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36年,晋国的首都新田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齐国的君主齐景公。齐景公此行的目的,一则是朝觐晋平公,二则请求晋国同意齐国对燕国用兵。
原来,三年前燕国发生政变,燕简公被大夫们群起而攻之,逃到了齐国。齐景公意欲帮助燕简公复国,但是又担心晋国干涉,于是主动上门请示汇报。
晋平公同意了齐景公的要求。燕国的大夫以臣逐君,自是大逆不道,齐国主动要求讨伐乱臣贼子,晋国没有理由反对。于是同年冬天,齐国向燕国宣战,但是战争的结果出人意料:两国不战而和,在濡上(地名)举行了会盟。燕国以祖上传下来的礼器向齐国行贿,而且将公主嫁给齐景公做小老婆。齐景公财色双收,便也顺手推舟,将燕简公又带回临淄去了。
毫无疑问,齐景公这个人是有想法的。
作为一代昏君齐灵公的儿子和乱世枭雄齐庄公的弟弟,齐景公的童年在多次宫廷政变中度过。崔杼之乱将他推上了国君的宝座,成为傀儡。即位之后不到一年,又遇到庆封之乱。直到公元前545年庆封被驱逐,齐景公才算松了一口气。
自古雄才多磨难。齐景公中人之资,谈不上雄才大略,然而多年的委曲求全磨炼了他的心智,增强了他的胆识,先祖齐桓公的故事更是鼓舞着他去重振东方大国的雄风。
齐景公的晋国之行应该有收获,任何人,只要具备一定的政治洞察力,便不难看出晋国已经在走下坡路。齐景公踌躇满志而归,更加坚定了自己领导齐国崛起的信心。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等待机会增强自己的实力。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公元前534年七月,大夫子尾病逝,其子高强继承家业。大夫栾施想趁机介入高强的家政,派人杀死了子尾留下的家宰(首席家臣)梁婴。同年八月,栾施自作主张,为高强指定了新的家宰。
栾施的举动引起了高强家上下的同仇敌忾。他们暗地里发放武器,武装族人,准备进攻栾施。子尾的生前好友陈无宇也积极备战,打算帮助高强。
陈无宇是什么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齐国的每一次动乱,陈家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我能从中得到些什么”,而且都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这一次高强要攻打栾施,他又怎么能够不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呢?
有人将高强家的异动告诉了栾施,提醒他要多加防范。栾施一开始不相信,说的人多了,他才将信将疑,带上几名随从,想去高强家看个究竟。
刚出门不远,就被一群家臣拦在了路口。
“主公千万别去,臣等刚刚观察过,高强家武士云集,正整装待发,您去就是送死!”
“不可能!我不相信高强这小子敢如此胆大妄为!”栾施一把夺过车夫的马鞭,将车夫推到一边,挥鞭欲进。
家臣们死死拉住缰绳,更有人直接跪在路中间,不让马车通过。
看到家臣这副架势,栾施心里明白,这事八成是真的了。这位并不高明的阴谋家慌了神,他思前顾后,想了多种应对措施,最后竟然想到:陈无宇是子尾的生前好友,高强对陈无宇十分尊重,不妨去向陈无宇请教一番,听听他有何高见!于是掉转车头,直奔陈家而去。
这可真是才离狼窝,又奔虎口。陈无宇这边早就准备好了,上千名精壮族兵全副武装,正齐刷刷地在院子里候命,只等高强那边动手,就杀出去配合。只不过陈无宇的保密工作做得比高强好多了,从表面上看,陈家与往常无异,进出的人都带着一种天下无事的表情,看不出任何问题。
也许是生性过于谨慎,栾施的送货上门,倒让陈无宇心里一虚:莫非消息走露,栾施是有备而来?
当他听说栾施连卫队都没带,仅带着几名随从前来的时候,更加确认了这一想法。栾施胸有成竹,说不定已经暗中联络了其他家族势力,甚至取得了齐景公的支持!陈无宇越想越不对劲,他思忖片刻,命令族兵全部撤到后院躲起来,自己也脱下盔甲,换上便服,亲自来到门口迎接栾施。
栾施完全蒙在鼓里,见到陈无宇就紧紧握住他的手:“有件要紧的事,一定要听听您的意见。”
陈无宇本来就心虚,被栾施这么一握,立刻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人家这是在试探我啊!可不能让人牵着我的鼻子走,得反客为主。他也用力握住栾施的手,说:“您来得正好,我也正好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刚刚准备去您府上,马车都备好了!”
“哦?”栾施被弄糊涂了。
“我刚刚接到消息,子良(高强字子良)家正在发放武器,准备攻打您,这会儿正在作战前动员,您可千万要小心!”
“啊,有这样的事?”栾施装出吃惊的样子,心里想:陈无宇原来知道这件事,情况不是那么简单,他很有可能已经掺和其中!就在栾施脑子转得飞快的时候,陈无宇又说了一句话:“您现在动手,马上回去武装家臣,先发至人,必可打高强一个措手不及。无宇不才,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这句话彻底让栾施醒悟过来了:陈无宇在煽阴风,点鬼火,想要栾、高两家自相残杀,他好从中渔利!
“您在说什么呢?”栾施说,“子良还是个孩子,我受子尾的委托扶持他,所以才又费心为他选定了家宰。我爱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派兵去攻打他呢?日后我还有脸去见祖宗吗?您和子尾是至交,如果您有心帮我,何不去到子良家里,要他放弃攻打我的念头?世上的事情,以和为贵,如果做好了,也是陈家的福德。”
陈无宇的反应很快,脸红了一下,立马向栾施下拜,说:“您大人有大量,无宇深感钦佩,我这就去子良家,劝他放弃愚蠢的念头,不要与您为敌。”
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斗,因为栾施的误打误撞,最终竟真的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了。
但是且慢说“最终”。
时隔两年,公元前532年夏天,临淄城内再次骚动:栾、高两家联合起来,准备攻打陈氏和鲍氏。
鲍氏就是鲍叔牙的后人,此时的族长为鲍国,是鲍叔牙的曾孙。
两年前栾、高两家还势同水火,两年后怎么会联合起来向陈、鲍两家开战呢?关于这一点,史料没有任何解释,也无法解释,因为完全是子虚乌有。
事情是这样的:某一天有人跑来告诉陈无宇,说栾、高二氏已经武装起来,马上就要向陈、鲍二氏发动进攻了。陈无宇大吃一惊,一面动员族兵,一面跑去联络鲍国。来到鲍家,发现鲍家已经是全副武装,作好战斗准备了。两人合计了一番,派出探子去打听栾、高两家,得到的情报是:栾施和高强分别在自己家里,正摆开宴席,准备饮酒。
事实很清楚,栾施和高强根本没有攻打陈、鲍二氏的意思,完全是有人在造谣。但是陈无宇听到探子回报,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对鲍国说:“情报虽然不准确,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曾经想和他们开战,肯定会对付我们。不如趁着他们准备喝酒,先进攻他们?”
鲍国说:“有道理,咱们就这么干!”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个人带着族兵,主动向栾、高两家发动了进攻。
栾施和高强确实是在喝酒,而且还喝了不少。听说陈、鲍两家来攻,高强便出了一个昏招:“我们先把国君抓在手里,看他们还能怎么样?”栾施也表示赞同。于是两人派兵进攻齐景公的寝宫,打算绑架齐景公。
纷纷扰扰中,那个名叫晏婴的矮子再度表现出智者风范。他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站在寝宫之外。栾、高、陈、鲍四家都派人来拉拢他,他一概不理。
家臣问:“您是打算帮助陈、鲍二氏吗?”
“帮他们?”晏婴反问,“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家臣想了想,说:“那咱们就帮助栾、高二氏?”
晏婴说:“你觉得他们打得过陈、鲍二氏吗?”
家臣松了一口气,说:“那咱们赶快回去吧!”
“回哪去啊?”晏婴说,“国君现在被人攻打,我怎么能够走开呢?”
栾、高二氏攻打国君,晏婴既然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那就应该拿起武器反抗;如果不敢反抗,那就躲得远远的。可是晏婴既不反抗,也不逃跑,袖手旁观,反而振振有词,把人家说得理屈词穷。可见很多时候,围观也是一种姿态。
齐景公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他派大夫王黑拿着当年周武王赏赐给姜太公的龙旗,打退了栾、高二氏的进攻,又在临淄的稷门(西门)大获全胜,接着乘胜追击,在庄地(临淄城内地名)再度获胜。临淄的居民受到鼓舞,也行动起来,帮着攻打叛军,最终在鹿门(东南门)将栾、高二氏彻底击溃。
栾施和高强仓皇出逃,跑到鲁国去避难。他们的家产被陈、鲍瓜分一空。
晏婴对陈无宇说:“您从栾、高二氏那里得到的土地,必须交还给国君!礼让,是德行的主体,是最高的美德。人都有血气,都有争利之心,您这样明目张胆地将别人的家产占为已有,不只是国君有意见,别的大臣也有意见,您承受得住吗?利益不可强取,取之有道方可长久,您只有追随着道义,才能增长陈家的福气啊!”
无须晏婴做太多的思想工作,陈无宇很爽快地说:“行,就听您的。”不但将新占的土地全部献给齐景公,而且主动提出告老还乡,回到莒地(陈氏封邑)去安度余生。齐景公得到这些土地,说话的底气就硬多了。
公元前530年春天,齐景公派上卿高偃将燕简公送到了唐地(燕国地名),让他在唐地安顿下来。同年夏天,齐景公、卫灵公、郑定公联袂前往晋国,朝觐了刚即位不久的晋昭公。
郑定公是郑简公的儿子。就这一年春天,在位三十六年的郑简公去世了。按照规矩,诸侯五月而葬,郑定公不等郑简公的葬礼举行,便强忍着悲痛,在子产的陪同下前来朝觐晋昭公,对于日薄西山的晋国来说,这份孝心委实可嘉。
鲁昭公也想去凑这个热闹,但是人走到黄河边,又被晋国人挡了回去。原来,公元前532年秋天,鲁国人入侵莒国,攻占了郠(gěng)地(莒国地名,在今山东省境内),而且将战俘作为牺牲祭祀社稷之神,开活人献祭之先河。莒国人跑到晋国去告状,恰巧那时候晋平公去世,晋国人便将这事先放一边,没有追究鲁国的责任。当时不追究,并不代表秋后不算账,等到鲁昭公主动前来献殷勤的时候,晋国人便让他吃了闭门羹。
齐景公则受到了热情欢迎。晋昭公专门为其设宴,各路诸侯作陪,还举行了投壶游戏。
所谓投壶,是周朝贵族圈中十分流行的一种娱乐。宾主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立一铜壶,壶身大而圆,壶颈狭长,壶口宽大,壶里装着豆子,两人轮番以“箭”(柳条之类的细树枝)投入壶中,每人限投四次,多中者胜。投壶讲究的是雍容典雅,动作不能粗鲁,表情不能夸张,旁边还有乐师奏乐,投壶的动作如果能够与音乐合拍,且又能投中,则为最佳。
晋昭公先投,荀吴在一旁献祝辞,说:“有酒如淮水,有肉如山丘,寡君如若投中,可以统帅诸侯。”说完,晋昭公果然投中,晋国群臣均喜形于色。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齐景公持“箭”在手,也为自己说了一段祝词:“有酒如渑(miǎn)池,有肉如山陵,寡人如若投中,将代替您而兴起。”这完全是跟晋昭公对着来了,荀吴脸色大变,齐景公却若无其事地随手一投,也中了。
晋国人完全没有料到齐景公会来这么一手,感觉到很错愕。当时晋国大夫士伯瑕就暗中责备荀吴:“您失言了,晋国本来就是霸主,跟投壶有什么关系,投中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倒好,反让齐侯占了我们国君的上风,他这次回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荀吴也有点后悔,但仍然嘴硬:“我们的军队统帅坚强有力,比原来一点也不差,齐国敢怎么样?”
两个人的对话不小心让齐国大夫公孙傁(sǒu)听到了。公孙傁快步走到堂上,对齐景公说:“天色已晚,您也劳累,可以退席了!”
齐景公说:“寡人正有此意。”起身向晋昭公告辞,不顾晋国君臣的一再挽留,在公孙傁的护卫下离开了宴席。
齐景公这次对晋国说不,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各国的心声。前面说过,公元前534年,晋国的虒(sī)祁宫落成,诸侯前往祝贺,参观过虒祁宫后,诸侯便对晋国“皆有贰心”。为什么?宫殿建得实在太奢华了,一砖一瓦,无不勾起诸侯心里的痛——这是拿着咱们进贡的钱在挥霍啊!但大伙都敢怒而不敢言,现在齐景公公然挑战晋昭公的权威,让在场的诸侯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快意。
晋国人也感到了这种情绪。“投壶之会”后,如何重建晋国的权威,成为晋国君臣苦思冥想的头等大事。为此开了无数次研讨会,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得出结论:“对诸侯不可以不示威。”也就是要用武力来震慑诸侯。
师出必有名。这些年来,楚国多次挑战晋国的底线,灭陈灭蔡,晋国都是袖手旁观,就算出兵也是虚张声势,至多派人去责问一番,还不敢太大声,怕把楚国人惹毛了。楚国显然不在晋国的考虑之列,柿子要拣软的捏,那就旧事重提,拿鲁国开刀吧!
公元前529年,晋昭公向各诸侯国发出会盟邀请:“鲁侯以大欺小,霸占莒国的郠地,至今未能归还。寡人身为盟主,岂可坐视?请诸公与寡人共同讨伐此等不义之人。”
同年七月,诸侯联军云集平丘(今河南省境内)——说“云集”绝非夸张,据可靠记载,此次仅晋国就共出动战车四千乘!想当年,晋楚城濮大战,晋国方面也不过动员兵车七百乘。现在为了对付区区一个鲁国,竟然要出动战车四千乘,即便抛除经济增长因素,这个数字也十分可观,与其说是讨伐,不如说是摆阔。
为了壮大声势,晋昭公还向吴王夷昧发出邀请,请吴国也派兵参加行动。在当时那种交通条件下,山西人跑到山东去耀武扬威,还把江苏人叫来助拳,这多折腾!更折腾的是,为了表示对吴国的重视,晋昭公亲自到良地(今江苏省境内)去迎接夷昧,结果等了十几天,等来的却是吴国的使者和一封干巴巴的信。信上说:“秋天到了,河水干了,寡人的船也开不动了,这次会盟,吴国就不参加了。”
走不了水路,你可以走陆路啊!晋昭公差点跳起来,最终还是按捺住,没有当场发脾气。
同年七月,诸侯大军从平丘出发,移师卫国。晋昭公派人给齐景公送信,请他来卫国会师,遭到了齐景公的断然拒绝。<dfn>http://www?99lib?net</dfn>
现在的晋国已经今非夕比了。如果是在晋景公、晋平公的年代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是刀兵相向。晋昭公显然没有这样的底气,他派叔向悄悄去找刘献公问计。
刘献公是当朝天子周景王派来声援晋昭公的王室大臣,位列卿士,有一肚子墨水,平时却没有用处。听到晋昭公向他请教国际大事,刘献公受宠若惊之余,当即回答:“所谓结盟,是用来表达相互信任的。君侯言而有信,诸侯又没有三心二意,有什么好担心?齐侯一时糊涂,您可以用文辞来劝告他,用武力来监督他,在下作为天子的卿士,请求率领天子的军队……战车十乘,作为您的前锋,早晚听令于帐下。”
得到刘献公的政治保证后,晋昭公又派叔向去见齐景公,说:“诸侯请求结盟,人都已经到这里来了,只有您不觉得这是件好事,所以寡君派下臣来请求您同意。”
“大伙都很愿意结盟吗?”齐景公问道。
“当然,大伙都很团结。”
“诸侯早就结过盟了,本来已经是盟友。如果盟友中出现三心二意的国家,才需要重温誓词。现在您说大伙都很团结,还有必要重温誓词吗?”齐景公慢条斯理地说。
叔向说:“一个国家之所以衰败,是因为有人做事,无人监督,事情往往荒废;有监督而不重视礼仪,则贵贱不分,秩序混乱;有礼仪而没有威严,则表面上看秩序井然,实际上内心却不恭敬;有威严而不通过特定的仪式昭显出来,则大部分人还是不理解,不明白,这样的话,内心的恭敬也不能长久,做起事来虎头蛇尾,国家也就完蛋了。所以圣贤之主,要命令诸侯每年都来访问,好让他们记住自己的职责;三年朝觐一次,是为了正礼仪;六年集中会见一次,是表现盟主的威严;十二年再会盟一次,是为了昭显信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晋国依先王的礼仪主持诸侯会盟,唯恐失职,准备好了牺牲奉献于君侯之前,请求您善始善终。可是您却说,没有必要再结盟,依下臣之见,那也确实没有必要了。请您认真考虑一下,无论何种答复,寡君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
齐景公笑了:“听说此次出征,晋侯动员了兵车四千乘,此事当真?”
叔向说:“千真万确。”
齐景公说:“拿着四千乘兵车做后盾,谁敢不从?寡人只是提意见,决定权还是在晋侯手里嘛!”
叔向脸一红,说:“谢谢您的理解。我们也是没办法,诸侯现在和晋国有点离心离德,不得不向他们展示一下实力。”
齐景公笑笑,说:“那也是有必要的。”
齐景公第二次对晋国说不,以妥协而告终。后人评价齐景公,认为他最大的优点是不亢不卑,也不一味蛮干,进退有度。齐景公知道,晋国的弱点不在于其整体实力,而在于公室的统治地位受到六卿的威胁。现在这种情况,晋国人显然是一致对外,齐国还未能与之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