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戊午科场案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蔚 本章:顺天戊午科场案

    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清王朝正处在剧烈的动荡之中,内有太平天国起义如火如荼,外有帝国列强虎视眈眈。

    这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内乱外患交迫”。先是四月初八日,英法联军炮轰大沽炮台,挑起大沽之战。无能的清廷在外国侵略者枪炮的威胁下,签订了《天津条约》。沙俄趁火打劫,逼迫清廷签订了《瑗珲条约》。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使中国主权和领土遭受重大损失。而中原大地,更是战火纷飞。清廷为包围太平天国都城天京(今江苏南京),重建江南、江北大营,截断了天京的交通及粮道。太平天国主将李秀成、陈玉成为解天京之困,率部奋力与清军血战,清江北大营被彻底摧毁。

    面对接踵而来的内忧外患,咸丰皇帝应接不暇,惶惶不可终日。他本来就昏聩无能,当此大变局之际,更是无力应付,沮丧之下干脆日夜沉迷在声色当中。这位无心求治的年轻皇帝,被公认为是清朝所有皇帝中最无道、最荒淫、最无耻的一位,在综合排名中一贯居于末位。

    按照天干地支纪年,这一年为戊午年,刚好又是一个大比之年。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科场案就发生在这一年。不过这场大狱,并不像顺治科场案那样牵连极广,而是以受刑官员级别之高创下了新的纪录。

    当年八月初,顺天乡试如期拉开了帷幕。这一科乡试的主考官为协办大学士(从一品)兼军机大臣柏葰,副主考为户部尚书朱凤标(南宋理学家朱熹第二十一世孙)和左副都御史程庭桂。

    柏葰,字静涛,姓巴鲁特,蒙古正蓝旗人。道光六年(1826)进士,之后仕途顺畅,历任工部、刑部侍郎,正黄旗汉军副都统等职,以谨慎正直著称。他曾在道光三十年(1850)一年内五次升迁,深得道光皇帝的器重。咸丰皇帝登极后,对柏葰也相当倚重,推其为军机重臣之首,地位显赫。

    即使是主考官柏葰,在乡试开始的那一天,依然不知道首场考题的内容,因为自康熙二十四年(1685)开始,会试和顺天乡试的首场四书考题均由皇帝钦命。在这次考试之前,由内阁献《四书》一部给咸丰皇帝。咸丰皇帝阅览后命题,《四书》发还内阁,命题则锁入专门的题匣。八月初,柏葰入驻贡院时,题匣钥匙被交到他手中。到了八月初八乡试的前一天,再由特定官员向咸丰皇帝领取锁得严严实实的题匣,然后送到贡院,交给外帘官员,再由外帘官员转交给内帘官员,最后送到主考官柏葰手中。柏葰用事先带入场中的钥匙打开题匣,取出考题。这一套程序十分严密,基本上制止了预先泄漏考题的行为。

    这场乡试刚刚开场之时,外帘官员便闹出了一场小风波。提调官蒋达(时任顺天府丞)认为贡院考场中供给不足,缺乏不少东西,斥责治中蒋大镛办理草率。监临(顺天乡试监临,设满人一人、汉人一人,由部开列侍郎以下、三品卿以上官,奏请钦派)顺天闱乡试的梁同新(时任顺天府尹)则认为蒋达是小题大做。二人因为这点小事闹了意见,蒋达狂怒之下,不顾贡院已经锁闭,擅自出闱,参奏梁同新袒护属吏。结果,吏部议处后蒋达被革职,梁同新降为四品京堂候补,二人职务改由吴鼎昌、毛昶熙代替。这件事还没有就此结束,都察院都御史命巡视专门御史(贡院外场官员,负责搜检、巡查等事宜)分传各行户,查究草率之由,并移咨刑部定案。治中蒋大镛及大名、宛平二县令(二县为朝廷所在地,称京县,京县县令级别比普通县令高两级)均因此被降职。

    这件事后,京师中有谣言说,贡院中某晚出现了大头鬼。有人说:“贡院中大头鬼不轻出见,见则是科必闹大案。”(《庸庵笔记》)

    虽然有一些流言,但本场乡试主考官为素有刚正耿直之名的柏葰,一切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乡试结束后,阅卷进行了一个多月,于九月十六日发榜。虽然舆论一片哗然,但也并未到达物议沸腾的地步。自古以来,科举发榜后,有人欢喜有人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此场乡试结束后,柏葰更被拜为正一品的文渊阁大学士,仍然兼任军机处领班大臣。清朝自雍正七年(1729)在内阁之外设立军机处以来,一直有种说法:“不入军机,则虽位居大学士,不得谓之真相。”(《庸庵笔记》)而柏葰一人身兼军机大臣及文渊阁大学士,便成为真真正正的宰相,位极人臣。即使有人怀疑科场有不公之事,但也没有想到能就此将官高位显的柏葰拉下马来。

    雍正七年(1729),雍正皇帝为保证对准噶尔的战争顺利进行,设立了军机处。它一成立,便取代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及南书房的地位,成为施政发令的中枢机构,地位十分显赫。军机处最初是为军务而设,并非正式机构,一旦战事结束,即当立即裁撤。但由于这个机构便于皇帝朝纲独揽,集权于一身,所以一经成立,即常设不废。军机处职责是“掌军国大政,以赞军务”,设有军机大臣,一般为四五人,以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兼任,均由皇帝本人任命。军机处的特点有二:一是处理政务迅速;二是办事机密。一切的转机是从一个伶人(戏子)开始的。

    当时朝臣中除了柏葰位高权重外,尚有怡亲王载垣(康熙皇帝第十三子胤祥后人)、郑亲王端华(郑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以及端华同父异母弟肃顺这一股势力。载垣和端华二人才能平庸,遇事优柔寡断,遇事常由肃顺做主。

    顺天乡试后,刚好是郑亲王端华大福晋寿诞,端华请了一个戏班子到府中唱戏祝寿。但偏偏戏班子中的红角儿没到,大福晋很不高兴。端华派人连传了三次,红角儿总算来了,却是酒气熏天,根本无法上台唱戏。端华勃然大怒,厉声质问红角儿。红角儿吓得酒醒了一半,告诉端华说:“不是小的有意抗传,而是小的朋友中了举人,刚好赶上他今天摆宴贺喜。”端华惊讶戏子竟然也能中举,便问那举人的姓名和来历。红角儿如实回答道:“小的这朋友是满人,名叫平龄,素娴曲调,经常以票友身份上台客串小旦,如今誉满京城,也开始赚包银了。”端华听了大笑,也没当回事儿,转身就将此事当笑话讲给了众宾客听。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刚好肃顺在座,立即留上了心。

    寿宴结束后,肃顺开始暗中调查平龄。平龄为镶白旗人,酷爱戏曲,本人戏也唱得不错,经常上台客串花旦,竟然以票友身份成为京城的名伶。当时有花旦名叫松林者,才貌俱佳,声名噪动京城,平龄号称“赛松林”,可见其名头之响。但戏唱得好是一回事,有没有学问则是另外一回事。平龄此人素来不学无术,却能得中乡试第七名,实在令人起疑。

    当时肃顺一党忙着与柏葰争权,肃顺感觉这是个搞垮柏葰的大好机会,决意利用这次科举的岔子大做文章。于是,与顺治丁酉科场案和康熙辛卯科场案一样,戊午科场案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场舞弊案,而是不可避免地开始与政治斗争息息相关。

    当年十月初七,御史孟传金上疏给咸丰皇帝,指出本年顺天闱乡试有舞弊行为,共有四件科场违规事发生:“或主考压令同考官呈荐,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荐,或已取中而临时更改。”尤其揭发了中试举人平龄朱墨不符,引起物议沸腾。咸丰皇帝正沉迷于圆明园“四春”(四名美貌的汉人女子)的美色当中,但孟传金在奏疏中力言事态严重,又不能就此不理,便授权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兵部尚书全庆和陈孚恩会审此案。主审者载垣和端华刚好是柏葰的死对头,由此兴起了清朝历史上最大的一场科举案。

    清朝初年,顺治皇帝生母孝庄皇太后为了保证满人的血统,下令后宫禁止“小脚女子”(即汉女)入内。咸丰皇帝喜欢汉女,但不敢违背祖训,所以将汉女安置在圆明园。四春后为懿贵妃那拉氏(即后来的慈禧太后)嫉恨,被诬为“内侍匿小脚妇女”,借口执行祖训杀死。此事也成为咸丰皇帝逐渐疏远防范懿贵妃的由头。平龄先被逮捕,但在审问时,支吾不清,不肯交代。案子还没审清,没两天,他便莫名其妙地“瘐死”在了大狱之中。平龄的答卷被重新调出来审查,发现其墨卷(考生原卷)内草稿不全,朱卷(誊录生誊录出的副本)内有七个错谬之处被改过。追查之下,同考官邹石麟被迫承认朱卷是他所改,他以为错别字是誊录生誊录时的笔误,所以才代为改正。

    载垣等人将审理平龄的结果上奏后,咸丰皇帝很愤慨在自己眼皮下还能发生这样的事,于是下令复查全部试卷。

    当年十月二十日,在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兵部尚书全庆和陈孚恩四人的严密监视下,刑部尚书赵光、翰林院编修郭嵩焘(湘系经世派代表人物,后入曾国藩幕僚,与曾国藩是儿女亲家)等人在圆明园重新勘查了全部试卷,最终发现有五十多本试卷也应讯办查议。

    其中,新中试刑部主事罗鸿禩的试卷,竟然有三百多个错别字。咸丰皇帝听说后,惊讶无比,立即派太监到礼部取得试卷,亲眼看到后才不得不信。他立即召罗鸿禩到南书房复试,复试的文题是“不亦乐乎”,诗题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暗有讥讽揶揄之意。监考官则是郑亲王端华和户部尚书肃顺,阅卷官是兵部尚书陈孚恩。复试结果,罗鸿禩的答卷“疵蒙谬累”,罗氏“通关节”中举的作弊行为一览无遗,当即被逮捕下刑部大狱。余怒未消的皇帝还下令将主考官柏葰革职,将副考官朱凤标、程庭桂解任,等候进一步的处理。

    肃顺从罗鸿禩入手,追查到他与同考官浦安交通关节一事,又将浦安逮捕审讯,整个过程遂真相大白。原来,罗鸿禩参加顺天乡试前,托同乡兵部侍郎李鹤龄代为通关节,李鹤龄便求助其同年进士、本届乡试同考官浦安。浦安便与罗鸿禩约好了关节暗号。阅卷时,浦安找到了带有暗记的罗鸿禩的试卷,便推荐给主考官柏葰。柏葰看到这本试卷错误百出,便让亲信家丁靳祥去告诉浦安,此本试卷不符合中试条件。

    当时柏葰年老,许多事情都交给家丁靳祥处理。靳祥其人天资聪慧,知书达理,柏葰对其十分信任,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于是浦安竭力向靳祥恳求,并说其房中中试者只此一本。靳祥答应为浦安出头,力说柏葰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浦安。柏葰果然听从了靳祥之言,抽出了本已中试的刘成忠试卷,换成了罗鸿禩的试卷。

    后来榜发,罗鸿禩果然由浦安推荐得中正榜,如愿以偿。他前去答谢浦安时,浦安告诉他说:“其实你还要多谢一个人,他就是柏中堂(柏葰)的门丁靳祥。你能够中试,多亏靳君之力。”于是,罗鸿禩送了十六两银子给柏葰,表示感谢。另有五百两银子给中间人李鹤龄,李鹤龄留下二百两,将剩下的三百两转送给了浦安。

    肃顺审清来龙去脉后欣喜若狂,立即迫令柏葰交出关键证人靳祥。此时靳祥已经陪同分发甘肃知府的钟英(柏葰之侄)离开京城。听到风声后,靳祥立即出逃,结果在陕西潼关被陕西巡抚曾望颜拿获,押解回北京归案。不过,靳祥不久后就病死在刑部大狱中。据说他是有意自杀,以求死无对证,意在保住老主人柏葰。然而,在肃顺的威逼下,浦安和李鹤龄如实交代了主考官柏葰的受托情节,有无靳祥的供词已经不重要了。柏葰被立即逮捕,交给刑部监禁。

    柏葰本已经是正一品大员,荣华富贵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仅仅因为听信家丁一言,收了十六两银子,便引来此等大祸,身败名裂,晚节不保,自然是追悔莫及。虽说他认为自己不过是渎职而已,算不上受贿,但也自知与肃顺一党素来不睦,对手历来视自己“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好不容易有此机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至多也不过是流配新疆而已。昔日和珅罪大恶极,最后也只是被赐自尽,自己仅失察之罪,不过褫职而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吧。柏葰一边这般安慰自己,一边吩咐家人收拾好远行的行李。

    咸丰九年(1859)二月十三日,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兵部尚书全庆和陈孚恩四大臣联衔上奏,将案情作了详细汇报,奏疏上对柏葰的处置是“比照交通嘱托,贿买关节例,拟斩立决”。

    当日,咸丰皇帝在勤政殿召见诸亲王、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和各部尚书,商议如何处置柏葰。柏葰在朝为官三十余年,老成宿望,资历很深,咸丰皇帝有意询问群臣说:“柏葰有无屈抑?”其实是感念柏葰“早正揆席,勤慎无咎”,且已经老迈,打算从轻发落,只要有大臣站出来“乞恩”求情,皇帝便可顺水推舟。但肃顺果断敢为,“治事严刻”,好用重典,之前曾力主杀死和谈不成的宗室耆英。群臣畏惧肃顺一党的势力,竟然无人敢回答皇帝的话。而肃顺本人又及时站出来,大讲了一通“取士大典,关系至重,亟宜执法,以惩积习”的道理,要求立即将柏葰正法。咸丰皇帝便不再坚持,准肃顺所请,同意将柏葰“斩立决”。

    可怜柏葰素有宽厚谨慎之名,以为至多不过是流放的结果,却等来了斩首的命令。清朝自立国以来二百余年,从无公开处斩宰相之例。此举如同晴天霹雳,不但令柏葰本人震惊,也令朝野侧目。

    午后三时,柏葰被押赴北京南城的菜市口行刑,由户部尚书肃顺和刑部尚书赵光监斩。肃顺看到柏葰的囚车到来后,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说:“七哥来早。”(《清稗类钞》)然后立即升座,催促用刑。柏葰被立即斩首,同考官浦安、兵部侍郎李鹤龄、新中试刑部主事罗鸿禩也被同时斩决。擅改朱卷的同考官邹石麟被革职,永不叙用。副主考户部尚书朱凤标则被革职,未及一年,旋复起用。

    当时,柏葰朝中同僚、门生、故吏不但不敢为其求情,甚至没有一人到刑场奠别。刑部尚书赵光还庆幸地说:“此次科场之案,未令刑部会审,予幸以为幸焉。”可见朝野对肃顺一党畏惧到何等地步。只有时在江南镇压捻军的钦差大臣胜保自军中上疏,为柏葰求情,其中有“罗网弥天,衣冠扫地”之语,暗指柏葰为肃顺所陷害。肃顺与胜保遂成死敌。但胜保远在前线,且统领重兵,肃顺也无法轻易加害。后来肃顺一党与慈禧太后争权,胜保迫不及待地倒向慈禧太后一边,在铲除肃顺一党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柏葰不仅是终清一朝唯一一名因科场案被处死的一品大学士,也是中国自实行科举以来,因科场舞弊而被处死的职位级别最高的官员。

    柏葰等四人被杀,戊午科场案并未就此终结,案情还在进一步发展中。之前,同考官浦安曾经供称他听说副主考程庭桂收过很多请托者递送的条子,并在后来烧毁了这些条子。程庭桂由此被逮捕审讯。程庭桂供认乡试开始后,他的儿子程炳采接到过几个人的条子,因为这些条子的来头都不小,程炳采无法拒绝,于是收了下来,并让家人胡升给程庭桂送食物时,将条子黏在食物盂下,带进了贡院。递条子的人,包括李旦华(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潘祖同(工部郎中潘曾莹之子)、潘敦俨(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子)等人,分别为工部候补郎中谢森墀、恩贡生王景麟、附贡生熊元培等人请托。不过谢森墀、王景麟、熊元培等人都未能中试,因而程庭桂在事后将条子烧毁。

    程炳采被逮捕后,除了承认其父程庭桂供称的递条子的人外,又招出一个重要情节,他还接到过兵部尚书陈孚恩之子陈景彦送的条子。但程庭桂却根本不知道有这个条子。原来家人胡升在送陈景彦的条子入考场时,被监场御史发现。监场御史见事涉兵部尚书陈孚恩,于是将条子藏了起来。

    条子一事涉及众多大臣之子,事态顿时严重起来。这再一次说明,科场舞弊案的发生,其本质始终是权力和利益相勾结的产物。因为儿子陈景彦牵涉入内,负责审理此案的兵部尚书陈孚恩不得不奏请回避,并自请严议。因陈孚恩与肃顺关系极好,咸丰皇帝倒没有计较,反而命他继续秉公审理此案。

    由于请托之人李旦华和考生谢森墀、熊元培在科场案发后均已经逃回江苏原籍,刑部不得不派人前去追捕,此案一直拖到咸丰九年(1859)七月才审结。肃顺等人拟将程庭桂、程炳采父子共同斩首。咸丰皇帝念及程庭桂是两朝老臣,不忍将他们父子一起处死,于是法外开恩,只将程炳采处斩,程庭桂则发配军台效力。

    程炳采被押赴刑场时,由于心中不服,向围观的路人哭诉道:“吾为陈孚恩所绐,代弟到案以至于此。陈孚恩谄媚权奸,吾在冥间当观其结局也。”(《庸庵笔记》)闻者皆为之挥泪。

    案中的请托者七人谢森墀、王景麟、熊元培、李旦华、潘敦俨、潘祖同和陈景彦免死发配新疆。不久又允准李旦华等人捐输赎罪。陈孚恩、潘曾莹、潘铎因失察子弟犯法降一级调用,李清凤病死免罪。其他办理科场不善的官员也依例作了处理,流徙、革职、降级调用、罚俸等数十人。戊午科场案至此结束。

    戊午科场案并非人为罗织的冤狱,跟之前的顺治丁酉科场案和康熙辛卯科场案比起来,案情显然没有前两件科场案那样清浊难分,而且打击面和牵连度都要小得多,“同官不闻连坐,家属亦未长流”,涉案官员的家属均没有受到牵连。之所以惊世骇俗,号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科举案,就因为最后斩了首席军机大臣兼大学士柏葰。而导致柏葰被杀的关键人物,则是之后声名鹊起、煊赫一时的肃顺。

    不过,若是就此认为肃顺在此案中一心为公,意在整顿弊政,那就大错特错了。两年后的恩科会试,肃顺一心要推手下心腹幕僚高心夔(肃门五君子之一)坐上状元位,不惜以身犯险。殿试前,肃顺千方百计打听到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其中“纱窗宿斗牛”出自唐人孙逖的《夜宿云门寺》一诗。肃顺立即将题目告诉了高心夔,让他连夜做准备。第二天,果然是这个题目。而在场三百多考生,很少有人知道此题的出处。高心夔大喜过望,自以为成竹在胸,状元已经是囊中之物,匆匆写成后,立即出场来找肃顺报喜。肃顺问了他的答卷内容后,跌足连叫道:“完了!完了!”原来,高心夔一时疏忽,诗作押错了韵,而一旦出韵,内容再好也要被淘汰。最后发榜结果,高心夔列四等,最终未能当成进士。

    对肃顺而言,穷究戊午科场案,虽然意在铲除政敌,有“倾轧”之实,但也确实起到了扭转颓风之效,此后,“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场清肃”,科场风气得到彻底扭转,持续三十余年没有科场弊窦行为。

    戊午科场案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清朝发迹于白山黑水之间,虽然自开创者努尔哈赤起便一直奋发图强,但论其实力,远远不足以横扫天下,最后能够入主中原,实在是机缘巧合所致。如此弱势的一个民族,在侥幸下轻易取得了中原的大好江山,统治着数量、经济、文化水平均远胜自己千百倍的汉族,居高临下之时又是何等战战兢兢。这既是终清一朝少有荒唐滑稽皇帝的根本所在,也是清朝自立国开始便对汉人防范警惕极严的关键原因。

    乾隆以前,重臣兼部务均是清一色的清朝贵族,汉人大臣即使受到重用,也不过充当随声附和的工具,且受到严密的监视。一直到嘉庆朝以后,各地起义频发,中央集权受到冲击,清朝贵族垄断朝政的局面才开始破冰,汉人大臣在朝廷的实际职权才有所增强。肃顺出身宗室,却是一个另类,其见识、阅人的眼光均是满人中的佼佼者。他历来轻视满人,重视汉人,认为只有汉人才能挽救大清江山。而他本人因在戊午科场案力杀柏葰一事而声震朝野,成为公认的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他本人也嚣张不可一世,使得他重用汉人、以汉制汉的策略得以顺利推行。正是由于肃顺的大力推荐,曾国藩、左宗棠等人才得以崛起于历史的舞台。正因为如此,戊午科场案也被视为晚清政治格局的关键转折点。

    中国有句古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戊午科场案也是如此。表面看起来,肃顺取得了一时的胜利,掌握了全部的朝政,但失败往往就潜伏在胜利底下,而肃顺“不学无术”,“又疏于防患,计智浅露”。戊午科场案扬刀立威后,肃顺加大了整饬吏治的力度,雷厉风行,持法严厉,令大臣谈其为之色变。但其时吏治昏庸腐败,已绝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肃顺如此严厉酷烈的手段,自然是四面树敌,这也为他日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了祸根。

    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十七日,三十岁的咸丰皇帝病死在承德避暑山庄,遗命肃顺、载垣、端华等八大臣辅佐幼主同治皇帝。同治皇帝生母慈禧太后野心勃勃,勾结恭亲王奕?发动了辛酉政变,肃顺被斩首示众,载垣、端华被赐自尽,其他五大臣或革职或遣,肃顺亲党陈孚恩也被遣戍新疆。肃顺被砍头的地方,就是三年前柏葰丢掉脑袋的菜市口。

    肃顺垮台后,朝中便有人想为柏葰翻案。慈禧太后素来痛恨肃顺,却也不敢轻易答应,只是谕令礼、刑两部对戊午科场案重新进行核查。经过反复权衡后,同治元年(1862)正月,慈禧太后以同治帝名义发布上谕,只说当初肃顺等人擅作威福,因与柏葰平日挟有私仇,便借科场案之际,“以牵连蒙混之词,致柏葰身罹重辟”;但柏葰自身也有责任,只不过量刑有点重,为柏葰奏请昭雪的官员未免措辞失当;又念及柏葰为两朝重臣,且办事勤慎,赐柏葰之子柏钟濂四品卿衔;之前参与审案的吏部尚书全庆则被冠上“不能悉心核议”的罪名,降级调用;率先揭发戊午科场舞弊案的御史孟传金也饱受朝中同僚白眼,“遂摭他事发回原衙门”。

    戊午科场案后,直到清朝灭亡,再无大的科举案发生。不过,科场弊端并未就此结束。每到考试前,递条子、通关节依然成风,鲁迅的祖父周福清便是因为递条子而陷入一场牢狱之灾。

    光绪十九年(1893)三月,时任内阁中书的周福清因母亲去世回绍兴老家丁忧。当年刚好是大比之年,浙江乡试的主考官通政使司参议殷如璋刚好是周福清的同科进士。周福清便想利用同年之谊为儿子和几个本族子弟通关节。为了避人耳目,周福清决定在半路拦截殷如璋。七月,殷如璋乘官船自京城赶往杭州,七月二十七日抵达苏州,停靠在阊门码头。早已经在苏州等候的周福清派家仆陶阿顺拿着一封写有关节的书信前去投帖拜会殷如璋。陶阿顺到达码头时,殷如璋正与副主考周锡恩在船上交谈。莽撞的陶阿顺便擅自将名帖信函交给了殷如璋的差人。殷如璋收到信后,一看是周福清的名帖,多少有些心领神会,因周锡恩在场,不便立即拆看。而岸边的陶阿顺等了许久后,依然不见回音,不耐烦起来,竟然对着官船大喊起来:“这一万两银子的事非同小可,怎么收了银子连个收条也不给?”事情由此败露。殷如璋不敢隐瞒,当即将书信连同陶阿顺送到苏州府审讯。凡信中提到的考生均被扣考,周福清则被逮捕入狱,判“斩监候”(死刑缓期)。幸运的是,当时已经是清朝末年,官场腐败成风,周家反复用钱上下打点,周福清在死缓八年后,终于被释放,但周家也从此衰败。

    由于科举考试是通往权势和利益的唯一门槛,因而无论采取如何严密的防范措施,或如何残酷的严刑峻法,始终还是难以杜绝侥幸者的作奸犯禁。民国年间的重要政治人物胡汉民一度叱咤风云,其实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即历史上著名的科场代考枪手——他曾经在清末两次代人参加乡试,均顺利中举。

    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列强侵凌日重,国内危机四伏,直隶总督袁世凯、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等重臣联衔奏请停止科举。清廷经过考虑后,接受了呈请,下令废止科举。至此,历经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寿终正寝,科场积弊也随之而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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