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房子和她的孩子另加了一个被炉,菊子走到她们那边去了。
信吾和修一围着这边的被炉对酌对饮,保子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修一在家里一般不怎么喝酒,也许是元旦遇上雨天,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喝过量了,他仿佛无视父亲的存在,一味自酌自饮,眼神也渐渐变了。
信吾曾听说这样的事:修一在绢子家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让与绢子同居的那个女友唱歌,于是绢子哭了起来。现在看到修一的那双醉眼,就回想起这件事来了。
“菊子,菊子。”保子呼喊,“拿些蜜桔到这边来。”
菊子拉开隔扇,把蜜桔拿了进来,保子就说:“喂,到这儿来吧。瞧这两个人问声不响只顾喝酒!”
菊子瞥了修一一眼,有意把话头合开,说:“爸爸没有喝吧。”
“不,我在思考爸爸的一生呐。”修一像是说别人坏话似的嘟囔了一句。
“一生?一生中的什么?”信吾问道。
“很朦胧。硬要作结论的话,那就是爸爸是成功呢还是失败?”修一说。
“谁知道呢,这种事……”信吾把话顶了回去。
“今年新年,小沙丁鱼干和鱼肉卷的味道基本上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成功了吧。”
“您是说小沙丁鱼干加上鱼肉卷吗?”
“是啊。估计就是这些玩意儿,不是吗?倘使你稍稍考虑爸爸这一生的话。”
“虽说是稍稍考虑。”
“唔。平凡人的生涯就是今年也要活下去,以便能再见到新年的小沙丁鱼干和青鱼子干呀。许多人不是都死了吗?”
“那是啊。”
“然而,父母一生的成败,与儿女婚姻的成败也有关联,这就不好办啦。”
“这是爸爸的实际感受吗?”
“别说了,元旦一大清早……房子在家里呐。”保子抬起眼睛,小声说。然后问菊子:“房子呢?”
“姐姐睡觉了。”
“里子呢?”
“里子和她妹妹也睡觉了。”
“唷唷,母女三个都睡了吗?”保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呆然的神色。一副老人的天真烂漫的表情。
厅门打开了,菊子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谷崎英子拜年来了。
“唷,唷,这么大雨天你还来。”
信吾有点惊讶,可这“唷,唷”显得与方才保子的口气很协调。
“她说她不上屋里来了。”菊子说。
“是吗?”
信吾走到了门厅。
英子抱着大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黑天鹅绒服装,在修过的脸上浓妆艳抹,偏着腰身,这副姿影更显得小巧玲珑了。
英子有点拘谨地寒暄了几句。
“这么大雨天你还来了。我以为今天谁都不会来,我也不打算出去。外面很冷,请上屋里来暖和暖和。”
“是,谢谢。”
信吾无法判断,英子不顾寒冷冒着大雨走来,是要给人一种仿佛她要诉说什么的印象?还是她真的有什么要述说呢?
不管怎样,信吾觉得冒雨前来也是够受的。
英子并无意进屋。
“那么,我也干脆出去走走好罗。咱们一起去,进屋里等一等好吗?每年元旦我照例只在板仓那里露露面,他是前任经理。”
今天一大早,信吾就惦挂着这桩事,他看见英子来了,下定决心出门,便赶紧装扮了一番。
信吾起身走去大门,修一一仰脸便躺倒下来;信吾折回来开始更衣以后,他又坐了起来。
“谷崎来了。”信吾说。
“嗯。”
修一无动于衷。因为他并不想见英子。
信吾快将出门,这时修一才抬起脸来,视线追着父亲的身影,说:“天黑以前不回来可就……”
“哦,很快就回来。”
阿照绕到门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它也模仿着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门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半边身的毛都濡湿了。
“呀,真可怜。”
英子刚想在小狗前蹲下来,信吾就说:“母狗在我家产下五只狗崽,已经有主了,四只给要走了。只剩下这只,可也有人要了。”
横须贺线的电车空空荡荡。
信吾透过车窗观赏着横扫而来的两脚,心情顿觉舒畅。心想:出来对了。
“往来参拜八幡神的人很多,电车都挤得满满的。”
英子点了点头。
“对、对,你经常是在元旦这天来的。”信吾说。
“嗯。”
英子俯首良久,说:“今后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让我在元旦这天来拜年吧。”
“如果你结婚了,恐怕就来不了啦。”信吾说,“怎么啦?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别客气,尽管说好了。我脑子迟钝,有点昏溃了。”
“您说得那样模糊。”英子的话很微妙,“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向公司提出辞职。”
这件事,信吾是预料到的,可一时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来不应该向您提出这种问题。”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气说。
“改天再谈吧。”
“好吧。”
信吾情绪低落下来了。
信吾觉得在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了。
平常,信吾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英子。对信吾来说,也许英子不过是个女办事员罢了。
刹时间,信吾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来。但是,并不是说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辞职,恐怕责任在我吧。是我让你带我到修一的情妇家里去的,让你感到厌烦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难以为情了吧?”
“的确是难堪啊。”英子明确地说。“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当父亲的,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该叫修一带我去跳舞,而且还洋洋自得,到绢子她们家里去玩。简直是堕落。”
“堕落?没那么严重吧。”
“我变坏啦。”英子伤心似的眯缝着眼睛,“假如我辞职了,为了报答您照顾的恩情,我将劝绢子退出情场。”
信吾十分震惊。也有点自愧。
“刚才在府上门口见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吗?”
“是。我难过极了。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劝说绢子。”
信吾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感到英子也仿佛轻松多了。
或许,用这种轻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决问题的。信吾忽然这样想道。
“但是,我没有资格拜托你这样做。”
“为了报答您的大恩,是我自愿下决心这样做的。”
英子凭着两片小嘴唇在说大话。尽管如此,信吾怎么也觉得自愧弗如。
信吾甚至想说:请你别轻举妄动,多管闲事!
但是,他似乎被英子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所打动了。
“有这么一位好妻子,竟还……男人的心,不可理解啊。我一看见他和绢子调情,就觉着讨厌。要是他和妻子再怎么好,我也是不会妒忌的。”英子说。
“不过,一个女人不会妒忌别的女人,男人是不是觉得她有点美中不足呢?”
信吾苦笑了。
“他常说他的妻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哩。”
“是对你说的?”信吾尖声地问道。
“嗯。对我也对绢子……他说,因为是个孩子,所以老父亲很喜欢她。”
“真愚蠢!”
信吾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英子。
英子有点失措,说:“不过,最近他不说了。最近他不谈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几乎气得浑身发抖。
信吾意识到修一所说的,是菊子的身体。
难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当娼妇吗?如此无知,真是令人震惊啊!信吾觉得这里似乎还存在着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连妻子的事也告诉了绢子和英子,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大概也是来自这种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觉得修一十分残忍。不仅是修一,连绢子和英子对待菊子也是十分残忍。
难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纯洁吗?
信吾脑海里浮现出身段苗条、肌肤白皙的么女菊子那张稚嫩的面孔来。
信吾也意识到由于儿媳妇的关系,自己在感觉上憎恨儿子,有点异常,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着保子的姐姐。这位姐姐辞世之后,他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保子结了婚,自己这种异常难道潜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为菊子而愤怒吗?
修一很早就有了情妇,菊子不知从何妒忌起了。但是,在修一的麻木和残忍的影响下,不,也许因此反而唤醒了菊子作为一个女人的欲念。
信吾觉得英子是个发育不健全的姑娘,比菊子还差些。
最后,信吾缄口不言了。或许是自己某种寂寞的情绪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英子也默默无言,脱下了手套,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