后叫我母亲把他绑紧。于是我靠过去,哭泣着说:“您快点吃药吧!”
“呃……没……没用的。”父亲勉强应了一句,埋头继续着翻抄的动作,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失控,搞得纸叶满屋乱飞。突然,他停下动作,“呃呃”叫了几声后,硬撑着转过身来,我看到他扭曲的手里紧捏着一本书,眼神既充满痛苦又夹杂着欣喜。就在我呆若木鸡时,父亲踉踉跄跄地爬过来,把书举到我面前,仰起头,奋力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匈奴北单于……金棺……在这里,在乌里拉……解……解咒……”
话未说完,父亲的脸开始扭曲,眼神也变得迷离,随后疯狂地撕咬手里的书……我知道他是神志不清了,正哭着,母亲突然闪进屋里,看到眼前这一幕,她顿然明白,父亲的大限已到,没的救了,于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我,娘俩埋头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地上抽搐的父亲突然爬起来,对着窗外发出尖锐的嚎叫,就这样,他在叫喊中停止了呼吸,至死仍保持着狼一样的蹲立动作……
父亲死后,外公把我们孤儿寡母接到北京,在他的撮合下,母亲很快改嫁了。我那后爸是个小干部,戴着眼镜,样子倒是斯斯文文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碰面总有种抽他脸的冲动,特别是当他用娘娘腔的语调说话时,真想把他舌头拉出来。总之,一直就没给他好脸色。
这一却母亲全看在眼里,她也不知所措,只好帮我在外面租房子祝那四眼后爸一听,竟然跑到我外公那里去告状,而自从得知父亲是死于毒咒之后,外公对耿家就心存恨意,他总觉得,女儿是被父亲蒙骗到手的,于是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到我身上,盛怒之下,叫嚷着断绝关系,任我自生自灭……后来他们还真的说到做到,从此不相往来。
那时四眼后爸住宣武门大街,母亲就在相隔不远的琉璃厂偷偷给我租了间平房,之后,她又四处托人找关系,最终把我安插到附近的工农中学读书,每个月还给我送来一点生活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独闯“江湖”了。
在当时的北京学界,工农中学被人嗤之以鼻,学风之差众所周知。其实也难怪,学校地处京南“八大胡同”腹地,学生大多来自附近的贫农人家,读书无用论几乎成为共识。于是乎打架斗殴、翻墙逃学成了学校一景。而这种环境对于有点叛逆的我来说,反而适应得很,甚至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
……
日出日落,弹指间,三年初中就这样混过去了,自认没学到什么,不过耍赖、打架的水平却大有长进,在学校附近一带还颇有“名气”。那一年,我所在的琉璃厂突然热闹起来,先是一些专卖文房四宝、古董书画的老字号重操旧业,引来各路玩家淘客,刚形成一点规模,立刻有大批商家蜂拥而至,一时间车水马龙,俯首皆市,到后来,就连我租住的胡同口南柳巷也改头换面,成了一整排古玩店。
这情形,苦的是在附近租房子住的人家,眼睁睁看着租金成倍的翻。我房东是个姓乔的老头子,他却一直没提加租的事,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那老头清楚我的底细,不想为了几个钱跟一个小混混闹僵。后来才明白,原来他心里早已打好算盘。
乔老头也是开古玩店的,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每次外出收货时,店里的生意就由她女儿一人打理,而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他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一直想找个“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伙计来撑场面。首先入他“法眼”的人就是我,打了三年交道,他看出我心地不坏,人也有点脾气,机灵又敢横。于是等我一毕业,便招呼我到他的“正天斋”去,对外称是合伙的远亲,其实干的也就打杂兼保安的活。
“正天斋”在西琉璃厂,是家不起眼的古玩店,门面的破旧程度跟货柜里的古董不相上下,乔老头却引以为荣,吹嘘是什么百年老店、原汁原味,一有空闲就向我炫耀——“在琉璃厂,名号能带个‘天’字的肯定大有来头,要么是跟皇廷有牵连,要么老板是行业翘楚……”
翘楚?可我硬是没看出这老头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他女儿让我惊为天人。这个叫乔霓月的丫头只不过大我两三岁,却博古通今,对各种骨董明器了然于胸,无论土瓷金铜,还是玉石书画,她一眼就能辨出正赝,说出来历,加上鼓舌如簧,做起生意来收放自如,着实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就是这位乔小姐,激起我对干这行的兴趣,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我的命运。
那天下午,有个乡下老头拿来几个瓷碗,说是解放初从地主家分到的,看能不能换点钱。乔小姐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不屑地说:“这种破玩意儿满街都是,我货仓里就有好几叠呢!不要不要。”说完,继续剪她的指甲。那老头一听,整张脸顿时像个蔫掉的茄子,正低头收拾,乔小姐又开口了,语气还相当真诚——
“看你大老远的跑一趟不容易,这瓷的东西又不经折腾。算了!十块钱一个我买了。”
老头前脚刚走,乔小姐立即吩咐关门落闸,随后招来几个买家,一伙人围着瓷碗,从胎质纹饰到款识底足,一边辨识一边交头接耳,那表情就像一只只盯着肉块的狼。接着轮到乔小姐下鉴开价,于是乎,刚才这些连乞丐钵都不如的破碗,在她嘴里立刻成了某个皇帝御用、官窑专制的绝品,买家们还连连点头称是,最后争得个脸红耳赤。就在我目瞪口呆时,乔小姐钱已入袋,光这一进一出她就成了万元户,这钱够乔老头给我发十年工资……
原来做古董这么来钱!我不禁有些心动,可也明白,如果没有乔小姐那门子技术,靠瞎蒙乱撞是不行的。之后几天,我有些魂不守舍,时时盘算着如何向她请教。乔小姐是何等聪明,很快洞悉我的心理,她笑着说:“每件古董都有它的一段历史,因为东西是不会凭空而来的,所以说,鉴古物就是鉴历史,你必须先了解历史、读懂历史,特别是那些野闻轶事。当然了,如果要学我爹那样,到乡下做倒腾生意的,还必须对各种奇门异术了然于胸……”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想我耿家世代为破“狼咒”而四处奔波闯荡,父亲更是考古专家,他们肯定留下不少笔记资料。对!大坝沟的老家里不是有个小木箱吗,父亲生前总是把它当宝贝,那些资料可能就存放在里面,我何不回去看看,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是个急性人,一想到老家那箱子东西就心痒难挠,只是乔老头外出收货还没回来,一时间不好意思脱身。乔小姐倒是通情达理,得知这情况,二话不说就塞给我两百块钱,交代一周后必须赶回来。
拿了钱,我跑回家收拾几件衣服,也顾不上找母亲打招呼,就直奔百货公司,想想村里头还有不少堂兄弟,于是买了十几斤糖果,整整一大尼龙袋,弄得售货员阿姨瞧我直瞪眼,以为是哪个山里来的傻帽“倒爷”。
赶到火车站后,才知道原来火车是有固定发车时间的,不是想象中的随坐随走,远不比外公的专车方便。正手足无措,笑翻在地的售票员爬了起来,一边捂住肚子,一边用笔杆敲了敲贴在玻璃上的火车时刻表。
也算巧合,下午刚好有一班车去包头,只是买票还需要查证明、介绍信这些东西,而我手头上什么都没有,只好傻笑着塞去一把糖果。或许是让我的“糖衣炮弹”给打中,又或许是我傻乎乎的模样不像坏人,售票员没多想就把票撕给我,直到我转身离开时,她还在掩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