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7年,王室流年不利。六月,周景王的大子寿不幸去世。八月,大子寿的母亲穆后因为过度悲伤,也撒手西去。
同年十二月,穆后的葬礼在雒邑举行,晋国给足面子,派出以下军副帅荀跞(lì)为首的代表团参加。
葬礼之后,周景王设宴款待荀跞和他的副手籍谈。王室对晋国派要员会葬穆后受宠若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这个悲伤的时候请客吃饭,显然不合时宜。毕竟天子也是人,老婆刚刚下葬,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副吃不下饭的样子啊!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席间使用的酒器,显然不是寻常之物,若以规格而论,休说招待荀跞,即便是招待晋侯,甚至祭祀列祖列宗也足够气派了。
“此乃今年鲁国进贡之物。”也许是看出了荀、籍二人的疑惑,周景王主动介绍道。
荀跞“哦”了一声,似乎明白点什么,他没有接周景王的话,而是偷偷地向籍谈使了个眼色。籍谈含笑微微点头,意思是您放心,由我来应付。
果然,喝过两杯之后,周景王突然对荀跞说:“伯父,寡人有一事不明,想向伯父请教。”
伯父、叔父本是天子对同姓诸侯的亲热称呼,用在荀跞身上,自然是十分客气。
荀跞赶紧说:“您请讲。”
周景王说:“这些年来,诸侯无论大小,都有礼器进贡给王室,唯独晋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荀跞很淡定地朝籍谈拱拱手,“就请你来为天子回答吧。”
籍谈早有准备,先是朝周景王作了一揖,然后才缓缓地说:“下臣听说,诸侯受封于天子的时候,天子会授予他们明器(仪仗),作为赋予权力的象征,好让他们镇抚社稷,安定百姓。反过来诸侯则进献彝器(祭祀用的礼器)给王室,以示服从王室的领导,这是自古以来的常理。按理说,晋国也应该向王室进贡。”说到这里,籍谈话锋一转:“只不过您想必也知道,晋国的情况有点特殊,地处穷乡僻壤,长久以来与戎狄之人杂居,而远离王畿。王室的福分我们享受不到,倒是为了与戎狄周旋而忙个不停,实在是顾不上向王室进献彝器啊!”
言下之意,王室与诸侯礼尚往来,王室没有授予晋国明器,晋国也没有理由给王室进献彝器。
“叔父!”周景王称籍谈为叔父,“您大概忘了,晋国的先祖唐叔,乃是周成王的胞弟,周晋之间如此亲近的关系,怎么可能没有授予明器呢?”
籍谈心里一惊,强自镇定道:“下臣愿闻其详。”
周景王说:“您应该听说过,密须之鼓和大辂之车,是周文王用来检阅军队的;阙巩的皮甲,是周武王穿着讨伐商朝的。这些珍贵的物品,先王都赏赐给了唐叔,让他镇守封地,统帅戎狄。后来周襄王又赏赐给晋文公大辂和戎辂之服,还有弓箭、斧钺、御酒和虎贲之士,授予他南阳土地,让他领袖东方各国。这些事情,王室的史册有记载,晋国的史册想必也有记载,怎么可以说是没有授予明器呢?”
荀跞的脸“腾”地就红了,籍谈也赶紧把头低下去。
周景王乘胜追击:“您刚刚说到福分,寡人以为,晋国有功于王室,王室都记在档案里,从来没有忘记,而且用土地来奖赏,用彝器来安抚,用车服来表扬,用旌旗来给予荣耀,子子孙孙都记得这些事,这就是福分。谁敢说晋国没有享受到王室的福分?如果这样的福分都不算数,叔父认为怎么样才算?”
“至于叔父您,”周景王越说越激动,“我如果说得没错的话,当年叔父的先祖孙伯黡(yǎn)掌管晋国的文献典籍,位高权重,因此以‘籍’为氏。您既然是籍氏后人,世代掌握典籍,早就熟背于胸,怎么会对这些重要的史实视而不见?”
籍谈没想到这位周天子如此博闻强记,连自己的家史都搞得一清二楚,不由得面若死灰,服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再说话。
宴会结束,周景王意犹未尽,对几位近臣感叹道:“这个籍谈恐怕是要绝后了,他高谈阔论历史典籍,却忘了自己祖先的职责(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数典忘祖”作为一句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年后,籍谈的儿子籍秦死于晋国内乱,籍氏一族从此灭亡,倒是应了周景王的话。
籍谈回国后,向主管外交的叔向汇报情况,叔向说:“天子恐怕不得善终了!我听说,人往往会死在自己所喜欢的事上。天子今年遇到两次丧事,丧服未除就请吊丧的宾客喝酒,本来让人难以理解,又厚着脸皮跟人家要彝器,这是拿伤心的事作乐啊!虽然贵为天子,为亲人服丧也有一个期限,这就是礼。就算不能服丧期满,刚举行完葬礼就饮酒作乐,我看他啊,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周景王贪财好货,不仅仅体现在厚着脸皮向诸侯索要贡赋。
公元前524年,周景王发布了一道货币改革令,命令王畿内统一使用新铸造的大钱。换而言之,就是印发大面额钱币,废除原来使用的小面额钱币。
稍微有点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金属货币时代,在不提升货币质量的前提下,单方面提升货币面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政府对民间资本赤裸裸的掠夺。
王室卿士单穆公强烈反对周景王的计划,他指出:天子废轻币而铸重币,百姓将失去大量的资财,民间必然匮乏,由此导致王室也将匮乏,那时候就只能向百姓征重税,而百姓无法承受,就只能想办法逃离家园,王畿的政治经济势必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搜括民间财富来充实您的仓库,有如堵塞河道来蓄水一样,离水源枯竭的日子也就没有几天了。请您一定要认真考虑,不要贸然行事。”单穆公苦口婆心道。
但周景王还是强行推进了币制改革,一时间雒邑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
周景王倒是赚得盆满钵满,一下子阔绰起来了。公元前521年春天,他飘飘然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在王城雒邑铸造一口大钟,取名为“无射(yì)”。
宋朝的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写道:“噌吰(āngtà)者,魏庄子之歌钟也。”本书前面已经说过,魏庄子之歌钟,就是晋悼公奖励给大将魏绛的乐器。与之齐名的,就是这位周景王的无射了。
无射是中国古代音乐的十二个标准音之一。铸造无射之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它很大,音律很难定准。但是对于博古通今而且精通音律的周景王来说,这不是难事,他又下令先铸造一口较小的“大林”之钟,用来为无射审音。
单穆公又一次表示反对:“前番币制改革,已经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现在又要铸造大钟,老百姓怎么受得了啊?再说了,先王对于造钟有严格的规定,重量不能超过一百二十斤,现在您要造的钟远远超出这个规格,以至于耳朵都分辨不出清音浊音,听不出是否和谐适中,对于音乐没有任何好处,对于百姓来说则是劳民伤财,您铸造它究竟有什么用呢?”
周景王反驳道:“先王制订礼乐,不就是为了安定百姓吗?我现在无非是想把先王的礼乐弘扬光大,所以才特意把钟造得大点,这也有问题吗?”
单襄公说:“耳朵听到和谐的声音,嘴中说出美好的语言,以此作为法令而向百姓颁布,人们尽心跟随君主的法度而不厌倦,国家能够成就大事而不轻易改变,这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跟大小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您想想看,造这么大个钟,万一音律不能和谐,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景王,造钟这种事情,还是得问问专业人士的意见。于是将乐官州鸠找来,把单穆公的话对州鸠说了,然后问他有什么看法。
州鸠连连摇头:“哎哟哟,臣不过是一介乐官,哪里懂那么高深的政治理论啊?”但是又说,“如果您一定要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觉得现在铸造的大钟,乐音超过了无射的音律,对音乐确实是一种损害,不和谐。而且为了铸造它,用了太多的金属,导致财用匮乏。声音不和谐又浪费财力,这样的乐器恐怕不是咱们乐府能够掌握的。”
周景王脸一黑,州鸠赶紧闭嘴。
无射之钟就这样顶着各方压力铸成了。周景王派乐师去检查,乐师回来报告说:“钟声很和谐。”周景王很得意,对州鸠说:“你看看,即便没有你帮忙,钟声还是和谐了。”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呢。”州鸠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
“天子制作乐器,百姓因此而安乐,这才叫和谐。现在为了造钟而搞得民众疲惫,怨声载道,这算什么和谐啊!我听说,只要是民心所向,就没有办不成的;如果相反,则没有不被抛弃的。古话说得好,众志成城,众口铄金。三年当中,您费尽心力办的这两件大事(货币改革和铸造大钟),只怕注定有一件会被废弃掉。”
周景王一拂袖子,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懂个屁!”
州鸠退下来之后就对人说:“天子大概要因为心病而死去了。”
别人赶紧挡住他的嘴:“千万不要胡说!”
州鸠说:“这不是开玩笑。天子根据民间的风俗而制作乐曲,用乐器来承载它,用声音来表达它。小乐器发音不纤细,大乐器发音不粗犷,这就是和谐。一切和谐了,这音乐才是美好的。和谐的声音入于耳,而藏于心,心安就快乐。如果过于粗犷,内心就会不安,不安就会生病。你看天子现在铸的这口大钟,要多粗犷有多粗犷,我怕他内心受不住,难以长久。”
换而言之,和谐不在声高,越是声嘶力竭高唱和谐,越有可能导致心脏病发作。
据史料记载,无射之钟最先被安放在雒邑,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将其迁至咸阳,两汉、两晋时期置于长安,南北朝时期迁于南京,隋朝又将它迁回西安,最终被隋文帝杨坚下令熔毁。算起来,它在世上存在了一千一百多年,见证了诸多朝代的兴衰。
其实周景王的心病,倒不在于无射之钟扰乱心神,而是另有其事。
原来,当年大子寿去世之后,其胞弟王子猛被立为大子。但周景王并不太喜欢王子猛,而是喜欢庶子王子朝,对王子朝的师傅宾起也是宠信有加,久而久之,便有了废嫡立庶的念头。
在封建社会,废嫡立庶乃是大忌,即便是周天子也不敢随意作这个决定。再加上王子朝和宾起在朝中的名声都不怎么好,特别是王子朝,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卿士刘献公和单穆公。刘、单两家成为了王子朝上位的最大阻力。
说起这位单穆公,与叔向倒是有些渊源。《国语》记载,很久以前,有一次叔向到雒邑访问,单穆公的曾祖父单靖公设宴招待叔向,宴席不丰盛但是礼节恭敬,不私下表示亲热,谈话和赋诗言志均很得体,送别时也仅仅是送到城郊。叔向没有当面奉承单靖公,而是对他的家臣说:“奇怪啊,我听说一个朝代不会两度兴盛,但是看到单老先生之后,我感觉周朝很有可能打破这一规律。古人说‘最礼貌的行为莫过于恭敬,最善于持家的莫过于节俭,最好的品德莫过于谦让,最标准的行事方式莫过于不懂就问’,我看单老先生这些美德都具备了。有他担任卿士,周室哪有不兴盛的理由啊!”而且推断,单靖公保业守成,有子孙昌盛的福气。
在货币改革和铸造大钟这两件事上,单穆公已经搞得周景王很不爽,再加上在废嫡立庶这件事上与周景王对着干,单穆公无疑成为了周景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公元前520年四月,周景王狩猎北山,命令满朝大臣随行,想趁打猎的机会杀死刘、单二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即将动手之际,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于大夫荣锜氏家里——当然,这是官方的记载,后世有不少人推测,刘、单二人察觉到了周景王的阴谋,先下手为强,派人毒杀了周景王。
同样诡异的是,几天之后,刘献公也突然去世了。刘献公没有嫡子,庶子伯蚠(fén)本来在单穆公门下工作,跟单穆公的关系不错,于是由单穆公作主,伯蚠继承了家业。这样一来,局势基本就由单穆公控制了。
同年五月,刘、单两家联合出兵,杀死了宾起,拥立王子猛为王,并与周景王的其他几个儿子在单穆公家里盟誓,宣布效忠于王子猛。
王子朝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眼看就要到手的王位。这位没落王室的后裔,和他的父亲周景王一样,是个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的人物。他有野心,也有行动力。同年六月,周景王的葬礼在雒邑举行。王子朝趁机发难,带领自己的人马进攻刘家。伯蚠得到消息,连忙出逃。单穆公倒是临危不乱,先跑到大庙之中将正在为周景王服丧的王子猛接到自己家里,然后紧闭大门,加强防范。
但是王子朝显然棋高一着,早就在单穆公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王子还。单穆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身边还有如此危险的潜伏者。当天夜里,王子还趁着单穆公不备,将王子猛劫持上一辆战车,马不停蹄地送到了王子朝府上。
这一来主客易位。单穆公手中失去了王牌,眼见王子朝的势力越来越大,只得步伯蚠的后尘,也逃出了雒邑。
王子朝紧追不舍,在雒邑附近的平畤(zhì)与单穆公大战了一场。结果出人意料,处于劣势的单穆公大获全胜,杀死了包括王子还在内的八名敌将。王子朝落荒而逃。单穆公乘胜追击,伯蚠也从刘地赶来助战,两个人一鼓作气,又杀回了雒邑,再度将王子猛抢到手里。
仅仅是五天之后,战局再一次逆转。王子朝重新纠集余党反扑,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单穆公的盟友巩简公和甘平公。单穆公感到形势危急,决定向晋国求助。同年七月,他留下王子处坚守雒邑,自己则带着王子猛取道平畤,来到一个名叫“皇”的地方,一面派人向晋国告急,一面静观待变。
王子朝自然知道夜长梦多,一面抓紧进攻雒邑,一面派心腹鄩肸(xúnxī)带兵进攻皇地,企图将王子猛夺回来。结果鄩肸用兵无方,吃了败仗,本人也成为俘虏。与此同时,王子朝却在雒邑城下打败了出城迎击的敌军,军势为之一振。雒邑城中的余党得知消息,也发动叛乱来策应王子朝,围攻单穆公的府邸,却又惨遭失败。双方互有胜负,战争陷入僵局。
同年十月,晋国终于出兵了。
晋国派出的还是荀、籍组合——以荀跞和籍谈为首,率领“九州之戎及焦、瑕、温、原之师”,显然不是什么主力部队。也许在晋国人看来,解决王室的这点小小纷争,乃是杀鸡焉用牛刀,只要晋军大旗一出现,王子朝就会望风而降吧!
单穆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听到晋国出兵的消息,他和伯蚠马上从皇地出发,奉着王子猛直奔雒邑。没想到王子朝根本不买晋国的账,不但把单、刘联军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将前来救援的晋国先头部队击溃。王子猛也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
同年十一月,王子猛在雒邑郊外去世。
几天之后,周景王的另一个儿子王子匄(gài)被单穆公立为天子,也就是历史上的周敬王。
事到如今,晋国也不敢对王子朝等闲视之,派出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进入王畿。到了十二月,从各地压向王子朝的晋军部队已经增加到七支,周敬王也亲自率军围攻,连夺数城,将王子朝逼到了死角。
公元前519年春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周敬王自认为胜券在握,派人给晋军统帅荀跞送去一封信,大意是王子朝已经穷途末路,单凭王室的力量便足以战胜他,不劳晋军再帮忙。晋军于是撤回国内。
这封信导致王畿的战乱被延长整整三年。
同年初夏,王子朝在尹地发动反攻,打败单穆公的部队,并且一举攻入雒邑,宣布自立为王。小小的王畿出现两王并立的奇景:王子朝居雒邑,被称为西王;周敬王居狄泉,被称为东王。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公元前518年六月,子大叔陪同郑定公出访晋国,见到了士鞅。士鞅请教子大叔:“王室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才好?”子大叔的回答很幽默:“老夫连郑国的事情还搞不定呢,哪里敢管王室的事?不过俗话说得好,寡妇不担心自己织布的纬纱不够,而担心王室的没落,是因为怕祸乱殃及自身。现在王室动荡,我们这些小国当然害怕。至于你们大国的想法是怎么样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您如果想要安定王室,最好尽快动手。毕竟,王室动荡不安,也是晋国的耻辱啊!”
子大叔这番话使得晋国下定决心,召集诸侯会盟,强势介入王室内乱。但是晋国的行动实在是迟缓,直到第二年(公元前517年)夏天,诸侯大夫会盟才在黄父(地名,今山西省境内)举行。
代表晋国出席黄父会盟的是赵武的孙子赵鞅,他命令各国向王室提供经济援助(输王粟)和武装保护(具戍人)。但是论及具体何时帮助周敬王复国,竟然是“明年将纳王”,将时间又往后拖了一年。
公元前516年十二月,周敬王终于在晋国人的帮助下回到了雒邑。王子朝见大势已去,带着自己的党羽出逃到楚国。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件釜底抽薪的事——将王室收藏的典籍席卷一空,一股脑儿都带到了楚国。
可以想象的是,从雒邑到郢都山长水远,王子朝又行色匆匆,所以这批珍贵的典籍极有可能在路途中就遭到大量损毁。中国的学者对这段历史似乎没有太多关注,倒是在日本人编撰的《左氏会笺》中,将这件事称为“大厄”,认为这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中国文化遭到的最大一次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