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八年(公元720年)五月初一,日食,李隆基诚惶诚恐地穿着素服,挥退佣人,减去御膳,一个人躲在屏风后头忏悔。
他让大理寺彻查冤情,开仓赈济,劝课农桑,接连下了许多制书。几日后,宋璟跑到李隆基面前,结结实实地训斥了他一通,“日食修德,月食修刑。亲贤人、远小人、杜谗邪,这就是修德。君子耻言浮于行,如果陛下真的能推心置腹地去做,根本不必下这么多制书。”李隆基接受了宋璟的意见,侍中宋璟认真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有李隆基的支持。
最近,宋璟很崩溃,因为当时的规定,罪犯可以无休止地提出诉讼。
就这样,许多并不冤枉的罪犯无数次申诉,都被宋璟无情驳回了,但有人还是往御史台跑。宋璟急了,交代御史中丞李谨度,“认了罪的就按规矩办,经御史联合审查有罪却还不认罪的,再来申诉,不必理会,直接收入大狱!”
想好事儿的罪犯,因此也加入到了痛恨宋璟的行列。而且,大理寺的罪犯,多半是品行不端的官员,他们有朝一日,会释放出来,狠狠地咬上宋璟一口。他们还会诬陷宋璟,说他内心不够强大。
这一年,关中又出现了大旱,而且民间传说,长安附近出现了旱魃。
旱魃,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
正史中也多次提到这种奇怪的东西,据李世民文学馆的学士孔颖达说,旱魃身材瘦小,身长两三尺,身上有毛,没有衣服,眼睛顶在头顶上,行走如风。但凡方圆千里的大旱,都有它出没。还有人说,旱魃其实是人死以后的僵尸变成的,尸体初变为旱魃,再变成犼,最后成精。
纪晓岚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他那个时代(清朝中叶)所说的旱魃,都是僵尸变的,如果能掘出坟墓,找到旱魃的窝点,抓住旱魃烧掉,老天接着就会降雨。
不过,旱魃君究竟长什么样,本人没见过,反正很邪乎。
李隆基倒是见过,假的,他认为是真的。李隆基在台下看戏,戏台上有一个瘦小的人就扮演了旱魃。旱魃做出各种姿态,猴子似的乱窜。当它靠近李隆基的时候,李隆基呵呵笑着问它:“你怎么会出来的?”
“多亏了相公。”
“怎么说?”
“含冤者三百多人,让俺出来为他们鸣冤。三百多冤魂不散,都是相公打压,所以我不得不出!”
相公,就是宰相宋璟。
明明就是一场表演,旱魃也是一伙被宋璟整顿的人请出来撒谎的,李隆基同志居然自以为是地信了,而且信得死死的。
几天后,看完这场弱智表演的李隆基浑身不自在,他找了个根本说不过去的理由将宋璟贬为了开府仪同三司,而且还贬了与宋璟交好的苏颋为礼部尚书。那扮演旱魃的杂技演员拿了痛恨宋璟的人的几文钱财,回家饱餐了一顿,然后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李隆基开除宋璟后,朝廷的奸邪之辈欢呼鼓舞,大呼过瘾,而且宋璟被罢后,经济方面的效果也特别明显。宋璟、苏颋没资格管恶钱了,朝廷没人贯彻他们的主张,也不再跟恶钱较劲。
民间恶钱泛滥,经济受到沉重的打击。
新上任的人,名叫源乾曜(黄门侍郎),还有一个是并州长史张嘉贞(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两人虽有能力,只是如果和姚崇、宋璟相比,那真是差得太多,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李隆基却很喜欢他们,在朝廷干了一个多月后,源乾曜因为表现优异,顺利代替了宋璟,当上了侍中;而张嘉贞则因为作风硬朗,顺利成了中书令。
源乾曜和宋璟有十分相似的地方,铁面无私、不近人情,说不给你办,就不给你办,还有可能把你办下来。而张嘉贞的特点是办事强干、不爱听劝,还善于发掘人才,中书舍人苗延嗣、吕太一,考功员外郎员嘉静,殿中侍御史崔训,都是他引进的。嘉贞兄引进人才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那四人全在中书省,大权独揽,干过许多好事,也干了许多坏事。
当然,所有事情都本着一个原则:不能伤了张嘉贞。
张嘉贞这种自恋而又刚愎自用的性格,也就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剧。嘉贞兄刚刚上位,就和同僚产生了矛盾。他和朔方大使王晙的矛盾最大,主要原因是王晙很不愿意听他唠叨。
王晙现在主管突厥和铁勒的降户,他认为这些人虽然受了降,但率领降户投降的仆固都督勺磨,还有硖跌部落,不进城居住,却散居在受降城侧,这里头肯定有问题。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他们在等援兵。他怀疑突厥的毗伽已经要行动,准备伺机攻陷降城。
由此,王晙上书,建议废话少扯,直接杀了勺磨。
李隆基同意让王晙亲自主持这场谋杀活动,并指示煽动谋反的只有勺磨等数人,其他人千万别杀。
王晙得了令,大摆筵席,邀请勺磨等诸位造反派领袖。勺磨此人属于特别没出息,有肉必吃、有酒必喝的人,他领着几人风尘仆仆前来赴宴,见王晙笑脸相迎,不禁得意。然后,这些家伙就被埋伏好了的精兵砍死。
此事传扬出去,在降城外扎帐篷的人纷纷卷起铺盖,一路往北,拔腿就跑。这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叛乱活动,以勺磨等领袖的死亡和精锐叛军的狂逃告一段落,但我们时时能够听到,拔曳固、同罗等部落散居在其他降城的人们,骂娘之声不绝于耳。散居在大同、横野的部落,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日过着骂勺磨、担心唐军压境的日子,惶恐不安。
朝廷方面,有一个文人挂帅出使。他的任务就是感化降户,而且,面对野性十足的部落大众,他只带领了二十个人。
慰抚这活没那么简单,搞不好就会惨死,这位仁兄似乎毫不惧怕,面对别人的阻拦,他总是微微一笑。在别人要哭的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不可谓不淡定。他是现在的并州长史、天兵节度大使。副使是李宪(皇兄)。
很明显,李宪是不会出现在出使现场的,他自己不敢来,还给大使写了一封劝告信,让大使也不要轻举妄动,“大使此去,可得回还?”
大使回信,“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我又不是黄羊,不怕他们吃;也不是野马,不怕他们刺杀。士大夫见危舍身,现在是我效死的时候了。)
署名:爱你的张说。
张说,穿着一身旧官服,和几个手下谈笑风生,晚上睡觉就睡在降户中间的小帐篷里,一点防备都没有。
拔曳固、同罗,虽说是民风彪悍,可碰见这样一个大使,他们也觉得稀奇。等弄明白这真的是大唐使者,而且当过大官以后,降户的心安了下来。那些煽动他们说李隆基下一步就要把他们全杀死的人,真的是太没良心了。
在降户中间,知名度最高的两位仁兄,一位是王晙,另一位就是张说。
王晙曾经上奏,为了彻底解决西部困扰,可以西发拔悉密部落,东发奚、契丹兵,用他们合力掩袭突厥毗伽,至于时间,就定在今年的秋天。毗伽原本很是震恐,但毗伽的军师说了一段话,让他的紧张情绪变成了哈哈大笑。毗伽的军师是个聪明的人,他先安慰可汗,说拔悉密与奚、契丹东西相距太遥远,兵马不可能同时到达,唐兵如果到来,我们就跑。说着,他指了指北面,“唐军来了,我们就往北撤退三日,等他们粮食吃没了,就必须往南回去。拔悉密部落浮躁好利,一定提前赶来与唐兵会合。我们击败唐军,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毗伽困惑,“为何?”
军师有些得意,“王晙是个豪杰,我也很怕他,可他跟宰相不和啊(张嘉贞),我都听说每次他有行动,张嘉贞都会极力反对,这次这么大的行动,能例外吗?想想吧,唐兵的援军根本没有主心骨,他们先到了我们这里,而唐军迟迟不来或者晚到,胜负如何?”
毗伽笑了。
王晙急了,因为张嘉贞果然不让他发兵,还派人监视他。
毗伽等来了援助唐军的契丹和奚的兵马,两部见唐军没来,在心里大骂王晙,给他打了个差评。毗伽听从军师安排,不急着围追契丹和奚,而是兵分两路,尾随他们来到了北庭。一路围攻北庭都护府,一路潜行到了拔悉密军队的后头,又前后夹击,俘虏无数。感谢张嘉贞,继默啜之后,毗伽与苏禄平分秋色,成为突厥新一代的盟主。
王晙的麻烦来了,有几万胡人造反,他一马当先,杀入胡城,斩首一万五千级,还活捉了贼首康待宾。王晙见情况不赖,便将首领们召集起来开会。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教育首领要老实听话,不要整天杀人抢劫。会议进行到一半,他让人把康待宾拉出来,杀猪一般,当众腰斩。
首领没有围观杀猪的良好情绪,被王晙这一举动吓得大气不敢喘。整件事干得非常漂亮,所以,郭知运非常生气。
郭知运,性别爷们儿,猿臂虎口,凶猛异常,参加武举格斗,屡战屡胜,拜三度府果毅。郭知运与王晙,被李隆基安置在北关,都是胡人害怕的大将。郭知运对王晙的不满,主要原因还是在灭胡贼之前王晙的表现。
李隆基问王晙:“可否与郭知运一起出兵呢?”
然后,就让郭知运出兵了。
王晙回信,“不可,朔方一道兵马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就够了,让郭知运回去吧!”
信件在中途飘荡的时候,郭知运同志就领着兵马到了。从王晙奇怪的表情中,郭知运看出了大事不好,他打听出了王晙的做法,觉得王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愤怒无比。
好啊,皇帝让我们两军一起,你凭什么让我走?
郭知运赌气不跟王晙碰头,领着大军躲得远远的,蹲在一边,做蹲坑状生气。眼看王晙连战连捷,最后腰斩贼首,郭知运更不爽了。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觉得自己特别忧伤。腰斩康待宾后,王晙安抚好了降户,乐呵呵地领赏去了。觉得王晙很贱,郭知运暴跳如雷,他挥师北上,将刚刚投降的降户狠狠蹂躏了一顿。此等丧尽天良的举动,把降户欺负得哭爹喊娘。
于是,降户不再投降,发表声明,诅咒王晙。此事闹得天下皆知,为了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李隆基遂将王晙贬为梓州刺史。
张说领兵平了数万叛胡,原先叛胡出了个馊主意,让党项帮自己,且说抢了唐朝城池,地归他们,金银女人归党项。党项大喜。等张说杀来,党项震恐,回头又与胡人杀了起来。叛胡前后受攻,往西逃跑了。张说摆摆手,安顿好了党项,让他们回家盖房子,娶妻生子去了。
张说载誉而归,回朝之后,李隆基以他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就这样,姚崇不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